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夏口的頑抗

字數:9990   加入書籤

A+A-


    襄陽城頭的易幟,快得讓許多城內居民在清晨推開窗欞時,恍惚以為自己做了一場荒誕的夢。昨日還高高飄揚的、代表荊州牧劉表的深青色旌旗,一夜之間便被代表著魏公劉湛的玄色旗幟所取代。那玄色大旗,以金線繡著猙獰的夔紋和碩大的“劉”字,在秋日略顯蒼白的陽光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嚴,於城樓最高處獵獵作響,俯視著漢水與這座剛剛更換了主人的雄城。
    城門早已洞開,卸下了沉重的門閂。一隊隊盔明甲亮、兵刃森然的魏軍士兵,以嚴整的隊形,邁著近乎劃一的步伐,沉默而有序地開進襄陽。鐵靴踏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哢嚓”聲,匯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他們並未像尋常得勝軍隊那樣歡呼雀躍,也沒有闖入民宅商鋪,隻是沉默地、高效地接管著城牆、府庫、官衙、武庫以及各處交通要道。冰冷的眼神掃過街道兩旁緊閉的門窗和偶爾從縫隙中窺探的、充滿恐懼的眼睛,帶來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秩序。
    城內的百姓,最初是極度的恐懼,家家閉戶,市井蕭條,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屏息凝神。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膽大的居民透過門縫,看到魏軍士兵對路邊癱坐的乞丐都秋毫無犯,對散落的財物視若無睹,隻是專注於布防和巡邏,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慌,才如同被陽光逐漸融化的冰層,慢慢裂開縫隙,被一種混雜著好奇、茫然以及對未來不確定的觀望所取代。隨後,一隊文吏在士兵護衛下,開始在各大城門和市集口張貼蓋有魏公大印的安民告示,宣布減免本年度三成賦稅,嚴明軍紀,禁止擾民,承諾維持秩序,保護士農工商各安其業。識文斷字的人圍著告示低聲誦讀,消息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城內那根緊繃的弦,總算稍稍鬆弛了一些。
    劉湛是在大軍完全控製襄陽、確保城內萬無一失之後,才在諸葛亮、郭嘉以及周倉親自率領的精銳虎衛簇擁下,策馬緩緩進入這座荊襄心髒的。他沒有選擇招搖過市的凱旋儀式,馬蹄聲在空曠了許多的主街上顯得格外清晰。他沒有直接前往那座象征著荊州最高權柄的州牧府,而是徑直登上了襄陽城最為高大的南門城樓。
    站在巍峨的城樓之上,視野豁然開朗。腳下,是奔流不息、煙波浩渺的漢水,如同一條玉帶環繞著襄陽的南部城牆。秋風吹拂著城頭新插的玄色旗幟,也吹動了他額前的幾縷發絲。極目遠眺,漢水對岸是起伏的丘陵,更遠處,則是廣袤而色彩斑斕的荊南大地,籠罩在一片淡淡的、氤氳的霧氣之中,充滿了未知與挑戰。
    “主公,襄陽已定,荊北各郡,如南陽、南鄉、新城等,傳檄可定,料想無人敢抗天兵之威。”諸葛亮站在劉湛身側半步的位置,手持羽扇,遙指南方,聲音平靜如水,卻帶著洞察未來的睿智,“然,心腹之患,真正的頑石,猶在東南。”
    劉湛的目光也銳利地投向那個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層薄霧,看到那個屢敗屢戰、始終不肯屈服的對手。“劉備……和孔明你那位舊友徐元直?”他記得諸葛亮曾提過與徐庶的交情。
    諸葛亮微微頷首,臉上並無太多故人之情的波瀾,隻有冷靜到近乎殘酷的戰略分析:“亮與徐元直雖有同窗之誼,昔日共論天下,然如今各為其主,道不同不相為謀。劉備,世之梟雄,看似仁厚,內裏堅韌不拔,更兼有關羽、張飛等萬夫不當之勇為輔,雖如今勢窮,寄居新野小縣,兵微將寡,然其誌存高遠,絕非凡俗,絕不會坐視主公整合荊州而束手待斃。亮料定,其在得知襄陽易主、蔡瑁歸降之後,絕不會北上歸降自取其辱,隻會南逃,依托江夏劉琦,以圖喘息,甚至……”他頓了頓,羽扇輕搖,“……東聯孫權,陳說唇亡齒寒之理,以求一線生機。”
    郭嘉嘴裏叼著根不知從哪棵頑強生長在城牆縫裏的野草上新摘的草莖,踱步過來,接口道,語氣帶著他慣有的、看透世情的調侃:“沒錯。這劉玄德,別的本事或許有待商榷,但這審時度勢、保存實力、跑路的功夫,可是曆經考驗,堪稱一流。從徐州跑到河北,從河北跑到荊州,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如今襄陽這大樹一倒,猢猻自是散了,他這條大魚,怕是又要從新野那淺水池子開溜了。咱們接收襄陽,清點府庫,整頓降卒,安撫地方,總需要幾日功夫。這點時間,足夠他溜到江夏,去找他那同樣惶惶不可終日的大侄子劉琦抱團取暖了。”他話語中的諷刺意味十足,卻精準地概括了劉備當前的處境。
    就在這時,荀衍匆匆登上城樓,額角帶著細微的汗珠,麵色凝重,向劉湛躬身匯報:“主公,剛接到新野方向‘聽風’急報。劉備已於兩日前,也就是我大軍先鋒抵達漢水北岸、擺開陣勢的那天傍晚,便盡起新野之兵,並攜裹了大量願追隨其南遷的百姓,棄城南下,行動極其迅速果斷。其先鋒已過樊城,看行軍方向,確是沿漢水南下,往江夏而去。”
    “果然跑了。”劉湛並無太多意外,隻是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攜民渡江?收買人心的手段,倒是始終如一,刻在骨子裏了。” 他清晰地記得原本曆史軌跡中,劉備在長阪坡的“攜民渡江”,此舉雖極大地拖累了行軍速度,但在道義和聲望上,卻收獲了難以估量的資本。
    諸葛亮適時進言,語氣堅決:“此乃劉備立足亂世之本。其勢愈弱,則愈發需借‘仁義’之名以凝聚人心,號召四方。然,攜民而行,婦孺眾多,輜重繁雜,其軍必不能速,此其致命弱點。主公,此乃天賜良機,斷不可失!當立即遣精銳騎兵,輕裝簡從,星夜兼程追擊!即便不能全殲其軍,也需最大限度殺傷其有生力量,若能擒殺劉備,則南方去一心腹大患!至少,也要阻止其順利與劉琦會合,以免其在江夏站穩腳跟,與東吳勾結,形成犄角之勢,屆時再想圖之,恐費周章!”
    劉湛眼中寒光一閃,不再猶豫,果斷下令,聲音鏗鏘:“周倉、徐晃!”
    “末將在!”兩員猛將踏前一步,甲胄鏗鏘作響。周倉滿臉興奮,黑臉上泛著紅光,如同嗅到血腥的猛虎;徐晃則沉穩如山,目光冷靜,抱拳待命。
    “命你二人,各率五千輕騎,多備弓弩箭矢,隻帶三日幹糧,卸除不必要的重甲,即刻出發,沿漢水東岸南下大道,全力追擊劉備!”劉湛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城垛上,仿佛點在了劉備逃亡的路線上,“務求咬住其尾部,利用騎兵機動,不斷襲擾,最大限度地殺傷其士卒,摧毀其輜重!若能擒獲劉備,便是不世之功!若事不可為,亦要打得他元氣大傷,無法順利與劉琦合流!”
    “得令!”周倉興奮地摩拳擦掌,發出一陣低吼;徐晃則冷靜地一抱拳,沉聲道:“末將明白,必不負主公所托!”兩人迅速轉身,大步流星地下城點兵去了,腳步聲如同擂響的戰鼓。
    “文若,”劉湛又看向荀衍,“你立即以我的名義,草擬文書,發往江夏,給那劉琦。言辭可稍溫和,但需陳明利害,點出蔡瑁已降,襄陽已定,荊北傳檄而定之大勢。勸其認清形勢,勿要自誤,更勿要與劉備同流合汙,速速開城歸降。告訴他,若肯歸順,我保其性命無憂,仍可享受宗室富貴。若執迷不悟,妄圖憑借江夏彈丸之地負隅頑抗……待天兵一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衍,遵命!即刻去辦!”荀衍領命,匆匆而去。
    郭嘉看著周倉、徐晃離去的背影,又望了望南邊天地相接處那隱約揚起的、被斥候稱為“劉備軍行動帶起的”塵土,吐掉嘴裏的草莖,笑道:“周黑塔這莽夫和徐公明這穩將搭配,一熱一冷,夠那劉大耳好好喝一壺的了。不過,以劉備之堅韌,關張之萬人敵,想一戰竟全功,陣前擒殺,恐怕也非易事。我估摸著,最多也就是斬斷他幾條尾巴,讓他更加狼狽些,像被獵犬追攆的兔子一樣逃竄。關鍵是江夏……劉琦那小子,性格跟他爹一樣優柔,還有點被他後母和蔡瑁嚇破膽的後遺症,他會聽他這位看似忠厚、實則步步算計的‘叔父’的,還是聽我們這代表朝廷大義、挾新勝之威的‘王師’的?”他語氣中帶著對劉琦的不屑和對局勢的精準判斷。
    諸葛亮輕搖羽扇,目光深邃如星夜,望向東南方向:“劉琦性情懦弱,缺乏主見,其與蔡瑁等人積怨甚深,對襄陽權力更迭心懷恐懼,此其弱點。如今主公勢大,兵威正盛,他或有可能因畏懼而選擇投降。然,劉備若至,以其籠絡人心之能、宗室身份之情、以及共抗蔡瑁之誼,必極力勸說、甚至脅迫劉琦聯合抗我。勝負之數,不在兵力多寡,而在劉琦一念之間。此外,”他語氣轉為凝重,“還需謹防江東……孫權坐擁六郡,虎視眈眈,絕非坐視荊州易主而無動於衷之輩。其麾下周瑜、魯肅等人,皆當世俊傑,豈能不窺伺時機?”
    劉湛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還殘留著昨日烽煙未散盡的淡淡焦糊味道,混合著漢水氤氳的濕氣與秋日草木的蕭瑟。“傳令,大軍在襄陽休整三日,消化戰果,同時派出使者,招降荊北各郡。三日後,留偏將守襄陽,大軍主力,兵發江夏!”他的目光變得堅定而銳利,“我倒要看看,這劉備和劉琦,能在這長江邊上,憑借所謂的天險和殘兵,撐多久!也要看看,那碧眼兒孫權,敢不敢伸手來碰我這到嘴的肥肉!”
    ……
    就在劉湛於襄陽城頭下達追擊命令的同時,南下的官道及其周邊的田野小徑上,一支龐大而混亂、彌漫著悲愴與倉皇氣息的隊伍,正在秋日的原野上艱難地跋涉。這支隊伍構成極其複雜,延綿逶迤,長達數裏,如同一條受傷的巨蟒在泥濘中蠕動。
    隊伍的前方,是衣甲不算齊整、甚至有些破舊,但隊列尚算嚴整、保持著基本警戒的軍隊,約莫尚有萬餘人,打著“劉”、“關”、“張”等字號旗幟,但旗幟也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中間部分是大量的馬車、牛車、甚至人力推車,裝載著糧食、軍械、帳篷等輜重,車輛吱吱嘎嘎作響,不堪重負。而隊伍的兩翼和後方,則是密密麻麻、扶老攜幼、肩挑背扛著全部家當的百姓。他們麵色惶惑,步履蹣跚,孩童的啼哭聲、老人的喘息聲、婦女的低泣聲,與車馬的嘈雜聲、士兵的催促吆喝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幅亂世流離的悲慘圖卷。行動速度異常緩慢,一日能行三四十裏已是極限。
    隊伍的核心,劉備騎在那匹著名的、眼下有淚槽的的盧馬上,身形似乎比往日佝僂了幾分。他身著洗得發白的舊袍,腰懸雙股劍,原本寬厚溫和的麵容,此刻因連日的奔波、焦慮和寢食難安而顯得異常憔悴,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鬢角甚至隱約可見幾絲倉促生出的華發。他不時勒馬回望北方,眼神中充滿了疲憊、悲愴、不甘,以及一絲對未來的深深憂慮。他的身邊,一左一右,正是義薄雲天的關羽和性情火爆的張飛。
    關羽麵如重棗,臥蠶眉緊緊擰成一個疙瘩,丹鳳眼微眯著,寒光內斂,手中那柄威震天下的青龍偃月刀倒拖在地,冰冷的刀鋒在秋日陽光下偶爾反射出令人心寒的光澤。他沉默寡言,但緊握刀柄的、骨節分明的大手,以及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與壓抑的怒火。
    張飛則截然不同,豹頭環眼瞪得如同銅鈴,鋼針般的虯髯因憤怒而賁張開來,他不住地回頭怒視北方,嘴裏罵罵咧咧,聲音粗豪:“直娘賊!天殺的那劉湛小兒!仗著兵多將廣,偷襲襄陽,算什麽英雄好漢!還有那蔡瑁狗賊,軟骨頭的東西,竟如此輕易便獻了劉表的基業!真是氣煞俺也!大哥!何不就讓俺老張率一隊精銳兵馬,在此斷後,與那追兵痛痛快快廝殺一場!也叫他們知曉知曉,俺丈八蛇矛的厲害!豈能像現在這般,窩窩囊囊地逃!”
    劉備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沉重得仿佛承載了整個隊伍的重量,聲音沙啞而疲憊:“三弟,不可魯莽!慎言!我軍兵力本就不足,新野之兵加上沿途收攏,不過萬餘,又攜民而行,此乃我等根基所在。當務之急是盡快趕到江夏,與琦侄兒會合,依托長江之險,水軍之利,再圖後計。此時若與追兵糾纏,一旦被其精銳拖住,待劉湛大軍隨後掩殺而來,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矣!”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望不到頭、在塵土中蹣跚前行的百姓隊伍,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痛楚與愧疚,“這些百姓,是因信我劉備之名,不願受北軍統治,才背井離鄉,舍棄田園屋舍,拖家帶口隨我南遷!我劉備無能,不能保境安民,已愧對他們,豈能再為一時意氣,棄他們於險地而不顧?” 這番話,他說得情真意切,眼眶微微泛紅。
    關羽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壓抑的冷靜:“大哥所言極是。小不忍則亂大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江夏有劉琦公子在,他乃景升公長子,名正言順,尚有萬餘水軍可用,戰船數百,憑長江之險,未必不能與劉湛周旋。隻是……”他丹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話鋒微轉,帶著深深的遺憾,“……軍師徐庶離去,如今我等……唉,凡事需自行決斷,如盲人摸象,難窺全局。” 他話未說盡,但意思很明顯,失去了頂尖謀士的運籌帷幄,他們就像失去了眼睛,應對起如此複雜的危局,更加吃力,步步維艱。
    劉備聞言,臉上悲色更濃,徐庶被劉湛用其母騙走,是他心中一直的痛。但他強打精神,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寬慰的笑容,拍了拍關羽和張飛的臂膀:“二弟、三弟勿憂。天無絕人之路,隻要我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仁義所在,必有豪傑景從!必有轉機!”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語氣變得堅決,“我已派人星夜兼程,抄小路先行趕往江夏,通知琦侄兒,讓他做好接應準備。同時……也遣了能言善辯之士,攜帶重禮,浮江東下,前往吳郡,麵見孫權,陳說唇亡齒寒之理!告知他,若荊州全境落入劉湛之手,其兵鋒下一步必指江東!邀其與我等聯合,共抗北地強虜!”
    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絕處逢生的策略。聯合劉琦,獲得暫時的立足點和水軍支持;結好孫權,拉攏強大的外援,憑借長江天險,構築一道脆弱的防線,對抗如日中天的劉湛。
    然而,他這精心籌劃、寄托了最後希望的策略,很快就被後方天際線處揚起的、越來越近的滾滾煙塵,以及腳下大地傳來的、沉悶如雷並逐漸清晰的馬蹄轟鳴聲所打斷。那聲音,如同死神的鼓點,敲打在每一個逃亡者的心頭。
    “報——!!” 一名斥候衣衫襤褸,滿身塵土,連滾帶爬地飛馬而來,臉上滿是驚惶與恐懼,幾乎是從馬背上摔下來,聲音尖利得變了調:“主公!大事不好!後方……後方發現大批魏軍騎兵,煙塵遮天!看旗號是周倉、徐晃!距離我軍後隊百姓……已不足二十裏!其速度極快!”
    “來得如此之快!”劉備臉色驟然變得煞白,失聲驚呼,握著韁繩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張飛環眼瞬間布滿血絲,虯髯根根倒豎,如同暴怒的雄獅,大吼道:“大哥!讓俺去!定叫那周倉黑廝和徐晃匹夫有來無回!嚐嚐俺老張蛇矛的滋味!”
    關羽丹鳳眼猛然睜開,寒光爆射,一捋長髯,沉聲道:“大哥,追兵皆是精銳騎兵,來勢凶猛,若不立即阻擊,遲緩其鋒,我軍中百姓和輜重隊伍危矣!我與三弟同去,你率中軍保護百姓,加速前行!務必盡快趕到漢水渡口!”
    劉備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沒有時間猶豫。他重重拍了拍關羽和張飛寬闊的肩膀,虎目中淚光閃爍,聲音哽咽:“二弟、三弟……千萬小心!彼眾我寡,不可戀戰,阻滯其鋒芒即可,一旦我軍主力遠去,便速速脫戰歸來!為兄……在夏口等你們!” 這一刻,兄弟生離死別的悲壯彌漫在空氣中。
    “大哥放心!俺去去就回!”張飛吼聲如雷。 “大哥保重!”關羽言簡意賅,目光決絕。
    兩人抱拳領命,立刻點起麾下僅有的、也是最精銳的約兩千騎兵,撥轉馬頭,如同兩道離弦之箭,反向迎著那越來越近、如同烏雲壓頂般的煙塵和雷鳴般的馬蹄聲,決然殺去。那逆流而上的身影,充滿了悲壯與一往無前的勇氣。
    不久之後,隊伍後方約十裏處,便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兵刃劇烈碰撞的刺耳鏗鏘聲、戰馬瀕死的淒厲嘶鳴聲、以及傷者絕望的慘嚎聲。聲音順著風傳來,清晰可聞,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在劉備和每一個逃亡者的心上。劉備不敢回頭,他甚至能想象到那血肉橫飛的慘烈場景,隻能死死咬著牙,強忍著眼中的熱淚和心中的劇痛,嘶啞著聲音,不斷催促著隊伍加快速度,再加快速度!盡管這速度在拖家帶口、負載沉重的百姓麵前,依舊慢得令人絕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山火海之上。
    這場發生在南奔路上的阻擊戰,異常慘烈而血腥。
    周倉、徐晃率領的是一萬北地最精銳的輕騎兵,人如虎,馬如龍,裝備精良,士氣高昂,攜大勝之威,如同出柙的猛獸。而關羽、張飛雖勇猛絕倫,有萬夫不當之勇,但畢竟兵力處於絕對劣勢,且麾下騎兵並非主力,更多的是肩負著阻滯、保護大隊的使命。
    雙方在寬闊的官道及兩側收割後略顯泥濘的田野上,展開了激烈的絞殺。周倉揮舞著門扇般的大刀,哇哇大叫,如同一股黑色旋風,目光死死鎖定了那杆熟悉的丈八蛇矛,直取張飛:“環眼賊!洛陽一別,爺爺想煞你也!速來納命來!” 張飛怒發衝冠,聲如巨雷:“無恥黑廝,甘為劉湛爪牙,看爺爺今日為民除害!” 丈八蛇矛如同一條狂暴的黑龍,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與周倉的大刀狠狠撞在一起,金鐵交鳴之聲響徹四野,兩人瞬間戰作一團,刀來矛往,卷起漫天塵土。
    另一邊,徐晃則顯得冷靜得多,他並未急於與關羽單挑,而是沉著地指揮騎兵,利用人數和機動優勢,分成數股,如同靈活的狼群,不斷試圖穿插、分割關羽張飛率領的斷後部隊,並用密集的弓弩遠距離射擊劉備軍後隊的步卒和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箭矢如同飛蝗般落下,不斷有百姓中箭倒地,發出淒厲的哭喊,原本就混亂的隊伍更加潰不成軍,人們互相踐踏,死傷枕籍。哭喊聲、哀嚎聲、求饒聲與戰場的殺聲混合,構成了一幅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關羽麵色沉凝如水,丹鳳眼中燃燒著冰冷的怒火,他看出徐晃的意圖,青龍偃月刀舞動如輪,化作一道青色的光弧,將射向自己方向的箭矢紛紛斬落,同時大聲指揮部下結陣抵抗,盡力保護潰散的百姓。但麵對潮水般湧來、一擊即走的魏軍騎兵,他的努力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終於,徐晃見時機成熟,揮動他那柄沉重的開山大斧,催馬直奔關羽:“雲長!別來無恙!可敢與徐某決一死戰?!” 關羽冷哼一聲,也不答話,催動赤兔馬,青龍偃月刀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迎向徐晃。刀斧再次相交,如同山崩地裂,巨大的撞擊聲讓周圍混戰的士兵都為之側目,兩人馬打盤旋,激戰在一起,每一次兵刃碰撞都迸發出耀眼的火星,顯示出兩人均是力量與技巧臻於化境的巔峰猛將。
    戰鬥持續了約一個多時辰,田野上已然屍橫遍野,鮮血染紅了泥土,斷槍折戟隨處可見。關羽和張飛雖奮力廝殺,陣斬魏軍騎兵不下數百,周倉、徐晃亦不敢過分緊逼這兩尊殺神,但無法完全阻止魏軍騎兵對大隊的衝擊和屠殺。眼見阻滯目的已基本達到,劉備主力已遠去,而己方傷亡慘重,兵力折損近半,關羽張飛對視一眼,均知不可再戀戰。兩人同時爆發,關羽一刀逼退徐晃,張飛一矛震開周倉,率領殘餘的數百騎兵,奮力殺開一條血路,擺脫糾纏,引軍徐徐後撤。
    周倉、徐晃顧忌關張之勇,又見劉備主力已遠,追之不及,便也未再強行追擊,轉而將所有的怒火和殺戮欲望傾瀉在那些落後的劉備軍傷兵、散兵以及來不及逃走的百姓身上。魏軍騎兵如同虎入羊群,刀劈槍刺,肆意砍殺,俘虜青壯,掠奪細軟,並縱火焚燒那些遺留在路上的、裝載著糧草和財產的車輛。衝天的火光伴隨著濃煙和哭喊聲,在秋日的原野上顯得格外刺目和悲慘。
    當關羽和張飛帶著滿身血汙、疲憊不堪以及僅存的數百騎兵,追上劉備的主力時,帶來的消息讓劉備眼前一黑,幾乎從的盧馬上栽倒下來。斷後部隊兩千精銳,僅剩不足五百騎歸來,更有多達三四十的百姓在剛才的襲擊和混亂中被殺、被俘或失散在荒野之中,哭聲震野。辛苦攜帶的糧草輜重損失超過三分之一,無數家庭破碎,哀鴻遍野。
    “劉湛……周倉……徐晃……”劉備望著北方那依舊隱約可見的煙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鮮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深刻、幾乎化為實質的恨意與痛苦。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放縱悲傷和憤怒的時候,作為主心骨,他必須堅強。
    “加速!全力趕往夏口!派人收攏失散百姓,能救一個是一個!”他嘶啞著下令,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在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後,劉備殘部終於如同驚弓之鳥,狼狽不堪地抵達了夏口。夏口位於漢水南岸,是江夏郡的軍事重鎮,扼守水陸要衝。早已接到消息、內心惶惑不安、如同熱鍋上螞蟻的劉琦,得知劉備到來,親自出城迎接。
    當看到劉備一行人馬衣衫襤褸、丟盔棄甲、大多帶傷,士兵們垂頭喪氣,百姓隊伍哭聲不絕的淒慘模樣,又親耳從劉備口中證實了襄陽已失、蔡瑁張允不戰而降的消息,劉琦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瞬間變得慘無人色,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穩。
    “叔父……這,這該如何是好?蔡瑁那惡賊降了,襄陽沒了,我們……我們還能去哪裏?”劉琦拉著劉備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劉備強忍著心中的悲憤和身體的疲憊,努力挺直腰板,握住劉琦冰涼的手,用盡可能沉穩的語氣安撫道,盡管這安撫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蒼白:“琦侄兒勿慌!天塌不下來!夏口城堅,更有長江天險,你麾下水軍尚在,戰船完備!隻要我等叔侄同心協力,將士用命,未必不能守住這基業!我已派人聯絡吳侯孫權,陳說利害,劉湛勢大,若盡得荊州,下一步必圖江東!隻要孫劉兩家聯手,同仇敵愾,共抗國賊劉湛,大事猶可為!必有轉機!”
    他將“孫劉聯手”作為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希望,反複灌輸給驚惶失措的劉琦,試圖點燃他心中那微弱的抵抗火焰。然而,看著夏口雖然地勢險要,但城防並非無懈可擊,守軍兵員不足、且多為水軍,陸戰能力存疑,士氣更是因為襄陽失陷的消息而無比低落,再看看劉琦那懦弱無助、六神無主的眼神,劉備的心,也如同墜入了冰冷的江底,一點點沉了下去。
    江風獵獵,吹動著城頭“劉”字旗和“關”字旗,仿佛在訴說著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