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蔡瑁的籌碼

字數:11566   加入書籤

A+A-


    漢水北岸,魏軍大營。
    時值深秋,清晨的薄霧如同輕紗般籠罩著江麵與連綿的營寨,陽光掙紮著穿透雲層,在水汽中折射出朦朧的光暈。營寨依山傍水而建,壕溝深挖,鹿角密布,巡哨的士兵盔甲鮮明,矛戟如林,行動間肅靜無聲,唯有戰旗在略帶寒意的江風中獵獵作響,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嚴與秩序。
    中軍大帳,宛如一頭蟄伏的巨獸,比周遭營帳更為高大寬闊。帳外,兩列頂盔貫甲的彪悍親兵按刀而立,目光如電,審視著任何靠近的身影,他們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似乎與風聲融為一體。
    帳內,牛油巨燭插在精銅燭台上,燃燒時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光線穩定而溫暖,驅散了秋日的寒涼。空氣中彌漫著複雜的氣味:新研的墨香、經過保養的皮革鞣料味、一絲若有若無來自兵器保養油的鐵鏽氣息,以及地麵鋪設的新鮮幹草的淡淡植物清香。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獨屬於軍營、尤其是高級統帥中樞的、冷靜而高效的氛圍。
    劉湛端坐於主位之上,並未身著彰顯武力的明光鎧,而是選擇了一身玄色暗紋錦袍,腰束玉帶,頭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這身打扮少了幾分戰場殺伐之氣,卻更添了幾分巡邊使者應有的雍容氣度與不怒自威的沉穩。他的麵容在燭光下顯得輪廓分明,目光平靜深邃,如同不見底的深潭,令人難以揣度。
    他的左側,諸葛亮安然靜坐,依舊是那身標誌性的綸巾鶴氅,手中輕搖羽扇,神色恬淡,仿佛置身於隆中草堂而非大軍營帳,隻有偶爾開合的眼眸中閃過的睿智光芒,顯示他正全神貫注。右側,郭嘉則是一副與嚴肅場合格格不入的慵懶姿態,半倚在鋪著獸皮的胡床上,手裏把玩著一隻空的酒囊,眼神卻像搜尋獵物的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即將入帳的客人。荀衍因負責潛入襄陽聯絡內部之事,並未在場。周倉、徐晃等數員披甲大將按劍侍立於帳幕兩側,如同廟宇裏的金剛塑像,紋絲不動,他們身上散發出的百戰餘生的煞氣,給這看似文明的會談平添了無形的肅殺與壓力。
    帳簾被侍衛無聲地掀起,荊州使者蒯越與韓嵩,在兩名高大魏軍武士的“護送”下,步入了這北地強軍的核心之地。兩人皆是荊州重臣,蒯越年長些,麵容清臒,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苟,韓嵩則更為剛毅,眉宇間帶著憂色。他們見識過襄陽的繁華,應對過無數官場風浪,但此刻置身於這充滿冰冷秩序與力量感的軍帳,感受著那幾乎凝成實質的無形壓力,呼吸都不由得一窒,心中凜然,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冰麵上。
    他們快步上前,至帳中站定,整理衣冠,恭敬地躬身行禮,聲音在過於安靜的大帳中顯得格外清晰:“荊州別駕蒯越,奉我主劉荊州之命,特來拜見魏公,恭問魏公安好。”
    劉湛並未立刻讓他們起身,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隻是用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目光緩緩掃過兩人微微低垂的頭顱、緊繃的肩背,仿佛要透過他們光鮮的官袍,看穿其內心真正的彷徨、算計與恐懼。這短暫的沉默,如同不斷加壓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蒯越和韓嵩的心頭,令他們感覺後背的衣衫似乎正被冷汗緩緩浸濕,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連帳內溫暖的燭光都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數息之後,就在那壓力幾乎要達到頂點時,劉湛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嚴,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聆聽者的耳膜上:“二位先生遠來辛苦,請起吧。”他微微抬手,做了一個虛扶的動作。
    “謝魏公!”兩人如蒙大赦,暗暗鬆了口氣,直起身,卻依舊不敢完全抬頭平視。
    劉湛繼續道,語氣依舊保持著表麵的客氣:“景升兄鎮守荊襄多年,保境安民,使荊襄九郡免於戰火,百姓得以安居,勞苦功高,孤亦深為敬佩。孤此番奉天子明詔,巡狩四方,撫慰州郡,察訪民情,途經荊襄,本欲與景升兄把臂言歡,煮酒共論天下大事,以慰平生。奈何行程甫定,便聽聞景升兄貴體欠安,心中甚是掛念,已備下些許北地珍稀藥材,望能略盡心意。”他話語一頓,語氣微轉,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與質詢,“卻不知,為何孤之大軍,秉持天子旌旗,甫至漢水,尚未遣使通問,襄陽城內便四門緊閉,城頭弓弩林立,如臨大敵?斥候來報,連江麵漁舟亦被盡數驅離。莫非……景升兄,或襄陽諸位,對天子詔命,對孤之此行,有何疑慮不成?”
    這番話,看似客氣寒暄,實則綿裏藏針,邏輯嚴密。先肯定劉表功績以示尊重,再表明自己奉旨巡邊的合法性,最後直接將“閉門拒使”、“戒備天使”的責任毫不客氣地推給了荊州方麵,瞬間占據了道義與名分的絕對高地,將荊州置於“可能不臣”的尷尬境地。
    蒯越心中一震,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他是荊州士族領袖,智計出眾,深知此刻一言一行都關乎荊州未來命運,必須字斟句酌。他再次躬身,言辭極其懇切,甚至帶著幾分表演性的悲戚:“魏公明鑒!天日可表,我主景升公確已病入膏肓,昏沉不能理事久矣,絕非有意怠慢天使,更不敢對天子、對魏公有絲毫不敬之心!城內戒嚴,實因近日北地流民隨魏公大軍南下者甚眾,混雜其間,恐有好宄之徒趁機作亂,驚擾州牧靜養。蔡都督身為城防主將,為保城池安危,為免驚擾我主,不得已而先行戒備。我主與越等荊州臣子,對天子,對魏公,絕無二心,唯天可鑒!”他巧妙地將責任推給“流民”和“蔡都督”的謹慎,試圖淡化敵對色彩。
    話鋒一轉,他順勢拋出了那個懸在所有荊州人心頭、關乎生死存亡的關鍵問題,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試探:“隻是……隻是魏公麾下虎賁,皆百戰雄獅,軍威過盛,直逼漢水,旌旗漫野,聲震四野。城內官民,久疏戰陣,不明魏公此番駕臨之真意,故而……人心惶惶,議論紛紛。越等鬥膽,敢請魏公明示,此番率天兵駕臨荊襄,究竟意欲何為?也好讓我等回稟主上,安撫百姓。”他將問題拋回給劉湛,既是試探,也是為接下來的談判爭取一點可憐的主動權。
    劉湛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目光微微轉向身旁的諸葛亮,這是一個無聲的信號。
    諸葛亮會意,手中羽扇節奏不變,淡然開口。他的聲音清越平和,如同山澗流淌的清泉,在這充滿剛硬之氣的軍帳中別具一格,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子柔先生,韓先生。亮乃南陽野人,山野散淡之徒,本不該在此軍國大事麵前妄置喙。然,既蒙魏公不棄,垂詢於亮,敢不竭誠以報,略陳管見?”他先自謙一句,隨即切入正題。
    “方今天下大勢,”諸葛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帳幕,看到整個九州版圖,“北疆群雄雖已初定,然江南之地,孫權坐擁六郡,未稟王化;西川劉璋,闇弱昏聵,阻塞道路;漢室神器,猶未完全光複。天子居於許都深宮,心係四海,常以天下未一、黎民未安為念,夙夜憂歎。魏公受天子血詔重托,總攬朝綱,輔弼漢室,其誌不在割據一方,而在匡扶社稷,掃清環宇,還天下以太平,致百姓於安康。”他首先明確了劉湛行為的合法性與崇高目標。
    “荊襄之地,”他的羽扇虛指南方,“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乃天下腹心,交通樞紐,亦是大漢不可分割之疆土。魏公此來,非為一己私利,實為秉持公義,踐行王命。其一,宣示天子威德,撫慰荊襄久受劉景升公恩澤之百姓;其二,正欲與劉荊州及其麾下賢達,共商國是,探討如何整合荊襄九郡之力,南撫蠻越,東結孫權,西圖巴蜀,共赴王事,以安社稷,以竟全功。”他描繪了一幅“共襄盛舉”的美好藍圖。
    然而,他語氣微微一頓,目光掃過蒯越和韓嵩那因緊張而微微抽搐的臉頰,聲音依舊平和,內容卻驟然轉硬,如同暖流中突現的冰棱:“然而,願景雖好,亦需人協力。若有人不識時務,據險自守,視荊襄沃土為私產,阻塞王化之路,使天子政令不行於此地,甚至……心懷異誌,意圖不軌,割據稱雄,”他每個詞都說得清晰而緩慢,帶著千鈞重量,“則非但辜負天子厚望,亦將成為天下公敵,為四海所不容。屆時,王師奉天討逆,吊民伐罪,兵鋒所指,恐非荊襄百萬百姓所願見之景象。是敞開胸懷,順應天命,共襄盛舉,保全身家富貴,青史留名;還是閉門自守,逆天而行,坐失良機,乃至引火燒身,身死族滅為天下笑?此中利害,輕重緩急,想必二位先生心中如鏡,以及襄陽城內諸多有識之士,自有公論。”
    諸葛亮這番話,比劉湛更為透徹清晰,如同在蒯越和韓嵩麵前畫出了兩條涇渭分明的道路:合作,則是從龍功臣,共享榮華;抗拒,則是亂臣賊子,玉石俱焚。將“和平接收”與“武力征服”的兩種後果,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擺在了台麵上。
    韓嵩性情更為剛直耿介,聽到“亂臣賊子”、“身死族滅”等詞,臉色漲紅,忍不住跨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略顯高昂:“孔明先生之言,固然……固然高屋建瓴。然,我主劉荊州尚在,雖病重,仍是一州之主!荊州自有法度體製,傳承有序!魏公雖奉天子,代天巡狩,亦當依朝廷禮法而行!如此不明緣由,大軍壓境,直逼州治,豈非強賓壓主,以勢淩人?如此行事,恐……恐難真正收服荊襄士民之心!非王道之所為!”他試圖抓住“禮法”和“人心”這最後一道防線。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郭嘉,忽然嗤笑一聲,聲音在寂靜的帳內顯得格外刺耳。他懶洋洋地坐直了身子,將空酒囊隨手丟在一邊,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看向韓嵩:“韓先生這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惜,有些迂腐得可愛了。”他語速不快,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卻字字如同匕首,直刺要害。
    “依禮而行?依朝廷法度?”郭嘉站起身,踱到沙盤前,隨手拿起代表襄陽城的那個小巧木質模型,在指尖把玩著,仿佛那不是一個雄城,而是一件玩具,“請問韓先生,您說的這‘禮’,這‘法度’,如今在襄陽,究竟在何處?是刻在蔡瑁張允牢牢把持的水軍戰船的舵輪上?還是寫在那位被圈禁在府內、連自己父親麵都難見幾次、遇事隻會哭泣的劉琮公子衣袖上?亦或是……”他拖長了語調,目光掃過臉色煞白的蒯越和韓嵩,最終落在那代表州牧府的位置上,“……銘刻在如今病榻之上,連一句完整遺命都交代不出、奄奄一息的劉景升床頭的藥碗邊?”
    這番話,堪稱毒舌,卻犀利無比,直接將荊州權力核心那層遮羞布徹底撕開,露出下麵不堪的權力爭鬥與虛弱本質。
    郭嘉將襄陽模型“啪”地一聲輕輕放回沙盤原處,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麽不潔之物,語氣帶著幾分洞悉一切的戲謔:“咱們呐,都是明白人,就別繞這些虛頭巴腦的圈子了。如今這襄陽城內,真正能拍板決定是戰是降、是生是死的,恐怕不是那位命若遊絲的劉荊州,也不是那位不成器的劉琮公子,而是那位手握數萬水陸兵馬刀把子的蔡德珪將軍,以及圍在他身邊的那幾位吧?魏公今日肯坐在這裏,費這番口舌,是給你們一個體麵,一個機會,一條生路。若是等到城內自己先為了那點權柄亂起來,兄弟鬩牆,或者等到那位遠在江夏、名正言順卻手中無兵的劉琦公子,收到風聲,打著‘奔喪’、‘清君側’的旗號帶兵回來‘探望’他父親和弟弟……”
    他嘿嘿一笑,那笑聲裏沒有絲毫暖意,隻有冰冷的算計:“嗬嗬,那場麵,恐怕就不是現在這般,還能讓你們衣著光鮮、心平氣和地坐在這中軍大帳裏喝茶談話了。到時候,刀兵一起,玉石俱焚,誰還管你什麽禮法,什麽人心?活下來的,才是道理。”
    郭嘉的話,像一把浸透了冰水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中了蒯越,尤其是他心中最深層、最不敢觸碰的恐懼——內部火並。蔡瑁與劉琦的矛盾幾乎不可調和,劉表一旦咽氣,襄陽內部為了權力爭奪而爆發衝突的可能性極高。屆時,無論哪一方勝出,麵對兵臨城下、以逸待勞的劉湛,結果都隻會比現在更慘,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人,更是首當其衝。
    帳內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隻有牛油巨燭燃燒時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以及眾人或沉重或輕微的呼吸聲。蒯越和韓嵩的臉色變幻不定,一陣青一陣白,額頭上的冷汗匯聚成珠,順著鬢角滑落。他們的內心在進行著驚濤駭浪般的掙紮與權衡。劉湛並不出言催促,隻是重新端起手邊早已微涼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們,手指無意識地在座椅光滑的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而沉穩的“嗒、嗒”聲響,如同為這場無聲的心理較量敲打著倒計時。
    良久,蒯越仿佛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劉湛,又掠過諸葛亮和郭嘉,聲音帶著一絲耗盡心力後的沙啞與疲憊:“魏公,孔明先生、奉孝先生……所言,雖……雖有些……直白刺耳,卻……卻也不無道理,句句切中時弊。”他艱難地承認了對方對荊州局勢的判斷。
    “然,”他話鋒一轉,露出了真正的底牌,“荊州之事,牽涉甚廣,盤根錯節,非越與韓嵩二人區區使者身份所能決斷。尤其……尤其涉及蔡都督及其麾下數萬將士的身家性命、前程富貴……若無切實保障,恐難……難安其心,難定其誌啊……”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赤裸裸地攤開:蔡瑁集團需要保證,需要換取他們放棄抵抗的籌碼,需要一份能讓他們“體麵”投降的協議。
    劉湛知道,火候已到,該是亮出底牌,一錘定音的時候了。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拉得很長,步履沉穩地走到蒯越和韓嵩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目光深邃如同星空,帶著掌控一切的自信與壓迫。
    “孤,可以給你們保證。”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金石之音,“也給蔡德珪,給張允,以及所有願意順應天命、棄暗投明的荊州文武,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前程。”
    他沉聲道,每一條都如同重錘,敲在荊州使者的心上:
    “第一,孤以魏公之名,向爾等保證,若襄陽和平歸附,不開戰端,不傷百姓,劉景升之家眷,無論直係旁支,必得保全,孤必上表天子,奏請厚待劉氏子孫,賜予爵位田宅,使其永享富貴,不失宗廟祭祀。”
    “第二,荊州各級官吏,願留任者,經有司考核,量才錄用,能力出眾者,孤不吝擢升;不願留任者,發放足額盤纏,禮送還鄉,絕不為難。”
    “第三,蔡瑁、張允等將軍,及其麾下將士,隻要放下兵器,解除武裝,有序接受王師整編,過往一切,無論是否曾與北軍為敵,一概不究,盡數赦免!蔡、張二位將軍,若確有統兵之才,治軍之能,孤亦不吝封賞,可在新建之水師中擔任要職,繼續統領部分舊部,為國效力,光耀門楣。”
    “第四,荊襄九郡,自此正式納入王化,與中原各州一體同仁,施行朝廷政令。孤承諾,三年之內,荊襄之地,相較於其他州郡,酌情減免賦稅,與民休息,恢複生產。”
    他每說一條,蒯越和韓嵩的眼神就亮一分,心中的天平就傾斜一分。這些條件,對於已經處於絕對劣勢、內部矛盾重重的荊州集團而言,堪稱極其優厚,幾乎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他們的生命、財產和部分政治地位,尤其是對蔡瑁、張允等實權人物的安排,幾乎是承認了他們在荊州水軍中的曆史地位和影響力,給了他們一個轉換門庭、繼續掌權的機會。
    “然,”劉湛話鋒陡然一轉,語氣瞬間變得冷峻如冰,眼神銳利如刀,強大的氣勢伴隨著話語彌漫開來,讓蒯越和韓嵩感到呼吸都困難起來,“若有人執迷不悟,企圖負隅頑抗,或陽奉陰違,暗行不軌……那麽,城破之日,便是清算之時!勿謂孤言之不預!何去何從,爾等自決!孤,隻給你們一夜的時間考慮。明日辰時正刻,若襄陽城門未開,蔡瑁、張允未親至北岸,呈上印綬兵符,跪迎王師……那麽,休怪孤,麾下兒郎手中的刀劍,不識得什麽蔡都督、劉公子!”
    最後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耳邊,帶著屍山血海般的殺氣。蒯越和韓嵩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穩。
    “越……越等明白了!魏公之言,字字千鈞,越等必當一字不差,即刻帶回襄陽,稟明……稟明蔡都督與琮公子!”蒯越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微顫。
    “去吧。記住,辰時。”劉湛揮了揮手,不再看他們。
    看著蒯越和韓嵩幾乎是小跑著、背影倉皇地離開大營,消失在帳外,郭嘉誇張地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劈啪輕響,對諸葛亮笑道:“孔明,你這‘勢’、‘理’、‘利’三管齊下,層層遞進,再加上主公最後那一下敲山震虎,直接把路畫得明明白白。我看那蔡德珪,隻要不是蠢得被豬油蒙了心,或者突然想學那螳臂當車的典故,就知道該怎麽選了。”他摸了摸下巴,促狹地補充道,“隻是,我賭他今晚肯定睡不著覺,說不定還得抱著他那寶貝水軍都督印信和幾房美妾,一邊唉聲歎氣,一邊琢磨是當個識時務的俊傑,還是當個‘寧死不屈’的笑話。”
    諸葛亮羽扇輕搖,微笑道:“奉孝兄謬讚。亮不過是據實分析,陳明利害。蔡德珪是聰明人,聰明人,自然懂得權衡利弊,趨利避害。況且,”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襄陽方向,那裏,荀衍正在陰影中活動,“襄陽城內,也並非鐵板一塊,人心思安,人心思變者,大有人在。”
    劉湛走到帳口,掀開簾幕一角,望著南方襄陽城牆上那些在暮色中逐漸亮起、如同警惕眼睛般的火把光點,沉聲道:“傳令下去,各營照常戒備,夜巡斥候加倍,嚴密監控江麵與對岸動靜。明日辰時,一切……見分曉。”
    ……
    與此同時,襄陽城內,州牧府邸深處一間門窗緊閉、守衛森嚴的密室內,氣氛比魏軍大營更加凝重、壓抑,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室內隻點著兩盞昏黃的油燈,光線搖曳,將圍坐在檀木圓桌旁的幾個人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投射在牆壁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坐在主位的,正是荊州水軍大都督蔡瑁,他臉色鐵青,嘴唇緊抿,原本保養得宜的麵容此刻顯得憔悴而陰沉,眼袋深重,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腰間玉佩,顯示出內心的極度焦躁。他身旁是城防主將張允,同樣麵色難看,拳頭緊握,不時煩躁地敲擊一下桌麵。
    蒯越和韓嵩則坐在對麵,剛剛將北岸之行、劉湛的條件原原本本,不敢有絲毫遺漏地複述完畢。室內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幾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
    “……魏公的條件,便是如此。”蒯越說完,端起桌上早已冰涼的茶水,手卻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杯蓋與杯身發出細碎的碰撞聲。
    “砰!”張允猛地一拳砸在桌麵上,震得茶盞跳起,茶水濺出。他低吼道,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嘶啞:“欺人太甚!這哪裏是招撫?分明是最後通牒!是逼降!我等手握十萬水陸大軍,戰船千艘,城高池深,糧草充足,豈能被他三言兩語就嚇得不敢一戰,開城納降?傳揚出去,我等著荊州兒郎,還有何顏麵立足於世?豈不被天下人恥笑為無膽鼠輩!”他額角青筋暴起,主戰之意甚堅。
    蔡瑁的臉色更加難看,死死攥著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何嚐不想奮起一戰,保住這經營多年、眼看就要完全掌控在手的權柄?但他更清楚雙方那令人絕望的實力差距。劉湛是踩著袁紹這等梟雄屍骨上位的北方雄主,麾下將領如徐晃、張遼等皆是萬人敵,士卒百戰餘生,悍不畏死。而荊州水陸軍承平已久,除了應對小股水匪,多年未經大戰,軍備或許充足,但戰意和韌性存疑。更致命的是內部……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內室方向,那裏躺著彌留之際、隨時可能斷氣的姐夫劉表,以及那個被自己扶植起來、卻懦弱無能、遇事隻會瑟瑟發抖的外甥劉琮。一旦開戰,城內那些支持劉琦的勢力,會不會趁機發難?
    “戰?如何戰?”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張允營造的悲壯氛圍。說話的是坐在陰影處的一位將領,他此前已被荀衍秘密聯絡過,態度明顯動搖。“北軍驍勇,野戰無敵,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實。我軍優勢在於水戰與城防。但魏公麾下難道就沒有水軍嗎?文仲業(文聘)已率部進入長江,其麾下多是熟悉水性的淮南、青徐兵!江夏方向……大公子劉琦那邊態度曖昧不明,他手中雖兵不多,但名分在此!若他恨我等擁立琮公子,一怒之下,與魏公暗中聯手,甚至引魏公水軍入港,屆時我軍腹背受敵,漢水天險頓成虛設,這襄陽……如何能守?”他提出的問題,每一個都像尖針,刺向主戰派鼓起的、脆弱的氣泡。
    “況且,”韓嵩見有人附和,立刻補充,他更關心的是戰火之下的黎民百姓,“一旦開戰,襄陽首當其衝,必成修羅場,城內數十萬百姓何辜?他們何其無辜,要為我等權位之爭陪葬?魏公已明確承諾保全景升公家小,優待我等官吏將領,若再抗拒,隻怕……屆時玉石俱焚,我等死不足惜,這滿城生靈塗炭之罪孽,誰人來擔?九泉之下,有何顏麵去見景升公?”他的話語帶著悲天憫人的色彩,也點出了抵抗可能帶來的道德與良心上的沉重負擔。
    就在這時,密室的門被輕輕叩響,一名蔡瑁的心腹家將閃身進來,低聲在他耳邊急促地稟報了幾句。蔡瑁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揮揮手讓那人退下後,他頹然靠向椅背,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掃視了一圈盯著他的眾人,聲音幹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剛得到消息……城內,已有不少士族家中,收到了北邊通過各種渠道送來的密信……伊籍、馬良、向朗等人,態度已然曖昧,聚會密談頻繁。甚至……軍中一些中層將領,也開始人心浮動,私下議論紛紛……”
    此言一出,密室內陷入了更深的死寂,落針可聞。內部的不穩與潛在的背叛,比外部強大的軍事壓力更讓人感到絕望和冰冷。堡壘,總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
    蔡瑁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劉湛那深邃而不容置疑的眼神,閃過郭嘉那誅心而戲謔的言語,閃過諸葛亮描繪的“共襄盛舉”那誘人卻遙遠的圖景,再想想內部可能出現的裂痕與倒戈,以及那個遠在江夏、名義上更具繼承權、隨時可能打回來“討逆”的劉琦……
    所有的籌碼,似乎都在對方手裏。抵抗,看似悲壯,實則通往的極可能是迅速的軍事失敗與隨之而來的徹底清算;投降,看似屈辱,卻有可能保住性命、家族財富,甚至……還能在新的權力格局中,憑借手中的水軍資本,謀得一席之地,延續權位。
    這一夜,對蔡瑁,對張允,對整個襄陽城的決策層而言,注定是一個漫長、煎熬、充滿爭吵、權衡、恐懼、不甘與最終無奈妥協的無眠之夜。
    ……
    第二天,辰時將至。
    秋日的朝陽終於完全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將萬道金光灑向大地,驅散了漢水江麵的薄霧。北岸,魏軍大營轅門轟然洞開。
    劉湛換上了一身輕便的戎裝,外罩錦袍,在金甲曜日的虎衛親兵簇擁下,騎馬立於陣前最突出的位置。諸葛亮與郭嘉分立兩側稍後。身後,是肅立如林、鴉雀無聲的魏軍戰陣,刀槍反射著陽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屬森林,一股衝霄的殺氣彌漫開來,連江麵的波濤似乎都為之凝滯。
    對岸的襄陽城,依舊城門緊閉,巨大的包鐵木門如同沉默的巨獸之口。城頭上,守軍士兵的身影在垛口後隱約可見,弓弩上弦,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寒光,做著一副誓死抵抗的姿態。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分一秒流逝,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崩斷。
    郭嘉抬手遮在額前,眺望著對岸毫無動靜的城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因熬夜而有些發紅的眼睛,嘟囔道:“這蔡德珪,磨磨蹭蹭的,莫非真要賭一把咱們不敢攻城,或者他那水軍能擋住文聘?害得我昨晚連夜看了三遍宛城送來的歌舞伎畫像都沒能定神,就等著看這場是兵不血刃,還是血流成河的大戲……”
    他的話音剛落,就在辰時正點那根無形的指針即將落下的前一刻,襄陽那扇沉重的、象征著荊襄權柄的門戶,在一陣巨大而令人牙酸的“吱嘎嘎”聲中,緩緩地、仿佛極不情願地,打開了一道越來越寬的縫隙。
    首先出來的,是一隊手無寸鐵、垂頭喪氣的士卒,他們小跑著出來,在城門兩側列隊,低著頭,不敢看向北岸。緊接著,幾名穿著低級官服的荊州文吏和幾名未著甲胄的偏裨將領,步履沉重地走了出來,臉上混雜著茫然、惶恐與一絲解脫。
    然後,主角登場了。一身素服、未著甲胄、甚至未佩刀劍的蔡瑁和張允,並肩走了出來。蔡瑁手中捧著一個鋪著紅色錦緞的托盤,上麵赫然擺放著荊州牧的銀印青綬,以及調兵遣將的虎符兵令。他的腳步異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一夜之間,鬢角似乎都斑白了許多,往日的水軍都督威風蕩然無存。張允跟在他身後半步,同樣麵色如土,頭顱低垂,不敢抬起。
    他們走出城門,在距離漢水不遠、一片空曠的河灘地上,朝著北岸劉湛的方向,撩起衣袍下擺,齊刷刷地、毫無尊嚴地跪了下去,將手中的印綬兵符高高舉起,如同獻上祭品。
    朝陽的光芒毫無阻礙地灑滿大地,也清晰地照亮了蔡瑁手中托盤中,那代表著統治荊襄九郡最高權柄的印綬,在陽光下閃爍著複雜而刺眼的、混合著屈辱與無奈的光芒。
    劉湛的嘴角,幾不可察地緩緩勾起了一絲盡在掌握中的、沉穩而淡然的微笑。他輕輕抬起手,向前一揮,動作簡潔而有力。
    “傳令,接收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