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長江水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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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城,這座荊襄之地的明珠,在短短時日內已然改換了容顏。原本屬於劉表的州牧府,如今成為了魏公劉湛的行轅。府邸依舊是那座府邸,亭台樓閣,飛簷鬥拱,雕梁畫棟,回廊下依舊有曲水流觴的雅致景觀,假山奇石羅列其間,彰顯著前主人的品味與奢華。然而,往來穿梭其間的,已盡是身著統一玄色製式衣甲、腰佩環首刀、步履生風、眼神銳利的北地軍士。他們沉重的靴底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發出鏗鏘有力的回響,取代了昔日文吏輕軟的步履和歌姬曼妙的琴音。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荊楚之地特有的、混合著香草與胭脂的綺靡香氣,而是冷硬的鐵鏽味、保養兵刃的油脂味、新磨墨錠的清香,以及一種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的鐵血肅殺之氣,仿佛連庭院中那幾株百年丹桂的馥鬱,都被這股凜冽的氣息衝淡了許多。
議事廳內,原本擺放著珍玩古董的多寶閣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占據了大半個廳堂的巨型荊州沙盤。沙盤已被能工巧匠連夜更新,襄陽至江夏一帶的山川河流、城池要塞、水陸通道、乃至已知的兵力駐防點,都用不同顏色和型號的旗幟、模型標注得極為精細,尤其是那條蜿蜒東去、以藍色綢緞模擬、在燭光下泛著微光的浩瀚長江,更是成為了沙盤上最引人注目的焦點。
劉湛負手立於沙盤前,身姿挺拔如鬆,玄色錦袍的衣擺紋絲不動。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測量尺,緩緩掃過沙盤上的每一處細節,最終凝注在那條象征著南方天塹與機遇的藍色緞帶之上。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形成一個淺淺的“川”字。周倉、徐晃追擊劉備的戰報剛剛送達,雖斬獲頗豐,重創了劉備軍的尾部,繳獲無數,但終究未能實現擒殺劉備的戰略目標,讓那條屢敗屢戰的“潛龍”帶著核心骨幹,成功遁入了夏口,與驚惶不安的劉琦會合。這顆釘子,已然帶著不甘與頑抗,狠狠地楔在了長江與漢水交匯的咽喉之地。
“主公,周、徐二位將軍送回的戰報,已初步清點完畢。”荀衍手持一份墨跡未幹的文書,快步走入廳內,躬身稟報,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顯得格外清晰:“此役,我軍斬獲敵軍首級四千三百餘級,俘獲士卒、民夫三千一百人,繳獲各類輜重車輛四百餘乘,解救不願南遷、被劉備軍攜裹的百姓近萬人。然,”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一絲遺憾,“劉備、關羽、張飛及麾下約五千核心精銳,已成功突破阻擊,遁入夏口,與劉琦合兵一處。根據降卒口供與我方細作估算,夏口現有總兵力,加上劉琦本部水陸軍,約在三萬五千至四萬之間,其中水軍約占萬餘,擁有大小戰船約四百至五百艘,其中大型樓船、艨艟約占三成。”
“還是讓他們跑進去了。”劉湛的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太多的喜怒,仿佛這結果早已在預料之中。但他那根修長而有力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在沙盤上夏口那個依山傍水、形同臥牛的木製模型上,重重地一點,幾乎要將那模型摁進沙盤裏去。“夏口,地如其名,夏日之口,扼守要衝。其地勢險要,三麵環水,城防經過劉表、黃祖多年經營,頗為堅固,更有連環水寨為依托,易守難攻。劉備據守於此,進可沿江西進,威脅我南下荊南之路;退可順江東走,聯絡孫權,互為奧援。此患不除,如鯁在喉,荊襄九郡,永無寧日。”他的分析冷靜而透徹,點出了夏口在戰略上的極端重要性。
郭嘉斜靠在旁邊一根朱漆圓柱上,似乎有些精力不濟,手裏卻靈活地把玩著一枚從劉表府庫中搜羅出來的、質地溫潤、刻有蟠螭紋的青玉玉玨,聞言懶洋洋地接口,語調帶著他特有的、仿佛永遠睡不醒的慵懶,卻又一針見血:“劉大耳別的本事,比如治國安邦、運籌帷幄,或許值得商榷,但這保命逃生的本事,以及找靠山、抱大腿的眼光和臉皮厚度,確實堪稱天下無雙,令人歎為觀止。如今他縮進夏口那個堅固的烏龜殼裏,又有這條浩浩蕩蕩、看著就眼暈的長江幫著擋道,咱們這些習慣了在廣袤平原上縱馬馳騁、靠鐵蹄和刀鋒說話的北方漢子,怕是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拳頭打在棉花上嘍。” 他說話間,還故意做了個誇張的、身體隨著想象中船隻搖晃而左搖右擺、幾欲嘔吐的動作,那滑稽的樣子,引得旁邊侍立的幾名年輕將領忍不住嘴角抽搐,想笑又礙於軍紀威嚴,隻能拚命忍住,憋得臉色通紅。
諸葛亮立於劉湛另一側,手中羽扇以恒定而優雅的節奏輕搖著,帶起細微的風聲,神色從容淡定,仿佛眼前局勢盡在掌握。他接過郭嘉的話頭,聲音清越平和:“奉孝兄所言,雖帶戲謔,卻恰恰點出了此戰之關鍵,亦是難點所在。我軍陸戰之銳,天下無雙,鐵騎所向,群雄辟易。然,水戰之道,確為我軍之短板,此乃客觀事實,不容回避。欲平定江東,必先穩固荊州;欲穩固荊州,必先拔除夏口這顆釘子;欲拔除夏口,則必先克服水戰之難,掌握大江製水之權。此乃南下必經之路,無可繞行。同時,亦可將其視作錘煉我大軍水戰能力、磨合步水協同之絕佳契機。禍福相倚,未必全然是壞事。”他的話語,總是能在困境中撥雲見日,找到積極的一麵,並給出清晰的路徑。
劉湛微微頷首,他對諸葛亮的分析深以為然。他深知曆史的大致走向,另一個時空赤壁之戰的教訓如同警鍾,時刻提醒著他,長江不是黃河,水戰更絕非陸戰的簡單延伸,它是一門極其複雜、需要專門技藝和經驗的學問。“文聘將軍的水軍,如今到了何處?”他沉聲問道,語氣中帶著期待。早在謀劃荊州之初,他就未雨綢繆,命令駐守豫州、熟悉江淮水情的原劉表部將、現魏軍水軍統領文聘,提前率部沿淮水南下,伺機進入長江策應,為的就是應對今日之局麵。
“回主公,”荀衍顯然對此了然於胸,立刻答道,“文聘將軍已率水軍主力一萬五千人,大小戰船六百餘艘,抵達廬江郡附近的江麵。但因此前不明主公具體用兵方略,加之需要嚴密監視江東孫權的動向,防止其趁虛而入,故而暫時泊於江北險要之地濡須口一帶,一邊操練,一邊待命。”
“傳令文聘!”劉湛不再猶豫,聲音果斷,“留三千水軍,戰船百艘,由副將統領,繼續於濡須口嚴密監視江東動靜,若有異動,即刻來報!其主力水軍,即日啟航,溯江西上,與我南下陸路大軍會獵於夏口!告訴他,孤在江邊等他!” 下達完水軍命令,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廳內肅立的張遼等陸路將領,語氣斬釘截鐵:“陸路大軍,休整期已過,養精蓄銳多日!傳令三軍,明日卯時造飯,辰時開拔,兵發江夏!孤,要親臨前線,親眼看看,這被南方人倚為長城的長江天塹,這滔滔江水,究竟能否擋得住我北地兒郎建功立業的熱血與刀鋒!”
“謹遵魏公之令!”眾將齊聲應諾,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震得廳堂梁柱上的細微塵土都簌簌落下。
……
建安五年的深秋,寒意漸濃。魏公劉湛親率十五萬大軍,如同一條玄色的巨龍,浩浩蕩蕩離開已然臣服的襄陽,沿漢水南岸,水陸並進,旌旗帆影,迤邐數十裏,遮天蔽日,直撲江夏郡腹地。陸路上,鐵甲鏗鏘,馬蹄如雷,步卒如林;水路上,征用的民船和部分戰船滿載糧草輜重,帆檣如雲,與岸上大軍齊頭並進,聲勢浩大,沿途鳥雀驚飛,走獸遁跡。
與此同時,遠在濡須口的文聘接到劉湛的軍令,不敢怠慢,立即點齊麾下一萬二千水軍,五百餘艘大小戰船,升起風帆,擂響戰鼓,如同一條蘇醒的水中巨蟒,開始溯著奔騰的長江,破浪西上,目標直指數百裏外的夏口。江風鼓蕩著船帆,獵獵作響,船頭劈開渾濁的江水,留下長長的白色尾跡。
劉湛有意控製著陸路大軍行進的速度,並未追求急行軍。他需要讓這些大部分來自北方、習慣了幹燥氣候和平原作戰的士卒,逐步適應南方潮濕悶熱、水網密布、丘陵起伏的環境。沿途所經過的郡縣,在襄陽迅速易主的巨大震懾下,幾乎都是望風而降,地方官吏捧著印信戶籍,早早地在官道旁跪迎王師。偶有幾處忠於劉琦或劉備的小股部隊據城頑抗,也被魏軍先鋒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蕩平,起到了很好的殺雞儆猴效果。
半個月後,魏軍主力抵達江夏郡北部的重鎮竟陵。此地距離夏口已不足二百裏。劉湛下令前鋒繼續推進,占領夏口西麵的重要水陸據點——沌口,並將中軍大營設在沌口以北一片地勢較高、視野開闊的丘陵地帶,背靠漢水,前望浩瀚長江,進退皆宜。
站在剛剛搭建好的、高達數丈的營寨望樓之上,極目遠眺,秋日高爽的天空下,壯闊的江景盡收眼底。但見長江浩蕩,煙波渺茫,水勢洶湧,橫無際涯,仿佛一條真正的黃龍在天地間翻滾咆哮。江麵寬闊處,幾近十裏,對岸的景物都顯得有些模糊。水天一色,渾融難分,隻有偶爾掠過水麵的江鷗和遠方的帆影,才能打破這片令人心悸的蒼茫。
對岸的夏口城,依山傍水而建,黑色的城牆如同巨蟒般蜿蜒起伏,順著山勢攀升,雉堞如齒,在陽光下投下沉重的陰影。城頭上,旌旗林立,隱約可見士卒巡邏的身影。而最引人矚目的,是夏口城前方江麵上,那一片連綿不絕、依托岸邊複雜地形修建的龐大水寨!水寨以巨木為柵,鐵索相連,寨門森嚴。寨內,數百艘荊州水軍戰船密密麻麻地停泊著,桅杆如林,帆布收攏,如同蟄伏的獸群。其中幾艘高大的樓船,如同移動的水上堡壘,鶴立雞群,極具視覺衝擊力。江風獵獵,不僅帶來了濃重濕潤、帶著魚腥和水草氣息的水汽,也送來了對岸水寨中隱約可聞的號角聲、操練的呐喊聲,以及一種臨戰前的緊張氛圍。
“這便是長江……果然名不虛傳,氣象萬千,非黃河之景可比。”劉湛深吸了一口這帶著江腥味的空氣,感受著與北方幹燥凜冽截然不同的、濕潤而略帶粘稠的磅礴氣勢,由衷地感歎道。他身後,站著諸葛亮、郭嘉、周倉、徐晃、荀衍等核心文武,眾人皆被這浩瀚江景所吸引,神色各異。
“主公,我軍陸營已初步立穩,壕溝、鹿角、哨塔一應俱全。水寨選址也已確定,位於沌口以東江灣處,正在日夜趕工,搶建棹櫓、碼頭和防禦設施。文聘將軍的水軍,根據最新推算,預計三日後可抵達此處江麵,與我軍會合。”荀衍指著沙盤和實際江麵對照,詳細匯報道。
郭嘉裹了裹身上那件略顯單薄的錦緞披風,抱怨道:“這江風,邪門得很,又濕又冷,無孔不入,吹得人骨頭縫裏都發涼,關節都跟著酸疼。還真不如咱們北地的幹冷痛快,那冷是冷在外麵,多穿點就能扛住。這鬼地方……怪不得南方人打仗喜歡在水上漂著,我看呐,這岸上待著,比船上還難受幾分。”他一邊說,一邊搓著手,似乎想汲取一點暖意。
諸葛亮則沒有在意氣候的不適,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仔細地觀察著對岸水寨的布局、戰船的型號、泊位以及江流走向,緩聲道:“劉琦麾下這支水軍,主要承自昔日江夏太守黃祖舊部,雖黃祖被孫氏所殺,但其骨幹猶存。彼輩久居江夏,世代以漁獵、操舟為生,極其熟悉此地水性江情。觀其戰船,以速度見長的艨艟、靈活機動的鬥艦為主,輔以走舸快艇,配置合理。其水寨依山形水勢而建,暗合兵法,扼守要衝,彼此呼應,頗有章法。其水軍主將,縱非曠世名將,也必是熟知水戰、經驗豐富之輩。我軍初來乍到,地理不熟,水戰生疏,切不可因陸戰之勝而心生驕矜,輕視此敵。”
就在諸葛亮話音剛落下不久,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判斷,也像是為了打擊魏軍初至的銳氣,對岸夏口方向的水寨,突然之間鼓聲大作,如同悶雷滾過江麵!
隻見水寨厚重的柵門在絞盤聲中緩緩開啟,數十艘輕捷如燕的走舸快艇,如同離弦之箭般率先衝出,船上的水手赤著上身,肌肉虯結,喊著整齊的號子,奮力劃槳,破開波浪,直撲江心!緊隨其後的,是近百艘大小戰船,主要以艨艟和鬥艦為主,它們排成一個鋒矢突擊陣型,船槳齊動,帆桅調整,借著江風和人力,氣勢洶洶地朝著正在江麵進行適應性巡邏、熟悉水情的魏軍先遣船隊發起了迅猛的進攻!
顯然,夏口守軍是想趁魏軍陸路主力初至、遠來疲憊,最重要的支援力量——文聘水軍尚未抵達,江邊水寨也尚未完全建成之際,利用己方在水戰上的絕對優勢,先發製人,給立足未穩的魏軍一個狠狠的“下馬威”,既能挫傷敵軍銳氣,也能提振自家因襄陽失守而有些低落的士氣。
“來得好!”劉湛眼中非但沒有懼色,反而精光一閃,如同發現了獵物的鷹隼,“正愁沒機會讓兒郎們親身見識一下真正的水戰是何模樣!傳令:命我水軍前部,依預案迎戰,務必頂住敵軍第一波衝擊!各部沿江岸線嚴密戒備,強弓硬弩全部就位,防止敵船靠近我岸營,焚燒我糧草輜重!周倉,徐晃!”
“末將在!”兩員猛將踏前一步,聲若洪鍾。
“命你二人各率本部五千精銳騎兵,沿江岸高速巡視,作為機動!若有敵軍膽敢舍舟登岸,企圖偷襲或建立灘頭陣地,不必請示,就地殲滅,一個不留!”
“得令!”周倉、徐晃抱拳領命,眼中燃燒著戰意,轉身大步流星下望樓點兵去了。
命令通過旗語和快馬迅速傳達下去。位於沌口臨時水寨中的魏軍先遣船隊,主要由投降的荊州水軍士卒和部分在襄陽等地招募、倉促訓練不久的北方新練水軍組成,約五十餘艘大小戰船,在幾名降將和新提拔的魏軍水軍將領聲嘶力竭的指揮下,倉促升帆起錨,搖櫓劃槳,迎著敵人衝來的方向,勉力擺出一個防禦陣型。江麵上,頓時鼓號震天,箭矢如同飛蝗般開始對射,破空之聲淒厲刺耳!
劉湛、諸葛亮、郭嘉等人,在望樓上屏息凝神,緊緊盯著數裏外江心那即將爆發激戰的區域。
隻見荊州水軍的戰船,在經驗豐富的舵手和水手操控下,如同擁有了生命的水中蛟龍。它們靈活地利用江風和流向,不斷進行著小角度的轉向、加速和迂回,船身隨著波浪起伏,卻始終保持著良好的穩定性和指向性。他們顯然訓練有素,配合默契,並不急於與魏軍船隻接舷進行殘酷的肉搏戰,而是充分發揮其遠程打擊的優勢。
那些體型稍小的鬥艦和艨艟,如同遊弋的狼群,利用速度優勢,不斷穿插、分割魏軍相對笨拙的船隊陣型,使其首尾難以相顧。船首和船舷安裝的床弩,在水兵熟練的操作下,絞弦上箭,瞄準,“嘣”的一聲悶響,一支支兒臂粗細、帶著鐵質箭頭的巨型弩箭,便帶著撕裂空氣的恐怖尖嘯,狠狠地紮向魏軍戰船!
“砰!哢嚓!” 一支巨弩準確地命中了魏軍一艘艨艟的船舷,堅固的木板如同紙糊般被瞬間洞穿,木屑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露出裏麵驚恐的士兵。弩箭去勢不減,又將後麵一名躲閃不及的士卒直接釘在了甲板上,鮮血瞬間染紅了船板。
更令人心驚的是那些安裝在樓船和大型艨艟上的“拍杆”!那是利用巨大杠杆原理製作的武器,長長的杆子一端固定著沉重的巨石或者浸滿火油的包裹。隻聽荊州水軍船上號子齊響,士兵們合力拉動繩索,沉重的拍杆被高高揚起,然後帶著萬鈞之勢,猛地砸下!
“轟隆!” 一聲巨響,一塊數百斤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了一艘魏軍鬥艦的甲板中央,整個船體都劇烈地一震,甲板被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下麵的船艙傳來一片淒厲的慘叫。破碎的木片、斷裂的兵器以及血肉模糊的肢體被拋飛起來,又重重落下。更有甚者,一些拍杆擲出的是點燃的火球,拖著黑煙砸在魏軍船隻的帆布或者木質結構上,瞬間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風勢,迅速蔓延,濃煙滾滾,將整艘船變成了一座移動的火葬場。士兵們驚慌失措地試圖滅火,卻被對方精準射來的火箭如同點名般射倒,慘叫著跌入冰冷的江水中。
火箭如雨點般從四麵八方落下,釘在船帆、桅杆、船舷上,滋滋地燃燒著,試圖將魏軍船隻徹底點燃。江麵上,火光與濃煙開始彌漫,空氣中混雜著硝煙、血腥和木材燃燒的焦糊氣味。
相比之下,魏軍水軍的應對,就顯得左支右絀,混亂不堪。許多北方籍的士卒根本適應不了船隻在水波中的劇烈搖晃,站在甲板上都需緊緊抓住纜繩或船舷才能站穩,更別提精準地開弓放箭了,射出的箭矢大多不知飛向了何處。操作床弩和拍杆的士兵更是手忙腳亂,裝填緩慢,瞄準失準,射出的弩箭往往偏離目標甚遠,拍杆的運用更是生疏,有時甚至誤傷了靠近的友軍船隻。船隻之間的調度指揮也頻頻出現失誤,旗語混亂,鼓號不明,幾艘戰船在試圖轉向規避時甚至互相碰撞在一起,船槳糾纏,船體受損,引發了更大的混亂和恐慌。
雖然魏軍士卒秉承了陸戰時的勇悍作風,在少數幾艘船成功與敵船接舷後,能夠頂著箭雨,怒吼著跳上敵船甲板,揮舞著環首刀、長戟奮力砍殺,其悍勇之氣一度壓製了部分荊州水兵,甚至奪取了一兩艘走舸。但在整體水戰體係被壓製的情況下,這點局部的悍勇,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塊,迅速消融,無法扭轉大局。
一艘魏軍的艨艟艦被三艘荊州快艇圍攻,火箭引燃了主帆,火勢迅速蔓延至桅杆和纜繩,整艘船很快被烈焰吞噬,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船上的士兵如同下餃子般,被迫跳入深秋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求生,他們在渾濁的波濤中掙紮,呼救聲被喊殺聲和火焰的劈啪聲淹沒,很快便力竭沉沒,隻有少數幸運兒被後續的救援小船撈起。另一艘魏軍鬥艦則被對方樓船上的拍杆精準地砸中了水線附近的側舷,破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江水瘋狂地湧入,船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傾斜,船上的士兵驚慌失措地試圖堵漏,卻徒勞無功,最終伴隨著絕望的哭喊,緩緩沉入江底,隻留下一個巨大的漩渦和漂浮的雜物……
“混賬!窩囊!真他娘的窩囊!”望樓上,性烈如火的周倉看得雙眼噴火,額頭青筋暴起,一雙鐵拳攥得咯咯作響,恨不得立刻跳上一艘小船衝殺過去,“這幫隻會在水裏耍猴的孬種!有種上岸來,擺開陣勢,跟爺爺真刀真槍,麵對麵幹一場!使這些陰損招式,算什麽英雄好漢!”他暴躁地來回走動,玄色鐵甲葉片摩擦,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徐晃臉色同樣凝重如水,他看得更為透徹,沉聲道:“元福息怒。水戰之法,與陸戰迥異,並非單憑勇力可決勝敗。觀敵軍之進退、配合、器械運用,皆遠在我軍之上。我軍……水戰根基淺薄,尚需時日磨練,非一朝一夕之功。”他承認差距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甘和緊迫感。
郭嘉不知何時又從懷裏摸出了那個似乎永遠喝不完的酒葫蘆,拔開塞子,仰頭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讓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咂了咂嘴,看著江麵上魏軍船隻狼狽不堪的景象,語氣帶著一種複雜的調侃:“嘖,看著咱們這些在陸地上能生撕虎豹的健兒,在江裏像沒頭蒼蠅一樣撲騰,被人家當靶子打,這心裏頭……還真是不是滋味,跟喝了醋似的酸澀。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又恢複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早跌跤比晚送命強。現在見見血,吃點虧,早點學乖,知道這水不是那麽好玩的,總比將來在關鍵之戰中,把文仲業那點寶貴家底一口氣葬送在這江裏要強得多。學費,總是要交的。”
諸葛亮的目光則始終追隨著戰場上的細節,尤其是敵軍後方那幾艘指揮船。他忽然抬起羽扇,指向荊州水軍陣型後方,那艘體型最為龐大、裝飾也最為華麗、豎著多層樓閣、桅杆上懸掛著特殊將旗的樓船,語氣肯定地說道:“主公請看,那艘五層樓船,規製超群,周圍有快艇護衛,其頂部令旗不斷變換,紅黃藍白,指揮若定。方才敵軍前軍突擊,兩翼迂回包抄,中軍壓陣,皆是受此船號令,進退頗有章法,絕非尋常將領所能。夏口水軍中,有此臨陣指揮之能將,恐非優柔寡斷的劉琦所能擔任,亦非我所知的劉備麾下關張之風格……或許,是劉備新得之謀士,抑或是劉琦麾下另有精通水戰的宿將未被我等熟知。”
劉湛順著諸葛亮所指的方向望去,運足目力,果然見那艘巍峨樓船的頂部,不同顏色的旗幟按照某種複雜的規律不斷升起、降落、揮動,而整個荊州水軍的船隊,也隨之如同臂使指般變換陣型,進攻、掩護、後撤,井然有序。他沉聲道:“孔明觀察入微。看來,劉備身邊,也並非全是倚仗武勇的莽夫,或者此人本就是劉琦麾下之將。此戰之目的,曆練為主,既已見識了敵軍水戰之能,也看到了我軍之不足,目的已然達到。傳令,鳴金收兵!令江麵所有我軍船隻,不惜代價,擺脫糾纏,撤回水寨!岸邊所有弓弩手,全力射擊,掩護撤退!救治傷員,修補船隻為先!”
“鐺啷啷——鐺啷啷——” 清脆而急促的金鉦聲,穿透了江麵上的喊殺與爆炸聲,在魏軍水寨方向響起。正在苦戰、損失慘重的魏軍先遣船隊,如同聽到了仙樂,幸存的將領們聲嘶力竭地指揮著殘破的船隻,奮力調轉船頭,劃動船槳,擺脫荊州水軍的糾纏,向著自家水寨狼狽撤退。一些船隻為了加速,甚至砍斷了著火的帆索,丟棄了部分沉重的裝備。
荊州水軍見好就收,並未進行深遠的追擊,隻是在江心重新集結列陣,船上的水兵發出勝利的歡呼和嘲弄的呐喊,對著撤退的魏軍方向耀武揚威了一番後,才在指揮樓船的旗號命令下,整齊地調頭,駛回夏口那堅固的水寨之中。江麵上,隻留下十幾艘仍在燃燒或緩緩下沉的魏軍戰船殘骸、漂浮的碎木、破爛的旗幟、以及無數隨波逐流、掙紮呼救或已然僵硬的屍體,緩緩順著滔滔江水,向東漂去,最終消失在茫茫水霧之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初戰失利,魏軍水軍損失了超過十五艘戰船,傷亡、失蹤人員接近千人,而被敵軍俘獲或擊傷的則微乎其微。消息傳回大營,雖然無人敢公開抱怨,但一種沉悶、壓抑、甚至帶著幾分屈辱的氣氛,不可避免地在新勝之師中彌漫開來,尤其是那些心高氣傲的陸戰將領們,更是覺得臉上無光。
……
劉湛回到中軍大帳,立即召集所有高級將領議事。帳內燭火通明,映照著將領們或憤懣、或凝重、或羞愧的臉色。劉湛端坐主位,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並沒有預料中的雷霆震怒,反而率先開口,語氣沉穩而有力:“今日江上一戰,我軍受挫,損失不小。諸位心中作何感想?”
眾將一時沉默,無人敢先開口。
劉湛繼續道,聲音提高了幾分:“勝敗,乃兵家常事!孤率軍起於潁川,轉戰南北,亦非一帆風順,豈能奢求每戰必勝?何況,此戰本意,便是要讓爾等,讓全軍將士,親身感受長江之險,水戰之難!讓我等這些習慣了在馬背上砍殺的北地男兒,清醒地認識到,欲平江南,必先征服這滔滔江水!此戰,便是我軍學習水戰所交的第一筆學費!些許挫折,何足掛齒?關鍵在於,要從這失敗之中,學到什麽!看出什麽!”
他目光轉向諸葛亮和郭嘉:“孔明,奉孝,你二人全程觀戰,洞察入微。依你們之見,我軍水師今日之敗,主要敗在何處?細細道來,不必諱言!”
諸葛亮微微躬身,沉吟片刻,條理清晰地分析道:“亮觀今日之戰,我軍水師之失,主要有三。其一,士卒不習水性,此為根本。船行江上,風波搖蕩,北地士卒多感暈眩,站立不穩,何談精準射箭、操持器械?戰力十不存五。其二,操舟駕船之術,遠遜對手。敵軍水手,如履平地,進退轉合,默契無比;我軍則調度生疏,配合混亂,甚至自相碰撞,陣法之妙,無從談起。其三,水戰專用器械,運用極為不熟。床弩發射緩慢,精度堪憂;拍杆操作笨拙,時機力道皆差之千裏;甚至對火箭之防禦,也缺乏有效手段。”
郭嘉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睛,接口道,語氣依舊帶著幾分懶散,但內容卻精準補充:“孔明說了三點,都很在理。我再補充第四點,或許也是最關鍵的一點——缺乏真正能夠獨當一麵、精通水戰、能臨機決斷、因敵變化的良將指揮!文聘將軍未至,現有統領水軍的,要麽是剛剛歸附、心誌未定的降將,要麽是習慣了陸戰陣勢、對水戰一竅不通的勇將轉職。讓他們按照既定方略執行尚可,一旦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需要隨機應變時,便顯得捉襟見肘,難以發揮船隊應有的合力,甚至可能做出錯誤決策。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於水戰而言,此將尤為難得。”
劉湛聽得頻頻點頭,臉上非但沒有不悅,反而露出讚賞之色:“分析得極為透徹,句句切中要害!既然找到了病症,那便對症下藥!”他霍然起身,走到帳中懸掛的江夏地圖前,手指敲打著地圖,聲音斬釘截鐵,下達了一係列針對性極強的命令:
“第一,從即日起,水軍操練強度加倍!所有北方籍士卒,無論官職高低,必須克服暈船,盡快適應船隻顛簸!設立獎懲製度,能在顛簸船隻上精準射中靶標者,重賞!依舊嚴重暈船、無法適應者,考慮轉調陸師或輔兵!”
“第二,重金招募、重賞軍中所有精通水性、善於操舟的士卒、漁夫、船工!讓他們組成教習隊,傳授操舟、看風向、辨水流之技巧!同時,研究改進我軍戰船的操縱之法,力求提升靈活性與速度!”
“第三,工匠營全部動員起來!日夜趕工,修複受損戰船!同時,集中所有能工巧匠,研究、仿製、甚至改進敵軍使用的那種床弩和拍杆!要研究其結構、射程、威力,找出我軍的不足,加以優化!對於防火措施,也要立刻研究,比如在船帆、船舷塗抹防火泥漿等!”
“第四,加緊與文聘所部的聯絡,令其務必盡快抵達!同時,傳令荊襄各郡,乃至發文至許都,在軍中乃至民間,廣泛尋訪、征召精通水戰的將才!無論其出身如何,是寒門還是士族,是降將還是白身,隻要確有真才實學,孤必不拘一格,破格擢拔任用!”
他一口氣下達完所有命令,轉過身,目光炯炯地掃過帳內每一位將領,最後走到帳口,掀開簾幕,望著外麵燈火通明、正在緊急搶修船隻、救治傷兵的忙碌景象,以及遠方那條在夜色星光下依舊奔騰不息、發出低沉咆哮的長江,聲音堅定而充滿力量,傳遍整個大帳:
“一次的敗績,一次的挫折,算不了什麽!跌倒了,爬起來就是!這浩蕩長江,就是我北地健兒最好的練兵場!這今日之恥,便是明日雪恥之動力!告訴全軍將士,都把今日江上所見、所感、所痛,牢牢地記在心裏!把這份屈辱,化作平日操練時更狠的勁頭,更專注的精神!孤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北地兒郎,憑借你們的勇悍、智慧與不屈的意誌,同樣能在這曾經讓我們吃虧的大江之上,操舟如飛,縱橫馳騁,讓那碧眼孫權、大耳劉備,都在這滔滔江水中,見識到我等的鋒芒!我魏軍之旗,必將插遍大江南北!”
魏公的決心、冷靜以及對失敗的正視與積極應對,極大地感染和激勵了帳內眾將。原本有些低沉的氣氛為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知恥後勇、迫切想要提升、渴望雪恥的昂揚鬥誌。
“謹遵主公教誨!必不負主公厚望!”眾將轟然應諾,聲音比之前更加響亮,充滿了力量與決心。
初戰失利的陰霾,並未能在魏軍大營上空籠罩太久,反而像一劑猛藥,刺激了整個軍隊的神經。當夜,江邊的魏軍水寨和陸營,燈火徹夜未熄。工匠的敲打聲、將領的訓話聲、士卒操練的號子聲、傷兵偶爾的**聲,交織在一起,比以往任何一個夜晚都更加響亮、更加密集,顯示出一種強大的、不屈的韌性與活力。
而對岸的夏口城中,雖然為今日的小勝而舉行了慶功,士卒士氣得到了一定提振,酒肉的香氣暫時掩蓋了戰爭的恐懼。但劉備、劉琦,以及那位隱藏在幕後、指揮了今日水戰的神秘將領,站在夏口城頭,望著江北那連綿不絕、如同星河落地的龐大營寨燈火,以及那明顯加快了數倍的水寨建設速度,還有那隨風隱約傳來的、充滿力量的操練呐喊聲,他們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心中的壓力,非但沒有因為一場戰術層麵的勝利而有絲毫減輕,反而如同這秋夜漸深的寒意,更加沉重地壓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