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烏巢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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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在遠處低沉地咆哮,聲音悶雷般滾過官渡原野,像是被縛的巨龍在深淵中輾轉。
    殘月徹底被厚重的烏雲吞噬,星子隱匿,天地間隻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漆黑,正是殺人放火的天賜良機——連老天爺都拉上了厚厚的帷幕,對即將上演的慘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湛的中軍大帳,像一座孤島,錨在這片無邊的黑暗與寂靜裏。帳內的燭火被刻意調暗,隻餘下三四點豆大的昏黃光暈,在有限的空間裏掙紮跳躍。光影幢幢,映照在帳中幾人的臉上,勾勒出截然不同的神情,仿佛一幅明暗交織的浮世繪。
    劉湛端坐主位,身姿挺拔如鬆,但若細看,便能發現他緊繃的肌肉下潛藏的焦灼。他指尖無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腰間劍柄上的纏繩。那纏繩因常年汗漬浸潤已變得暗沉光滑,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是他此刻保持一絲超脫於戰場喧囂冷靜的唯一依仗。他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麵前那張粗糙的木圖上,那個被朱砂狠狠圈出、幾乎要戳破木板的的地點——烏巢。
    那裏,不僅僅是地圖上的一個符號,更是數十萬大軍的胃囊,是天下權柄即將傾斜的支點。他看著那團刺目的紅,仿佛能看到即將燃起的衝天烈焰,能聽到糧草被焚毀時的劈啪爆響,能聞到焦糊味和血腥氣混合的、代表勝利或者毀滅的氣息。他的胃部微微痙攣,是長時間精神高度緊張和壓抑興奮帶來的生理反應,但他剛毅的麵容上,看不出分毫。
    “咳咳……”一聲輕微的、帶著點虛弱的咳嗽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沉默。
    是郭嘉。他難得地安靜,不像平日那樣慵懶中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他靠在一張半舊的胡毯上,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帳頂,目光似乎穿透了牛皮帳篷,投向了無盡夜空,在捕捉那些根本看不見的星子軌跡。隻有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像是有無形的手在那裏擰了一個結,泄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他腦中飛速推演著各種可能:許攸獻圖是真降還是詐敗?那卷布防圖是否有精心布置的陷阱?甘寧能否如期穿越那片死亡地帶?曹孟德那頭老狐狸,此刻又在想什麽?每一個環節都如同走在萬丈深淵上的鋼絲,一步錯,滿盤皆輸。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在輕輕跳動,像是有個小鼓槌在敲打。
    而在帳內最陰暗的角落,賈詡幾乎完全融入了陰影。他坐姿端正,如同入定的老僧,隻有偶爾端起旁邊小幾上的茶杯時,衣袖摩擦發出的細微“窸窣”聲,才證明那裏存在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臉隱藏在暗處,看不清表情,唯有在抿茶時,眼底會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精光,快得如同錯覺。他在權衡,在計算,在評估著每一個決策可能帶來的最壞後果,以及如何在這亂局中,為己方,或者說,為他自身,謀取最大的生存空間與利益。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無論對誰。
    “什麽時辰了?”劉湛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被這沉悶的空氣擠壓過一般。他其實知道大概時間,但需要一點聲音來確認自己的存在,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等待。
    侍立在帳門旁的親兵首領陳勇立刻躬身,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麽:“回大將軍,亥時三刻了。”
    劉湛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燭煙、泥土、皮革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從郭嘉那邊飄來的藥草混合的複雜味道,被他深深壓入肺腑,試圖將胸中翻湧的殺意與躁動一同按捺下去。“甘興霸那邊……應該已經到位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帳內兩位最頂尖的智囊尋求最後的確認,或者說,安慰。
    郭嘉翻了個身,由仰躺變為側臥,用手肘支起腦袋,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慣有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意。這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有些虛弱,但語氣依舊試圖保持輕鬆:“主公放心,甘寧那小子,水裏是翻江倒海的蛟龍,陸上是鑽營取巧的夜貓子,幹這種偷雞摸狗……哦不,是這種奇襲破敵的勾當,最是在行。您就別瞎操心了,說不定這會兒,他正蹲在哪個蘆葦蕩裏,嚼著草根數蛤蟆,就等咱們這邊給他放煙花看呢。”
    他話語輕鬆,甚至還帶著點調侃,但帳內幾人都心知肚明,甘寧此行,凶險萬分。那卷來自許攸的烏巢布防圖,真假難辨,可能是指引勝利的捷徑,更可能是通往地獄的集體請柬。派往烏巢方向的疑兵,此刻想必已經“恰到好處”地被袁軍哨探發現,正像揮舞著紅布的鬥牛士,吸引著袁紹主力的目光和兵力。而真正的殺招——甘寧率領的五千精選死士,則需像幽靈般,借助夜色和地形的掩護,穿越雙方犬牙交錯、哨卡林立的防線,潛入那片標注著糧草重地、卻也可能是龍潭虎穴的死亡區域。任何一個意外,一聲犬吠,一道不該出現的反光,甚至某個士兵忍不住的咳嗽,都可能讓這支奇兵暴露,萬劫不複。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快速接近的腳步聲,如同雨點敲打在厚厚的落葉上。
    “報——!”一聲刻意壓抑卻難掩興奮的短促聲音在帳外響起。
    帳簾被迅速掀開一道縫隙,一名滿身露水、衣衫被夜霧打濕的斥候閃身而入,帶進一股涼颼颼的潮氣。他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輕微的顫抖:“大將軍!北路疑兵已按計劃與袁軍前哨接觸,袁軍大隊人馬正被成功引向烏巢東南方向!曹軍營寨方向,燈火比平日明亮許多,哨騎活動頻繁,似有異動,但至今未見一兵一卒出營!”
    劉湛與郭嘉、賈詡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盡管極力克製,但三人眼中都有一閃而過的精光。魚餌已下,魚兒開始試探性地咬鉤了。而曹孟德,這頭狡詐的狐狸,果然在隔岸觀火,不到最後時刻,看不到絕對的利益或者危險,他絕不會輕易亮出爪牙。他在等,等一個最佳的入場時機,或者,等一個收拾殘局的機會。
    “再探!嚴密監視曹營一舉一動,尤其是其騎兵動向!”劉湛沉聲下令,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有力。
    “得令!”斥候領命,再次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帳。
    帳內重新歸於沉寂,但空氣中的緊張感並未消散,反而因為消息的確認而更加濃稠。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長的蛛絲,粘稠而緩慢。劉湛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咚咚”跳動的聲音,沉穩有力,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木圖,手指無意識地在烏巢那個紅圈周圍畫著圈。郭嘉重新躺了回去,閉著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轉動,顯示他大腦仍在高速運轉。賈詡則不知何時又端起了茶杯,小口啜飲著,仿佛杯中不是已微涼的茶水,而是瓊漿玉液。
    帳外,秋風似乎更疾了些,呼嘯著卷動旌旗,發出“獵獵”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在黑暗中嗚咽,又像是催命的戰鼓,一下下敲在心頭。
    ……
    與此同時,烏巢。
    這裏並非什麽險峻關隘,隻是一片地勢略低、靠近水源的窪地,被袁紹選中,修建了連綿起伏的臨時糧囤和營寨。巨大的草垛和糧囤如同一個個沉睡的、臃腫的巨獸,密密麻麻,匍匐在窪地之中,在濃重的夜色下顯出模糊而龐大的輪廓。空氣中本該彌漫著新麥和幹草令人安心的清香,但此刻,更多的卻是從守軍營地那邊隨風飄來的、劣質酒漿的酸腐氣和一陣陣此起彼伏、如同比賽般的鼾聲。偶爾有馬匹不安地打著響鼻,或是巡夜士兵腳踩在碎石上發出的輕微“嘎吱”聲,更反襯出這片後勤重地異樣的“寧靜”。
    守將淳於瓊,早已被郭嘉那句精準如刀的“嗜酒無備”言中。此刻,他正在自己的中軍大帳裏,摟著一個半空的酒壇,睡得如同死豬一般。帳內酒氣衝天,混合著嘔吐物的酸臭和某種說不清的糜爛氣息,令人作嘔。他肥胖的身軀攤在胡床上,鼾聲如雷,時而夾雜著幾句模糊不清的夢囈,大抵是“喝……再滿上……”之類。案幾上杯盤狼藉,殘羹冷炙引來了幾隻蒼蠅,嗡嗡地繞著圈。兩個親兵靠在帳門口,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其中一個的嘴角還掛著一絲亮晶晶的口水。
    大多數守軍也因主將的放縱而徹底鬆懈下來。除了營寨邊緣那些不得不設立的、象征意義大於實際作用的崗哨,多數士卒早已鑽回營帳,進入了夢鄉。他們或許在夢裏回到了河北老家,見到了妻兒老小,或許在夢裏升官發財,唯獨沒有夢見即將到來的死神。零星的巡邏隊拖著疲憊的步伐,無精打采地沿著固定的路線行走,腳步虛浮,眼神渙散,他們更多的注意力是在抵抗深秋夜間的寒意和濃重的睡意,而不是警戒可能的敵人。有人甚至偷偷縮到背風的糧囤後麵,掏出懷裏藏著的、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小酒壺,抿上一口,驅驅寒氣,也驅驅這無聊透頂的守夜時光。
    “媽的,這鬼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一個縮著脖子的巡邏兵低聲抱怨,朝手心哈著熱氣。 “知足吧,總比在正麵戰場上跟那幫殺才拚命強。”另一個年長些的士兵啞著嗓子回應,眼睛警惕地掃過黑漆漆的遠方,但除了黑暗什麽也看不到,“守糧草,可是美差。” “美差?哼,淳於將軍倒是快活,苦了咱們兄弟喝西北風……” 他們的交談聲很低,很快就被風聲淹沒。
    ……
    在距離烏巢營寨不到三裏的一片茂密蘆葦蕩中,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裏死寂,連秋蟲都仿佛噤聲。冰冷的露水浸透了每一片蘆葦葉,也浸濕了潛伏在此的每一個士兵的衣甲。寒意如同細密的針,透過皮革和布料,刺入肌膚,深入骨髓。但沒有人在意,甚至沒有人動彈一下去驅散這寒意。他們如同蟄伏在泥水中的鱷魚,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連呼吸都放到最輕、最緩。
    甘寧和他麾下的五千死士,就在這裏。
    他們人銜枚,那粗糙的木棍或銅片壓在舌上,阻斷了任何可能發出的聲音。馬匹的鈴鐺早已摘下,馬蹄也用厚布包裹得嚴嚴實實。所有可能反光的兵刃,無論是刀劍還是槍頭,都用厚厚的深色布條纏繞包裹。他們靜靜地趴著,蹲著,或借助蘆葦和土坡隱蔽著身形,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雕塑。隻有那一雙雙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眼睛,燃燒著狂熱的、近乎虔誠的火焰,緊緊盯著遠方那片隱約可見燈火的營寨方向。那火焰,是功勳,是財富,是洗刷屈辱的機會,是亂世中博取出身的渴望,足以驅散任何肉體的寒冷與不適。
    甘寧趴在一個略高的土坡後麵,半人高的蘆葦恰好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身形。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感受到一種混合著泥土和青草味的腥氣。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夜梟,穿透層層夜幕,死死鎖定著烏巢營寨的輪廓,尤其是那幾個看似防守鬆懈的區域——這是那卷布防圖上標注的,希望它不是閻王爺的請帖。他手中緊握著一支特製的箭矢,箭簇比尋常箭矢粗大,上麵緊緊纏繞著浸透了火油、又用防火布包裹的棉絮,此刻尚未點燃,在黑暗中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這將是點燃勝利,也可能是點燃他自己性命的第一把火。他的心髒在胸腔裏有力地搏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狩獵前的興奮和躁動。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握弓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指關節有些酸脹。
    時間在這裏流逝得格外緩慢,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裏煎熬。
    突然,靠近蘆葦蕩邊緣,一個如同狸貓般敏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溜了回來,動作輕盈利落,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迅速匍匐到甘寧身邊,壓低聲音,那聲音因為極度的壓抑和激動而帶著明顯的顫抖:“將軍!信號!南邊!三支火箭!”
    甘寧猛地抬頭,脖頸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發出輕微的“哢噠”聲。他循著親兵所指的方向,望向南邊遙遠的夜空。
    果然!在那片墨黑的天幕下,三支帶著橘紅色尾焰的火箭,呈標準的品字形,短暫而決絕地撕裂了沉重的夜幕,劃出三道優美而致命的弧線,隨即光芒熄滅,仿佛從未出現過。
    但足夠了!那是中軍大帳發出的,不容置疑的總攻信號!
    一股熱血“嗡”地一下衝上頭頂,甘寧感覺自己的耳朵裏都在轟鳴。他猛地站起身,盡管依舊壓低了嗓音,但那聲音裏蘊含的悍勇、決絕和煽動力,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瞬間在周圍每一個死士的心中激蕩起狂瀾!
    “兒郎們!”他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聽見了嗎?主公在看著我們!建功立業,封侯拜將,就在今夜!隨我殺進去,燒光袁紹老兒的命根子!讓河北那群旱鴨子土鱉,明天早上起來,隻能他娘的喝咱們的洗腳水!”
    沒有震天的怒吼回應,五千人壓抑已久的戰意和殺氣,化作一片低沉如悶雷滾過原野的“殺”聲!這聲音匯聚在一起,雖不響亮,卻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地底岩漿在奔湧。
    沒有激昂的戰鼓,沒有嘹亮的號角,這支死亡的尖兵,如同暗夜中無聲湧出的黑色潮水,瞬間動了起來!他們按照事先反複演練好的方案,分成數股,如同幾把淬毒的匕首,沿著事先偵查好的、防守相對薄弱的路徑,精準而迅猛地撲向那片尚在沉睡中的烏巢營寨!
    戰鬥,在幾乎瞬間爆發!
    外圍那些昏昏欲睡的崗哨,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黑暗中襲來的到底是什麽,就被如同鬼魅般貼近的摸哨好手用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割斷了喉嚨,隻能發出幾聲輕微的“嗬嗬”聲,便軟倒在地,溫熱的鮮血迅速滲入冰冷的地麵,隻留下淡淡的腥氣。幾個試圖反抗的,也被迅疾無比的短刃解決,過程快得幾乎令人反應不過來。
    甘寧一馬當先,如同離弦之箭,又如同撲向獵物的猛虎。他手中那對短戟在微弱的光線下劃出致命的弧光,所過之處,剛剛被驚醒、衣甲不整甚至赤手空拳從營帳中衝出來的袁軍士卒,如同被狂風刮倒的稻草人,慘叫著倒下。鮮血噴濺在他冰冷的甲胄和滿是殺氣的臉龐上,他卻毫不在意,反而更加興奮。
    “快!第一隊、第二隊,阻擊援兵!第三隊到第六隊,放火!給老子燒!燒光這些糧囤!一個不留!”甘寧一邊揮舞雙戟將一個試圖組織抵抗的袁軍低級軍官劈翻,一邊朝著身後怒吼,聲音在混亂的廝殺聲和逐漸響起的驚恐叫喊中依然清晰可辨。
    他猛地停下腳步,將手中那支特製的火矢從箭囊中抽出,旁邊一名親兵立刻默契地用火折子點燃了箭簇上的包裹物。“呼”地一下,火焰騰起,映照出甘寧因極度興奮而有些扭曲的臉龐,那雙眸子裏跳動著比眼前火焰更加熾烈的野心和戰意。
    他張弓搭箭,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弓弦被拉成滿月,瞄準不遠處一個如同小山般巨大的、覆蓋著厚厚氈布的糧囤。
    “袁本初!老子給你送溫暖來了!”他獰笑一聲,手指鬆開。
    “咻——嘭!”火箭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精準無比地紮入了糧囤的側麵!浸透火油的箭矢瞬間引燃了幹燥的糧草和氈布,火苗先是微弱地閃爍了幾下,隨即如同獲得了生命般,“呼”地一下竄起老高,並以驚人的速度向著四周蔓延開來!
    這仿佛是一個點燃地獄之火的信號!
    緊隨其後的數千名死士,紛紛將攜帶的火油罐奮力拋向視線所及的每一個糧囤、草垛!或是將早已準備好的、點燃的火把如同投擲標槍般狠狠投出!
    “轟!”
    “劈裏啪啦——!”
    霎時間,烏巢變成了真正的火的海洋!衝天的烈焰如同無數條狂暴的火龍,從一個個糧囤、草垛中騰空而起,瘋狂地扭動、攀升,貪婪地舔舐著漆黑的夜空!熾熱的氣浪翻滾著向四周擴散,將方圓數裏照得亮如白晝,甚至連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都在強光下無所遁形。濃煙如同巨大的狼煙柱,滾滾上升,直衝雲霄,那嗆人的焦糊味混合著糧食被燒焦的奇異香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遠處黃河那低沉的咆哮聲,此刻似乎徹底被這大火燃燒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劈啪聲、爆裂聲,以及人類垂死前的慘嚎聲所淹沒、所覆蓋。
    “走水了!敵襲!敵襲!快救火啊!”淒厲的、變調的警報聲此刻才姍姍來遲,但在如此煉獄般的景象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瞬間就被各種巨大的聲響吞沒。整個烏巢營寨徹底陷入了末日般的混亂,守軍哭爹喊娘,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奔逃,有些人甚至慌不擇路地衝向火海,或者被同伴撞倒踩踏。試圖組織救火的小股部隊,往往還沒靠近火場,就被甘寧手下凶狠的阻擊隊伍衝散、砍殺。秩序徹底崩潰,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
    中軍大帳內,淳於瓊被幾名忠心耿耿的親兵連搖帶晃,終於從酒精製造的深度昏迷中勉強掙脫出來。 “將……將軍!不好了!敵襲!糧倉……糧倉著火了!”親兵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 淳於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首先感受到的是頭痛欲裂,隨即就被帳外那映照進來的、如同白晝般的紅光和震耳欲聾的喧囂所驚醒。他連滾帶爬地衝到帳門口,掀開帳簾一看—— 映入眼簾的,是如同阿鼻地獄般的景象!衝天的火光,翻滾的濃煙,四處奔逃慘叫的士兵,還有那些在火光中若隱若現、如同鬼魅般凶狠砍殺的敵方士兵…… 淳於瓊的胖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完……完了……全完了……”他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身體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將軍!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親兵們奮力架起他,也顧不上他是否披掛鎧甲,甚至連他的佩劍都忘了拿,連拖帶拽,倉皇地向著與火勢相反的方向,也是他們認為的安全方向逃去,背影狼狽如喪家之犬。
    甘寧在火海中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熾熱的火焰烤焦了他的發梢,熏黑了他的臉龐,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放聲大笑,笑聲在火場的爆裂聲中顯得格外狂放不羈:“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袁本初,老子這份‘厚禮’,你可還滿意?!夠不夠暖和?!不夠還有!”
    他一邊指揮部下繼續擴大火勢,狙殺任何試圖反抗或救火的敵人,一邊用那雙跳動著火焰的眸子掃視著這片由他親手創造的煉獄,心中充滿了毀滅的快感和對功勳的熱切期盼。他甚至抽空從一個被踹翻的袁軍營帳旁,撿起一個半碎的酒壇,晃了晃,裏麵居然還有小半壇酒,他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劣質的酒液混合著煙灰和血腥味,刺激著他的喉嚨,卻讓他感覺更加酣暢淋漓。
    “兒郎們!加把勁!燒得再旺些!讓袁紹老兒在幾十裏外都能看到咱們給他點的天燈!”
    ……
    烏巢火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又像是被那衝天的煙柱和火光自身所廣播,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官渡戰場。
    袁紹的中軍大帳,原本氣氛雖然緊張,卻還保持著一種大軍統帥的威嚴和秩序。袁紹正與謀士郭圖、審配等人商議,如何調兵遣將,將那隻膽大包天、竟敢偷襲烏巢的劉湛部隊包圍殲滅,一雪前恥。
    “主公,依我看,此乃劉湛疑兵之計,意在調動我軍,其主力必有後手……”審配撚著胡須,謹慎地分析。 “不然!”郭圖打斷道,“烏巢乃我軍根本,不容有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速派精銳馳援……” 就在這時,一名斥候連滾爬爬、幾乎是摔進了大帳,他衣衫襤褸,滿臉煙灰,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奔跑而嘶啞變形:“報——主、主公!大事不好!烏巢……烏巢方向火光衝天!疑似……疑似遭敵軍重兵偷襲,糧倉……糧倉盡數起火!” “什麽?!”袁紹手中的那柄平日裏愛不釋手的羊脂玉如意,“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從主位上站起,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被抽幹。“烏巢……烏巢火起?!你……你再說一遍!”他的聲音尖利,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千真萬確啊主公!北邊……北邊整個天都紅了!”斥候帶著哭腔喊道。 烏巢存糧,關乎全軍命脈!一旦有失,數十萬大軍將不戰自潰!這個念頭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袁紹的心髒,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絕望。 “主公!主公保重身體!”郭圖、審配等人也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袁紹。 “快!快!傳令!派兵!救援烏巢!立刻!馬上!”袁紹猛地推開攙扶他的人,歇斯底裏地吼道,因為極度的驚恐和憤怒,他的五官都有些扭曲,“顏良!文醜!張郃!高覽!給我去!把烏巢奪回來!把偷襲的賊子碎屍萬段!快去!!” 他的聲音在巨大的營帳中回蕩,卻掩飾不住那深處的顫抖和絕望。整個袁軍大營,因為這道消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穴,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亂之中。各級將領奔走呼號,士兵們驚慌失措,原本嚴整的陣營開始出現騷動。
    ……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湛軍營。
    當北方天際被那映紅半邊天的火光徹底點亮時,所有等待已久的將士們都看到了那象征著勝利和希望的信號!
    望樓上的哨兵用盡全身力氣,敲響了代表總攻的牛皮戰鼓!“咚!咚!咚!咚!”鼓聲如同沉重的驚雷,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瞬間傳遍了整個軍營!
    蓄勢待久的黑色洪流,如同終於掙脫了枷鎖的猛獸,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咆哮!
    劉湛“鏘”一聲拔出腰間佩劍,那劍身在遠方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妖異而熾烈的紅芒。他劍鋒直指因烏巢火起而必然陷入混亂和恐慌的袁紹大營方向,聲音如同九天驚雷,充滿了無匹的自信和決絕,響徹在每一個士兵的耳邊:
    “將士們!袁紹糧草已焚,敵軍軍心已亂!天佑我軍,破敵就在今日!隨我——殺!” “殺——!” “殺啊——!”
    養精蓄銳已久的數萬大軍,如同決堤的怒濤,又如同席卷一切的黑色風暴,帶著壓抑了太久的戰意和殺氣,向著那片已然陷入恐慌和混亂的袁軍大營,發起了排山倒海、勢不可擋的總攻!馬蹄聲、腳步聲、兵甲碰撞聲、呐喊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摧毀一切的恐怖聲浪,向著袁軍席卷而去!
    真正的決戰,隨著烏巢的衝天烈焰,轟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