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許攸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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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渡的秋夜,寒意如同無形的潮水,隨著日漸稀疏的蟬鳴,一波波地漫上這片被戰爭蹂躪的土地。
一輪殘缺的下弦月,如同被天狗啃噬過的玉盤,孤零零地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清冷而吝嗇的光輝,勉強勾勒出遠方連綿營壘那如同巨獸脊背般猙獰起伏的輪廓。
巡夜士兵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伴隨著木梆敲擊發出的、穿透夜色的刁鬥聲,如同這龐大戰爭機器永不停歇的心跳,壓抑、持續,敲打在每一個尚未入睡的將士心頭。劉湛的中軍大帳,如同一頭在夜色中蟄伏的巨獸,帳內燭火被特意調暗了些,隻留下幾處關鍵的光源,頑強地抵抗著帳外無邊的黑暗。跳動的火苗將帳內幾個或坐或立、凝神思索的人影,扭曲放大後投在厚實的牛皮帳壁上,光影交錯,仿佛一場詭譎莫測的皮影戲,正等待著關鍵角色的登場。
劉湛並未入睡,甚至沒有絲毫倦意。他依舊佇立在那張巨大的、標注著敵我態勢的木圖前,手中捏著一根細炭筆,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反複掃描著圖上每一處河流的拐彎,每一片可能藏兵的山丘,每一段看似平常卻可能成為突破口的營壘交界。他的眉頭微鎖,仿佛在與無形的對手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棋局對弈。炭筆偶爾會在木圖的某個位置輕輕一點,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印記,又或者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
郭嘉則顯得“悠閑”許多。他斜靠在一張鋪著獸皮的胡床上,百無聊賴地將幾枚磨得鋥亮的五銖錢在指間靈活地翻轉、彈起、又接住,銅錢碰撞發出清脆而細微的聲響,他似乎並非在占卜吉凶,更像是在用這種方式保持思維的活躍。嘴裏甚至還哼著某種不成調子的、帶著幾分俚俗氣息的小曲,隻是那調子斷斷續續,與他偶爾瞟向木圖那銳利如隼的眼神格格不入,形成一種奇特的反差。
賈詡則如同徹底融入了帳內那片最深的陰影裏,選擇了一個遠離主要光源的角落,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他眼簾低垂,呼吸悠長而幾不可聞,枯瘦的身體紋絲不動,仿佛老僧入定,已然神遊物外。唯有當他偶爾伸出如同幹枯樹枝般的手指,端起旁邊矮幾上那杯早已涼透、沒有一絲熱氣的粗茶,湊到唇邊卻並不飲用,隻是那麽微微一沾即放回時,才證明這尊“雕像”確實是個活物,並且其大腦正在以某種不為人知的方式高速運轉著。
帳內的空氣,因為沉默和各自的深思而顯得有些凝滯。
然而,這份凝滯很快便被打破了。
“報——!”
帳外突然傳來親兵統領刻意壓低了、卻依舊無法完全掩飾其中一絲異樣與急促的通報聲,這聲音如同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激起了漣漪。
“講。”劉湛頭也未回,目光依舊停留在木圖上,聲音沉穩。
“大將軍!營外西側第三道暗哨巡邏隊,擒獲一人!此人形跡可疑,試圖繞過正麵崗哨潛入我營區範圍,被伏路暗樁發現並合圍擒拿!他……他自稱是北岸袁紹麾下首席謀士之一,許攸,許子遠!口稱有十萬火急軍情,必須麵見大將軍稟報!”親兵的聲音透過帳簾傳來,帶著清晰無誤的稟報。
“許攸?”
幾乎是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劉湛手中那根細炭筆的筆尖,在木圖上輕輕一頓,留下了一個稍顯突兀的墨點。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第一時間與同樣停下玩弄銅錢、眼中精光一閃的郭嘉相遇,隨即又掃向角落裏那仿佛被驚動的“雕像”——賈詡不知何時也已抬起眼簾,那古井無波的眼神深處,似乎也掠過了一絲極淡的波瀾。
許子遠?此人貪財好利,性情狂傲不羈,在袁紹麾下與審配、郭圖等河北派係謀士素來不和,爭權奪利是常態。他……會在兩軍對峙、大戰一觸即發的關鍵時刻,深夜叛逃來此?
帳內陷入了短暫的、更加詭異的寂靜,隻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帶進來!”劉湛沉聲下令,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同時,他不易察覺地朝郭嘉的方向遞過去一個極其細微的、充滿警惕與詢問意味的眼神。
郭嘉微不可察地輕輕頷首,嘴角那慣有的玩世不恭的弧度收斂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犬嗅到不尋常氣味時的專注與審視。
很快,帳簾被掀開,兩名身材高大、手持環首刀、渾身散發著精悍氣息的親兵甲士,一左一右,“護送”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來人確實是一副文士打扮,但此刻形象頗為狼狽——頭上的進賢冠歪斜著,幾縷花白的頭發散落出來,粘在汗濕的額角;身上的青色綢袍沾了不少泥土和草屑,甚至有一處被刮破了口子;臉上驚魂未定,眼神中混雜著恐懼、急切,以及一種……仿佛溺水之人抓到浮木般的、異樣的亢奮。
正是曾在袁紹帳下有過數麵之緣的謀士,許攸,許子遠。
他一進帳,目光迅速掃過帳內三人,最終定格在主位的劉湛身上,仿佛確認了目標。隨即,他做出一個極其誇張的動作——完全不顧文士的體麵,“噗通”一聲,幾乎是五體投地般跪倒在地,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和一種急於表功、近乎諂媚的激動,高聲叫道:
“大將軍!大將軍!許攸特來相投!有破袁之策獻上!關乎此戰勝敗,關乎天下歸屬啊!”
劉湛並未立刻讓他起身,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太多變化。他隻是微微垂下目光,用一種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肺腑的眼神,平靜地審視著跪在地上、姿態卑微的許攸,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聽不出絲毫情緒:
“許子遠先生,你乃袁本初帳下重臣,深受厚待,委以心腹謀士之任。如今兩軍對壘,正值用人之際,你為何不顧身家性命,甘冒奇險,深夜叛逃至此?此事,著實令人費解。”
許攸聞言,猛地抬起頭,臉上瞬間擠滿了悲憤與委屈之色,配合著那幾縷散亂的花白頭發,竟真有幾分走投無路的淒涼。他捶打著胸口,聲音更加淒切:
“大將軍明鑒!明鑒啊!袁本初此人,外表看似寬宏大量,實則內心猜忌刻薄,不能容人,更不納忠言!攸自追隨他以來,殫精竭慮,屢獻破敵安邦之奇策,卻皆被審配、郭圖等嫉賢妒能的小人百般阻撓、構陷!大將軍您可知,那郭圖、審配,不過是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徒,隻因出身河北豪族,便備受重用,而我等真心獻策之人,卻動輒得咎!”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出來,“就在今日……就在今日午後!攸不過因軍中錢糧調度之事,與審配爭論了幾句,那袁本初竟不分青紅皂白,偏聽偏信,當眾厲聲辱罵於我,言語極其不堪!更……更揚言要追究前責,治我的罪!要殺我以儆效尤!大將軍!攸寒心至極,思及大將軍您禮賢下士,乃當世之明主,雄才大略,更兼有天子大義名分!故而不惜此身,冒死穿越兩軍陣地來投,隻願效犬馬之勞,助大將軍一舉擊破袁紹,廓清寰宇!以報大將軍知遇之恩,亦雪我今日之恥!”他說得聲情並茂,涕淚交加,甚至真的用力擠出了幾滴渾濁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帳內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郭嘉在一旁,始終冷眼旁觀,嘴角那若有若無的譏諷弧度愈發明顯。他重新開始漫不經心地把玩起那幾枚銅錢,發出叮當作響的清脆聲音,在這充滿表演氣氛的帳內顯得格外突兀。他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帶著一種仿佛看穿一切的懶散:
“哦?原來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被逼無奈,才來投奔我軍啊。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他話鋒一轉,如同匕首般鋒利,“卻不知,子遠先生口中所言的、足以‘破袁’、定鼎天下的‘妙策’,究竟是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良謀?值得先生您甘冒這‘殺身之禍’,演上這麽一出‘千裏走單騎’?不妨說出來,讓我等也開開眼界,看看值不值得大將軍為您冒這個險?”他特意在“殺身之禍”和“千裏走單騎”上加重了語氣,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懷疑。
許攸仿佛絲毫沒有聽出郭嘉話中的諷刺,或者說他刻意忽略了。他像是終於抓住了表現的機會,連忙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汗水,急切地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種獻寶般的興奮:
“攸知袁軍命脈所在!其數十萬大軍每日消耗如山,其糧草輜重,十之七八,盡數囤積於烏巢!此地雖有大將淳於瓊率萬餘兵馬守衛,然那淳於瓊此人,好大喜功,嗜酒如命,治軍鬆弛,防備必然懈怠!大將軍!”他幾乎是爬行了兩步,仰頭看著劉湛,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若您能當機立斷,遣一支精銳輕兵,不需太多,五千足矣!人銜枚,馬裹蹄,輕裝疾進,避開關隘哨卡,趁夜突襲烏巢!隻需一把大火,焚盡其糧草囤積!則袁紹麾下縱有百萬之眾,亦成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軍心必然大亂,不戰自潰!此乃一戰定乾坤之良機啊!大將軍!”
烏巢!糧草!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猛然在帳內炸響!若許攸所言屬實,這無疑是直擊袁紹後勤命門、足以瞬間扭轉整個戰局的絕殺之策!一旦成功,袁紹龐大的軍隊將不攻自亂!帳內的空氣仿佛都為之凝固了一瞬,連郭嘉把玩銅錢的動作都停頓了,賈詡那一直半闔的眼眸也驟然睜開,精光四射!
劉湛眼中亦是精光爆閃,如同暗夜中劃過的閃電,但僅僅是一刹那,那光芒便被他強行壓製下去,恢複了深潭般的平靜。他臉上不動聲色,甚至微微皺起了眉頭,仿佛在仔細權衡其中的風險,語氣帶著審慎問道:
“烏巢?此地我亦有所耳聞,確是袁軍屯糧重地。然,其守備情況,先生可敢確保如你所言?通往烏巢的路徑,先生可知曉?守軍布防的詳細情況,先生又能提供多少?此事關乎數萬將士性命,乃至全軍勝負,不可不察,不可不細。”
“攸盡知!盡知詳情!”許攸見劉湛似乎意動,更加激動,忙不迭地如同變戲法般從懷中貼身處掏出一卷被汗水微微浸濕的淡黃色帛書,雙手高高舉起,呈過頭頂,聲音帶著顫抖,“此乃攸利用職務之便,嘔心瀝血、暗中繪製的烏巢詳圖!其上不僅標明了烏巢確切方位、周邊地形,更有通往烏巢的數條隱秘小徑,可避開袁軍主要哨卡!還有守軍淳於瓊所部各營寨分布、糧草囤積的具體位置、甚至每日巡邏換防的大致時間!皆在此圖之上!請大將軍過目!攸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此圖絕無虛假!”
一名親兵上前,接過那卷看似沉甸甸的帛書,仔細檢查無異後,才轉身呈送到劉湛麵前。劉湛接過帛書,觸手感覺布料細膩,確是上等帛料。他緩緩展開,借著跳動的燭光,仔細觀瞧。帛書之上,果然用墨筆繪製著一副頗為詳盡的地形圖,河流、道路、丘陵、樹林,標注清晰;代表袁軍營壘的方框和代表糧囤的圓圈分布其間,旁邊還有細密的小字注解,路徑、崗哨、甚至兵力配置,都寫得一應俱全,看起來極其專業,極具誘惑力。
劉湛看得非常仔細,目光在圖紙的每一個細節上停留,仿佛在記憶,又仿佛在甄別。良久,他才緩緩卷起帛書,臉上看不出喜怒,隨手將其遞給了早已湊過來的郭嘉。郭嘉接過,隻是粗略地掃了幾眼,嘴角那抹譏誚的笑容再次浮現,他隨手將帛書像是丟垃圾一樣丟在旁邊的案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畫得倒是挺像那麽回事,山川地理,營壘分布,看起來是下了點功夫。”郭嘉語氣輕佻,他走到依舊跪在地上的許攸麵前,竟然蹲了下來,歪著頭,用一種近乎無禮的、審視新奇動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許攸,慢條斯理地問道:
“許先生,我還有個小小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想請教先生。”他眨眨眼,“你說袁本初因為區區錢糧調度之爭,就當眾辱罵你,甚至要殺你?據我所知,袁本初麾下謀士互相攻訐、爭權奪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審配、郭圖與你許子遠不和,更是人盡皆知。以往袁本初多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怎地這次就突然轉了性,非要對你這位老臣子下此狠手?這不合常理啊。”他頓了頓,目光如同針一樣刺向許攸閃爍不定的眼睛,“再者說了,先生您這一路從北岸袁紹大營,跑到南岸我軍駐地,中間可是隔著數十裏兩軍對峙的險地,遍布明哨、暗卡、巡邏隊。先生一介文士,手無縛雞之力,居然能毫發無傷、如入無人之境般地穿過這鐵桶般的防線?連個追捕你的騎兵影子都沒看到?難不成……袁本初麾下的那些巡哨、遊騎,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又聾又瞎的木頭人?還是說,先生你有神行太保戴宗那日行八百裏的本事,或者會那土遁之術?”
許攸被郭嘉這連珠炮似的、句句戳在要害的詰問,逼得臉色瞬間變了幾變,一陣青一陣白,額頭上剛剛擦去的汗水又以更快的速度滲了出來,在燭光下閃著油光。他眼神遊移,不敢與郭嘉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對視,強自鎮定地辯解道,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心虛:
“郭……郭祭酒有所不知!此次……此次袁紹是當真動了真怒!絕非往日可比!他……他疑心我暗中與曹……與他人勾結!至於……至於如何穿過兩軍陣地……”他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是……是我花費重金,買通了一名校尉,在其巡邏間隙,才……才僥幸尋得一條縫隙逃脫!追兵……追兵或許被甩掉了,或許……或許尚未發現我已然逃脫……”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如同背景的賈詡,緩緩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不高,卻像是一把冰冷的、精準的手術刀,直接解剖著事件最核心的邏輯矛盾,讓人無從回避:
“許先生棄暗投明,甘冒奇險獻此奇策,若屬實,確是不世之功,功勞簿上當記首功。”他先給予了肯定,隨即話鋒如同毒蛇般悄然轉向,“隻是……老朽愚鈍,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還望先生解惑。”他微微前傾身體,那深邃的目光落在許攸身上,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先生既知烏巢乃袁軍命脈所在,守備如此至關重要,又深知其守將淳於瓊嗜酒誤事,防備鬆懈,此等關乎全局勝負之重大隱患,先生為何不在袁紹麵前據理力爭,陳明利害,督促其更換守將,加強守備?若能因此避免烏巢被襲,豈不是為袁紹立下擎天保駕之大功?屆時,審配、郭圖之輩,又如何能動搖先生地位?先生舍此立大功、固權位之坦途不走,反而要行此叛逃獻策、風險莫測之險棋?此等舍近求遠、舍安就危之舉,似乎……非智者所為啊。老朽實在困惑,還望先生教我。”
賈詡這番話,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請教的味道,但其內容卻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直接刺向了許攸整個行為邏輯中最不合理、最難以自圓其說的核心!是啊,如果你真的忠於袁紹,發現如此巨大的隱患,第一反應應該是想辦法彌補,立功受賞,而不是立刻叛逃,把這份“大禮”送給敵人!這根本不符合一個謀士,尤其是一個以精明著稱的謀士的行為模式!
許攸被賈詡這輕飄飄卻又重如山嶽的問題,問得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閃電擊中!他張了張嘴,嘴唇哆嗦著,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鬢角流下。他眼神中的慌亂再也無法掩飾,支支吾吾地,言語變得混亂不堪:
“這……此事……此事乃是因為……因為袁紹已……已徹底不信任於我!縱有良策,他……他也絕不會采納!反而會疑心我別有用心!況且……況且審配、郭圖等人必定會……會從中作梗,顛倒黑白!我……我實在是……實在是沒有其他辦法了!隻能……隻能出此下策……”他的辯解蒼白無力,邏輯混亂,與之前那番聲情並茂的表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劉湛將許攸這前後截然不同的反應、那倉皇的眼神、那漏洞百出的辯解,全都一絲不落地看在眼裏,心中已然如同明鏡般雪亮,判斷清晰了七八分。他不再猶豫,臉上瞬間如同春風解凍,露出了溫和而寬厚的笑容,仿佛之前所有的質疑和審視都從未發生過。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依舊跪在地上、精神近乎崩潰的許攸麵前,伸出雙手,親自用力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還體貼地幫他拍了拍袍袖上沾染的塵土,語氣充滿了安撫與信任:
“子遠先生不必驚慌,不必在意!奉孝、文和二位先生,亦是職責所在,謹慎起見,方才多有冒犯,還望先生海涵!”他扶著許攸的手臂,態度親切得如同對待多年老友,“先生能在此關鍵時刻,棄暗投明,不顧個人安危前來相投,更是獻上此等關乎全局的破敵良策,此乃大漢之幸,亦是我劉湛之幸!先生之功,湛銘記於心,絕不敢忘!待破袁之後,必當奏明陛下,為先生請功,封侯賞爵,不在話下!”
他轉頭對帳外吩咐道:“來人!立刻帶許先生下去,安排最好的帳篷,準備熱水沐浴,更換幹淨衣衫,再備上好的酒菜,好生款待,不可有絲毫怠慢!許先生乃我軍貴客,若有失禮,軍法從事!”
許攸原本以為已然暴露,正心驚膽戰,沒想到劉湛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如此禮遇,頓時如同從地獄升回天堂,激動得幾乎要再次跪下,連聲道:“多謝大將軍!多謝大將軍信任!攸……攸必當竭盡全力,效忠大將軍!”
他千恩萬謝地,跟著聞聲進來的親兵,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中軍大帳,那背影,既有逃過一劫的慶幸,又似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帳簾落下,重新隔絕了內外。
帳內,再次隻剩下劉湛、郭嘉、賈詡三人,以及那跳動的燭火和彌漫開的、更加濃重的疑雲。
郭嘉幾乎是在許攸身影消失的瞬間,臉上的“和煦”瞬間消失無蹤,他一個箭步衝到案幾前,抓起那卷被許攸視為“投名狀”的帛書,在手裏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其分量,隨即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充滿譏諷的冷笑:
“主公,看見沒?這餌料做得可是真夠香甜誘人的,烏巢糧草,袁軍命脈,一擊必殺!畫得也是細致入微,跟真的一模一樣。”他隨手將帛書丟回案上,語氣轉為冰冷,“可惜啊可惜,這垂釣的魚線,未免也太明顯了點!苦肉計演得還算賣力,再加上這麽一份‘厚禮’……嘿嘿,袁本初和他手下那位沮授、田豐,為了引我們上鉤,這次倒是真舍得下本錢,連許子遠這等人物都拿出來當誘餌了。”
賈詡緩緩站起身,走到燈光下,他那枯瘦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卻比剛才更加幽深。他撚著下頜幾根稀疏的胡須,用他那特有的、分析利弊的冰冷語調緩緩說道:
“奉孝所言,直指核心。許攸此人,性情貪鄙而自傲,在袁紹處受排擠、受辱,憤而叛逃,此行為本身,合乎其性格邏輯,有其合理性。而其所獻之策——襲擊烏巢,焚其糧草,此乃兵法正道,直擊敵軍要害,若成功,確能收到奇效,亦合乎用兵之理。故此計最為陰險毒辣之處,便在於此——其真偽難辨,誘惑力極大。”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劉湛和郭嘉,繼續道,語氣更加凝重:“若我等信以為真,認為此乃天賜良機,毫不猶豫派重兵前往烏巢,則必中其埋伏,精銳盡喪,元氣大傷。若我等因疑心過重,對此策置之不理,萬一……萬一此乃許攸真降,所獻亦是真策,則我等坐失此千載難逢之破敵良機,必將遺恨千古,追悔莫及。彼等,正是要讓我等陷入這兩難之境,進退維穀。”
劉湛坐回主位,身體微微後靠,手指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鋪著獸皮的扶手。他深知,在原本的曆史時空線上,官渡之戰的決定性轉折,確實就在於曹操采納了許攸之策,奇襲烏巢,焚燒糧草。但此一時,彼一時!自己穿越而來,已然改變了太多曆史軌跡,占據了關中,擁有了不同於曹操的勢力和處境。眼前的這個“許攸叛逃”,出現的時機、方式,以及郭嘉、賈詡指出的諸多疑點,都讓這看似天賜良機的背後,充滿了太多令人不安的陷阱氣息。這極有可能是一個針對自己、精心設計的、升級版的反間計!目的就是利用自己對曆史“先知”的潛在心理,誘使他派出手中最精銳的力量,自投羅網,葬送在烏巢!
“奉孝,文和,你們的分析,切中要害。”劉湛終於開口,聲音沉穩,帶著決斷前的最後確認,“那麽,依你們之見,我們當下該如何應對?難道要因為懷疑,就真的對此置之不理,錯失可能的戰機?還是說……我們可以反過來,利用他們設下的這個局?”
“將計就計!”郭嘉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眼中閃爍著如同狐狸看到獵物落入陷阱般的興奮與危險的光芒,“他們不是處心積慮地想讓我們去烏巢嗎?那咱們就去!大大方方地去!不過,”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去的可不是咱們真正的主力精銳,而是一支看起來像模像樣的‘疑兵’!要大張旗鼓,裝作完全中計的樣子,派出一支規模不小、旗幟鮮明的隊伍,浩浩蕩蕩,煞有介事地殺奔烏巢方向!要讓袁紹的探子看得清清楚楚,回報得明明白白!”
“那真正的殺招呢?”劉湛目光炯炯地看向他,身體不自覺地前傾。
賈詡在此刻接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洞悉全局的冷靜與狠辣:“當袁紹、曹操,乃至這位許攸先生,他們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被我們這支佯動部隊吸引到烏巢方向時,我軍真正的主力,則悄然集結,偃旗息鼓,人銜枚,馬裹蹄,目標絕非烏巢那個明顯的陷阱,而是……因兵力被調動、防禦可能出現短暫空虛的袁紹主營核心區域!或者,是那個始終首鼠兩端、在此刻定然以為我方中計而鬆懈備戰的曹營!此乃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劉湛眼中精光大盛,猛地一拍扶手!好一招將計就計,釜底抽薪!利用對方苦心營造的陷阱和思維定勢,反過來給對方的心髒或者軟肋,來一次真正的致命一擊!這需要何等的膽識與精準的算計!
“隻是……此計雖妙,風險亦是不小。”賈詡沉吟著,提出了他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擔憂,“需防此乃彼等的雙重乃至多重詭計。即,許攸是真降,所獻烏巢之策亦是真策,而袁紹則將計就計,在烏巢布下真正重兵,嚴陣以待,等我軍劫糧部隊上鉤;同時,其主力則趁我軍兵力分散、注意力被吸引之機,猛攻我主營,迫我兩麵作戰,首尾難顧。若如此,我軍則危矣。”
郭嘉聞言,嘿嘿一笑,那笑容中充滿了攪渾水的樂趣與自信:“文和先生所慮,極是!老成謀國之言!所以啊,咱們不能隻被動接招,還得主動給袁本初那本來就不太靈光的腦袋裏,再狠狠地加一把料!攪他個天翻地覆!”他湊近劉湛,壓低聲音,眼中閃著惡作劇般的光芒,“他不是一直懷疑曹操嗎?咱們就讓他懷疑到骨子裏去!立刻動用我們所有的渠道,散播消息,要快,要廣,要活靈活現!就說曹操早已與大將軍您密約,許攸此次叛逃,根本就是曹操與大將軍您聯手演的一出戲!是故意做給袁紹看的,目的就是引誘袁紹分兵去守烏巢,而曹操則趁袁紹兵力分散、側翼空虛之際,在戰場上突然倒戈,與大將軍您裏應外合,給袁紹來一記致命的背刺!咱們要把這潭水,徹底攪渾!渾到讓袁本初看誰都像叛徒,誰的話都不敢信!讓他那幾十萬大軍,未戰先亂!”
劉湛撫掌,暢快大笑起來,多日來積壓在胸口的鬱氣仿佛也隨之抒解了不少:“妙!此計甚妙!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依二位先生之計!立刻安排下去,分頭行事!”
戰略已定,大將軍府這台精密而高效的戰爭機器,再次伴隨著無聲的命令,開始了更加複雜、也更加危險的運轉。一方麵,劉湛“欣然”采納了許攸的建議,表現出如獲至寶的態度,“秘密”召見一名忠心但並非核心的副將,授予其“重任”,命令他率領一支由數千人組成、裝備整齊的部隊,攜帶引火之物,趁著夜色掩護,偃旗息鼓,卻“有意無意”地在出發路線上留下了一些諸如丟棄的破損營具、匆忙間遺落的個人物品等痕跡,做出小心翼翼卻又難掩行藏的態勢,向著烏巢方向“潛行”而去。另一方麵,徐晃、張遼、於禁、文聘等主力大將,接到了最嚴格的密令,開始悄然集結本部最精銳、最可靠的兵馬,檢查軍械,飽食厲兵,所有行動均在極其隱秘的狀態下進行,等待著那個真正出擊的、石破天驚的命令。同時,數支由郭嘉親自挑選的、最擅長散播流言的信使與細作,如同夜行的蝙蝠,攜帶著精心編造的、關於曹操即將“陣前反正”、與劉湛合謀算計袁紹的“確鑿”消息,利用各種渠道,如同瘟疫般在廣闊的官渡戰場上迅速擴散開來,滲入袁軍、曹軍的每一個角落。
這一夜,官渡戰場看似平靜的夜幕之下,暗流洶湧到了極致,殺機四伏,謊言與真相交織,算計與反算計碰撞。劉湛處理完所有緊急軍務後,獨自一人走出中軍大帳,立於轅門之內的高台之上。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動他玄色的披風,獵獵作響。他望著北方袁紹大營那連綿不絕、如同星河落九天般的燈火,又望向西方那片屬於曹操營地的、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沉默和不安的黑暗區域,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
“袁本初,曹孟德,”他低聲自語,聲音融入呼嘯的夜風中,隻有他自己能聽清,“你們以為設下了必殺之局?卻不知,這盤棋的規則,早已改變。真正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姿態出現。這盤棋,勝負……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