第四十三章 三方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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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的咆哮聲,在數裏之外便能聽聞。
    時值初秋,本該是天高雲淡、五穀豐登的時節,但在這黃河岸邊的廣袤平原上,卻隻有一片肅穆的荒涼與壓抑。
    在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上,三座龐大得如同怪獸巢穴般的營寨,呈鼎足之勢,遙遙對峙。
    無數旌旗如同詭異的森林,在各自治下的營盤上空獵獵作響,營壘連綿,刁鬥森嚴,鹿砦、壕溝、望樓、箭塔林立,構成了一幅冰冷而壯闊的戰爭畫卷。那凝聚了數十萬人馬的森然殺氣,如同陰雲,籠罩四野,驚得飛鳥絕跡,走獸遁形,連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而沉重。
    劉湛的大軍營寨,坐落在戰場西麵,背靠著一片可以提供些許依托的、起伏的土塬。
    整個營盤紮得極穩,顯然是經過精通兵法的將領精心規劃。外圍的壕溝挖得既深且寬,底部甚至還插著削尖的竹木;以粗大原木製成的柵欄,連接處都用鐵箍加固,堅固異常;營內通道規劃井然,各區功能分明,刁鬥之上,哨兵的目光如同鷹隼,警惕地掃視著遠方。中軍大帳內,氣氛卻並不比帳外那無形的殺陣輕鬆多少。巨大的帳幕隔絕了外間的風聲與黃河的咆哮,卻也聚攏了決策者們心頭的壓力。
    劉湛已卸去了那身象征主帥身份的、沉重而華麗的明光鎧,隻著一身便於行動的玄色緊身戎裝,更顯精幹。他站在一張由數塊木板臨時拚湊而成的巨大簡易木圖前,上麵用木炭粗略卻清晰地勾勒出黃河河道、以及三方龐大營壘的大致位置和周邊關鍵地形。他的指尖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緩緩劃過代表袁紹那連綿百裏營地的藍色標記,那一片藍色,仿佛帶著冰封千裏的寒意;指尖又掠過代表曹操營地的、顯得局促而曖昧的褐色 區域;最終,落回了代表己方的、如同磐石般堅定的黑色標識上。他的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起,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仿佛在衡量著這圖上每一寸土地可能付出的代價。
    “奉孝,文和,”劉湛的聲音帶著一絲連日來殫精竭慮、奔波督師後的沙啞,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依舊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銳利而清明,他目光並未離開木圖,仿佛在對著圖上的敵人發問,“依你們看,此刻,北岸的袁本初,還有旁邊那位‘老朋友’曹孟德,他們的中軍大帳裏,究竟在琢磨些什麽?是迫不及待想要一口吞掉我們,還是……在打著其他更精明的算盤?”
    郭嘉盤腿坐在鋪在地上的一張舊胡毯上,姿態看似隨意,甚至有些懶散。他麵前擺著一副似乎永遠也下不完的棋局,黑白棋子錯落,如同戰場上的兩軍對壘。聞言,他頭也不抬,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棋盤之中,隻是隨手將一枚光滑的黑子,“啪”地一聲脆響,精準地按在棋盤某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可能暗藏殺機的位置上。那動作,隨意得仿佛不是在弈棋,而是在隨手摁死某個礙眼的敵軍小卒。
    “袁本初?”他嗤笑一聲,語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誚,“他那幾十萬大軍,此刻正像一群擠在一起過冬的肥碩田鼠,蝟集在北岸,營寨連綿怕是有上百裏,光是埋鍋造飯的煙火,估計都能把天熏黑半邊。這會兒嘛,咱們的袁大將軍,八成正在他那寬敞得能跑馬的中軍大帳裏,一邊享受著美人歌舞,一邊聽著郭圖、審配那群專擅阿諛奉承的馬屁精,唾沫橫飛地吹噓什麽‘泰山壓卵’、‘勢如破竹’,暢想著如何一戰而定乾坤,風風光光地把咱們趕回潼關吃土呢。”
    他頓了頓,拿起旁邊那個似乎永遠也喝不空的酒葫蘆,抿了一小口,才繼續道,語氣更加戲謔,“至於咱們那位可愛的曹阿瞞嘛……嘿嘿,我猜他現在啊,活像一隻被放在熱鍋上炙烤的螞蟻,團團轉,卻又無處可逃。既怕北邊那位‘本初兄’嫌他躲在後麵不出力,礙手礙腳,不耐煩了一腳把他踹開,甚至先拿他祭旗;又怕咱們西邊這位‘文琪賢弟’不講武德,突然瞅準機會給他來個狠的,直搗他的黃龍;更怕最後無論哪邊勝了,他曹孟德都落得個裏外不是人,隻能撿點殘羹冷炙,甚至被勝利者順手給‘清理’掉。這滋味,怕是比生吞黃連還要苦上三分呐!”
    賈詡坐在距離主位稍遠、燈光未能完全照亮的一片陰影裏,仿佛天生就屬於那裏。他枯瘦的手中捧著一杯早已涼透、沒有一絲熱氣的粗茶,既不像飲,也不像品,隻是那麽靜靜地捧著。聽到郭嘉那番極盡挖苦之能事的分析,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隻是緩緩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古井深處泛起的微瀾,平靜卻幽深得令人心悸。他用那特有的、毫無波瀾的語調緩緩說道:“奉孝所言,雖語帶戲謔,卻近乎實情,直指其本性。袁紹此人,出身名門,累世公卿,向來驕矜自傲,尤其新得河北,誌得意滿。其初至河南,便急於求戰,意在憑借絕對優勢兵力,速戰速決,一舉奠定勝局,以彰顯其赫赫兵威,震懾天下。而曹操,”他微微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首鼠兩端,乃是其生存本能。其兵力不足,地盤狹小,夾在我軍與袁紹兩大強鄰之間,如履薄冰。必是想方設法,左右逢源,既要表現出對袁紹的‘恭順’與‘價值’,又要千方百計保存自身實力,以待時變。此二人,心不齊,力不合,各懷鬼胎,互有猜忌。這,正是我軍目前看似劣勢之下,唯一可以抓住、並加以利用以扭轉戰機的最大破綻。”
    正說話間,帳外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和親兵低沉的通報聲——前軍主將徐晃派出的斥候小隊回來了,帶回了最新的敵情動態。一名滿身塵土、皮甲上還帶著劇烈奔馳後留下的汗堿和泥點、嘴唇因幹渴而裂開血口的精悍斥候,被引入帳內。他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帶著風塵仆仆的沙啞:“稟大將軍!袁軍今日清晨,又有數支大隊騎兵出營,沿河岸及我軍營寨外圍進行大規模哨探,與我軍前哨遊騎發生小規模接戰數次,雙方互有損傷,現已各自退回。其主力步卒大軍,依舊按兵不動,固守營壘,但營內人馬調動頗為頻繁,旗號變換,似在調整各部部署,或醞釀新的動作。曹軍方麵,其營寨戒備比往日更加森嚴,轅門緊閉,未見大規模部隊出營動向。但是,”斥候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確鑿的語氣,“屬下等隱約觀察到,其營中似乎有數騎輕裝簡從,打著使者旗號,往來於其本營與北岸袁軍大營之間!”
    “使者?”劉湛眼神驟然一凝,如同發現了獵物的鷹隼,身體微微前傾,“可知是何人?能否辨認其身份?”
    斥候搖了搖頭,臉上露出遺憾之色:“距離太遠,又有塵土遮蔽,看不真切麵容。但觀其儀仗規格與護衛人數,絕非普通傳遞文書的信使,至少是軍中高級幕僚或將領級別。”
    郭嘉聞言,立刻丟下了手中把玩的那枚棋子,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站起身,幾步走到木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在代表曹營的那個褐色標記上,臉上露出了那種狐狸看到雞舍柵欄出現裂縫時的興奮笑容:“看看,看看!我說什麽來著?曹阿瞞這條泥鰍,果然是坐不住了,又開始偷偷摸摸跟袁本初遞小紙條,表‘忠心’去了!主公,咱們可不能就這麽幹看著,讓他倆在那兒唱雙簧!得給他們這本來就脆得像張紙的‘聯盟’,再添點堵,加點料,最好能讓他們自己先掐起來!”
    劉湛立刻會意,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決斷:“奉孝有何妙計?但說無妨。”
    郭嘉眼中閃爍著如同狐狸般狡黠而危險的光芒,他壓低了些聲音,仿佛在分享一個絕妙的惡作劇:“簡單得很。他不是偷偷派使者嗎?那咱們就光明正大地派!大張旗鼓地派!就以主公您這位堂堂大漢大將軍、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的尊貴名義,派出一支規格夠高、陣仗夠大的使者隊伍,敲鑼打鼓,抬著豬羊美酒,浩浩蕩蕩地去曹營,‘犒勞’他曹孟德和麾下的兗州軍將士!美其名曰,‘感謝’其在此危難之際,深明大義,‘協同’朝廷王師,共禦國賊袁紹!”他越說越興奮,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陣仗一定要弄得足夠大,鑼鼓要敲得震天響,旌旗要打得足夠鮮明,務必要讓對岸袁紹軍瞭望塔上那些哨兵,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後,再讓咱們的使者,‘不小心’在曹營裏,或者回來路上‘無意中’透露點消息,就說曹將軍深明大義,已與朝廷達成某種‘默契’,約定共抗國賊袁紹,甚至可能……嘿嘿,陣前反正雲雲……這消息,自然會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過黃河,飛到袁本初的耳朵裏。”
    賈詡在陰影中微微頷首,枯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冰涼的茶杯邊緣,補充道,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洞悉人性的冰冷:“此計甚善,乃標準的陽謀。袁紹本性多疑,剛愎自用,尤其對曹操這等梟雄,本就心存防範。此刻見曹營與我軍使者如此‘公然’、‘熱絡’地往來,必會心生猜忌,如鯁在喉。縱使其麾下尚有明智之士,如沮授、田豐等,能夠看穿此乃我軍反間之計,出言勸阻,但也難保郭圖、審配等迎合上意、嫉賢妒能之輩,不會借機大肆進讒,詆毀曹操,誇大其‘不臣之心’。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袁紹耳根子一軟,這猜忌的種子一種下,再想拔除可就難了。”
    劉湛撫掌,臉上露出了連日來難得一見的、帶著幾分暢快意味的笑容:“好!此計大妙!虛實結合,攻心為上!就依奉孝之計!立刻去挑選能言善辯、膽大心細的使者,準備犒軍物資,明日一早,便大張旗鼓地出發!”
    於是,次日清晨,當日頭剛剛升起,將黃河水染成一片碎金之時,一支打著鮮明朝廷旌旗、由數十名精壯士卒護衛、抬著捆縛好的肥豬肥羊、扛著沉甸甸酒壇的“犒軍”隊伍,浩浩蕩蕩、鑼鼓喧天地出了劉湛大營的轅門,目標明確,直奔數裏之外那座顯得格外沉默和戒備的曹軍大營而去。這邊鑼鼓敲得震天響,彩旗迎風招展,想不引人注目都難。對岸袁紹軍高聳瞭望塔上,目光銳利的哨兵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這不同尋常的一幕,消息如同被點燃的烽火,迅速層層上報,最終抵達了北岸那座最為宏偉、旌旗最為密集的袁紹中軍大帳。
    果然,北岸袁軍大營核心,那座如同小型宮殿般寬敞奢華的中軍大帳內,身披錦袍、麵色紅潤的袁紹,聽到心腹衛士的急報後,原本誌得意滿、等待著前線捷報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他手中把玩的一枚玉如意,也被他重重地頓在了案幾之上。
    謀士郭圖最善於察言觀色,立刻捕捉到了主公情緒的變化,他上前一步,躬身道,語氣中充滿了對曹操的不屑與挑撥:“主公!那曹操,本就是閹宦之後,狼子野心,向來首鼠兩端,毫無信義可言!昔日對呂布、對劉備,皆是如此!今日大敵當前,他竟然還敢與那劉湛小兒公然往來,接受其‘犒勞’,其心叵測!臣懷疑,他早已暗通劉湛,欲行不軌,甚至可能臨陣倒戈,壞我大軍大事!此等小人,不可不防啊!”
    審配也立刻出列附和,他性格更為剛愎,對非河北派的曹操素無好感:“郭公則所言極是!曹操兵力薄弱,不過是倚仗主公虎威,方能苟存於河南。如今見劉湛勢大,必是心生畏懼,欲與之勾結,保存實力,甚至妄圖坐收漁翁之利!主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應對曹操嚴加申飭,甚至……奪其兵權,以絕後患!”
    盡管謀士沮授、田豐等人看出這很可能是劉湛的離間之計,極力出言勸阻,言道曹操此刻絕無可能與劉湛真心聯合,此必是劉湛欲使我軍內部分裂,自毀長城之計,萬不可中計,應當繼續安撫曹操,令其為我所用。但袁紹那被驕橫和猜忌充斥的內心,早已被郭圖、審配的話先入為主。尤其是當第二天,劉湛軍又故意在兩軍陣前,釋放了幾名無關緊要的、此前小規模衝突中被俘的曹軍士卒,並派人大聲“親切”叮囑他們“回去務必告訴曹將軍,前番約定,依舊有效,望其勿忘”時,袁紹心中那猜忌的毒火,終於被徹底點燃,達到了頂點!
    他雖然還沒有昏聵到立刻下令攻打曹操的地步,但一道極其嚴厲、近乎羞辱的軍令,已由快馬發出,直送曹營:命曹操所部,即日移營,離開現在相對獨立的位置,向北靠攏,至袁軍主力大營的側翼駐紮,置於袁軍嚴密的直接監控之下!同時,限期三日,必須向對麵的劉湛軍發起一次像樣的進攻,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價值”!
    曹操接到這道充滿不信任和強迫意味的軍令時,正在自己的中軍帳內與程昱、劉曄等人商議軍情。他氣得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猛地一把將案幾上他最心愛的、一套來自西域的白玉酒杯掃落在地!“劈裏啪啦”的碎裂聲,如同他此刻心境的寫照。
    “袁本初!豎子!蠢材!不足與謀!”曹操從牙縫裏擠出低沉的怒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我曹孟德屈身事之,竟受此奇恥大辱!他竟信那劉湛小兒的拙劣反間之計,疑我至此!” 帳內程昱、夏侯惇等人亦是憤懣不已,夏侯惇獨眼圓睜,幾乎要立刻請兵去與袁紹理論。
    但曹操畢竟是曹操,盛怒之後,是極致的冷靜與隱忍。他深知,此刻與實力遠超自己的袁紹徹底翻臉,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他強行壓下滔天的怒火,將那口幾乎要噴出的鮮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聲音嘶啞地對手下眾將謀士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移營!傳令下去,按袁本初的意思,移營!” 但他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眼神中閃爍著冰冷的光芒,“至於進攻劉湛……哼,陽奉陰違即可。派小股部隊,進行象征性的騷擾,虛張聲勢,保存實力為上!”
    於是,曹軍大營在一片壓抑和屈辱的氣氛中,開始拔營起寨,向著北麵袁紹主力大營的側翼,那個如同被監視的位置,緩慢而沉重地移動。而所謂的對劉湛軍的進攻,也果然隻是雷聲大,雨點小,敷衍了事。
    與此同時,劉湛並未因初步計策得逞而沾沾自喜,他深知這還遠遠不夠。他采納了賈詡更為陰狠老辣的建議,從軍中挑選出多股最為精幹靈活、擅長潛伏夜行的小分隊,由熟悉當地地形的向導帶領,趁著夜色深沉、星月無光的掩護,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潛入袁軍控製區域。他們的任務明確而多樣:或尋找袁軍防守相對薄弱的零星糧草囤積點,縱火焚燒,製造混亂;或埋伏在袁軍巡邏隊必經之路,發動迅猛而短暫的襲擊,斬殺其人員,搶奪其武器信物,然後迅速撤離;或偽裝成潰散的民夫、逃兵,混入袁軍後方,散播各種精心編造的、真假難辨的謠言,諸如“大將顏良因輕敵冒進,已被劉湛軍陣前斬首”、“袁紹疑心甚重,欲借機奪曹操兵權,將其軟禁”等等……
    這些看似微小卻持續不斷的騷擾、破壞與心理戰,如同無數細小的蛀蟲,雖然一時無法撼動袁紹這棵參天大樹,卻搞得袁軍後方風聲鶴唳,人心浮動,士卒疲憊,將領疑神疑鬼,極大地牽製和分散了袁紹的精力,也使得他那本就因為猜忌曹操而顯得不再鐵板一塊的指揮體係,更加效率低下。
    這一日,天氣略有好轉,秋高氣爽,但風中依舊帶著沙塵。劉湛在徐晃、張遼二將的陪同下,親自巡視前線營壘,檢查防務,鼓舞士氣。他們登上一處地勢較高、可以俯瞰大半個戰場的高地。放眼望去,三方營寨的格局盡收眼底。北岸袁軍的營寨,連綿起伏,如同灰色的山巒,旌旗遮天蔽日,氣勢確實駭人;旁邊剛剛移營過來的曹軍營寨,則顯得局促不安,像是緊挨著巨人身旁的侏儒,透著一股壓抑和不安;而己方依托土塬建立的營寨,則壁壘森嚴,井然有序,如同磐石般穩坐西方,自有一股不動如山的氣度。
    秋風卷起地上的黃土和枯草屑,撲打在他們的甲胄和披風上,發出細密的沙沙聲響。張遼眯起眼睛,仔細眺望著袁軍大營的方向,良久,指著那邊對劉湛說道:“主公,您看。袁軍雖眾,營寨連綿百裏,看似無懈可擊。但細觀其布局,明顯是前重後輕,精銳主力蝟集於前沿,試圖給我軍施加巨大壓力,但其後方營壘,尤其是側翼與主力之間的結合部,防禦相對薄弱。而且,其左右兩翼大營的呼應,似乎也存在一些疏漏,並非渾然一體。更重要的是,”張遼頓了頓,語氣帶著一名優秀將領的敏銳觀察,“其營中士卒,因久未經曆真正惡戰,又自恃兵力雄厚,驕橫之氣已顯於行止,巡邏哨探,時有懈怠。此,絕非無懈可擊之師。”
    徐晃亦抱拳沉聲道:“文遠觀察入微,末將亦有同感。再看曹軍,移營之後,上下士氣明顯低落,怨氣暗生,戰意不強。末將以為,袁紹勢大,不可正麵硬撼其鋒芒。或可先集中我軍精銳,瞅準時機,對旁邊這支士氣低落的曹軍,施以雷霆一擊!若能速敗曹操,甚至迫降其部,則袁紹不僅失去一支重要的臂助,更會使其軍心震動,其勢雖眾,內部必生惶恐,屆時再與之決戰,勝算必將大增!”
    劉湛默默聽著兩位心腹愛將的分析,目光深邃地掃過整個戰場,最終落在了遠處黃河之畔,那片因為地勢略低、生長著茂密枯黃蘆葦叢的區域。那裏水汽氤氳,蘆葦搖曳,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隱蔽場所。他心中一動,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閃過。
    “文遠,公明,你們看,”劉湛伸手指向那片蘆葦蕩,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若是我軍能有一支精銳奇兵,人數不必太多,但需是悍勇敢死之士,設法秘密潛行至彼處蘆葦蕩中隱蔽起來。待到我軍與袁紹主力於正麵戰場大戰正酣,殺得難解難分,吸引了袁軍所有注意力之時,這支奇兵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從側翼殺出,不與其外圍部隊糾纏,直撲袁紹所在的中軍核心!你們說,屆時局麵將會如何?”
    張遼和徐晃聞言,眼睛都是驟然一亮,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火炬!徐晃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帶著激動:“主公此計大妙!直搗黃龍,擒賊先擒王!若真能成功,袁紹中軍一亂,其數十萬大軍群龍無首,必然不戰自潰!這簡直是撬動整個戰局的支點!” 但他隨即眉頭又皺了起來,提出了最關鍵的問題,“隻是……主公,此地雖看似隱蔽,但距離袁軍主營畢竟不遠,周圍必有遊騎哨探。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支成建製的奇兵,連同所需糧草器械,運抵此處,並且長時間隱蔽而不被發覺?此實乃難如登天!”
    劉湛臉上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那是一種將謀士智慧與主帥決斷完美結合後的自信:“此事,光靠我們武將猛衝猛打自然不行。這其中的關竅,恐怕就需要去問問咱們那兩位能把死人說話、能把活人算計死的奉孝和文和先生了。”
    回到中軍大帳,劉湛立刻將自己在前線觀察後產生的這個大膽設想,與郭嘉、賈詡和盤托出。郭嘉聽完,幾乎是立刻撫掌大笑,興奮地在地上轉了個圈:“妙!妙!妙!主公此計,與嘉近日苦思之策,可謂不謀而合,英雄所見略同啊!此事說起來難,但操作起來,卻並非無隙可乘!”他快步走到木圖前,指著黃河以及與之相連的幾條細小支流,“主公且看,袁紹大軍注意力皆在陸上營壘對峙,對我方可能利用水路滲透,防備必然相對鬆懈。可令甘興霸從其水軍中,挑選數十艘最為輕便快捷、吃水淺的小型艨艟戰船或者走舸,滿載精心挑選出的、最悍勇善戰的銳士死士,多備強弓硬弩、引火之物。趁夜色最深、霧氣升騰之時,偃旗息鼓,人銜枚,馬裹蹄,沿著這條不起眼的汳水支岔,悄悄迂回,最終潛入那片廣袤的蘆葦蕩中隱蔽待機!那裏蘆葦高大茂密,足以隱藏數百人而不露行跡!”
    他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同時,我軍在正麵戰場,則需大張旗鼓,擺出全力決戰的架勢,甚至可以進行幾次大規模的佯攻,務必吸引住袁紹及其麾下所有將領的注意力,讓他們無暇他顧!如此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大事可成!”
    賈詡冷靜地聽著郭嘉的計劃,微微頷首,補充了他認為至關重要的一環,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洞察人心的冰冷:“奉孝水陸並進、明暗結合之策,甚為周全。然,欲使此奇襲之效最大化,還需輔以惑敵之心。應在奇兵出發之前,便有意識地在營中散布謠言,並讓一些‘逃兵’‘不慎’被袁軍俘獲,傳遞假消息。稱我軍因長途遠征,糧草轉運艱難,已顯不繼之象,軍中士卒多有思歸之情,士氣不振,主帥有意近期退兵,保守關中。此乃示敵以弱,驕其心誌。袁紹聞之,必更加篤定我軍不敢久戰,急於求成,從而愈發輕視我軍,其營壘防備,尤其是對其自身中軍的保護,或許便會因此產生一絲不易察覺的鬆懈。此一絲鬆懈,便是奇兵可趁之機。”
    於是,一場圍繞官渡戰場的、宏大而精密的戰略博弈,在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營寨之間,在謀士們無形的算計與將領們有形的調兵遣將中,緊鑼密鼓而又悄無聲息地全麵展開了。
    三方勢力,如同三個對弈的絕頂高手,互相試探著底線,互相計算著得失,互相布置著陷阱,也互相揣摩著對方下一步可能落子的位置。空氣中彌漫著的,不再僅僅是黃河水汽的腥味和秋日泥土的幹燥氣息,更充滿了陰謀、欺詐、殺機與死亡的味道。每一天,從黎明到黃昏,都有新的試探性攻擊在邊境發生,都有新的摩擦在斥候之間爆發,都有新的、不知源頭在何處的謠言在雙方的營地裏滋生、傳播,挑動著本就脆弱的神經。
    劉湛再次獨自登上營寨中的製高點,手扶著冰涼的木製欄杆,看著如血的殘陽一點點沉入遠方的地平線,將天空和廣袤的原野都染成了一種悲壯而淒厲的絳紅色。那顏色,濃烈得如同稀釋的鮮血,仿佛正是對即將到來的、空前慘烈大戰的最直接、最殘酷的預示。他知道,眼前這短暫的、如同暴風雨中心般的平靜,隻是虛假的表象。營寨之間那無聲的博弈與較量,已然接近尾聲。所有的鋪墊、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準備,都將在這不久之後,化為最簡單、最原始、也最殘酷的鋼鐵碰撞與血肉廝殺。
    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摸到了那枚緊貼胸口的、被體溫焐得微溫的環形玉玨。荀妤那溫柔而堅定的麵容,仿佛在眼前一閃而過。玉玨那細膩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讓他因為思慮過度而有些紛雜亢奮的心緒,奇跡般地稍稍安定下來。
    他轉過身,對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不遠處的傳令兵,用一種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與沉重的語氣,低聲吩咐道: “傳令下去,所有各部,依既定計劃,開始最後準備。告訴奉孝和文和先生,他們的計策,可以啟動了。也告訴甘寧、徐晃、張遼、於禁、文聘他們……做好準備。” 他停頓了一下,望向東方那片已然被暮色吞噬、卻隱藏著無數敵軍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即將爆發的血戰。 “明日……或許,就是決定命運之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