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魯子敬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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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初戰那略顯狼狽的失利,如同投入看似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在魏軍大營中漾開層層漣漪,卻並未引發驚濤駭浪,更未動搖那深植於北地軍團骨子裏的堅韌與驕傲。在劉湛冷靜如冰、明察秋毫的掌控和下,這場戰術層麵的挫折,反而成了刺激全軍知恥後勇、奮發圖強的最佳催化劑。
接下來的日子裏,位於沌口的魏軍水陸大營,幾乎日夜喧囂,人聲鼎沸,如同一座龐大而高效運轉的軍事工坊。原本因初戰受挫而略顯低沉的氣氛,迅速被一種如火如荼、隻爭朝夕的昂揚鬥誌所取代。
水寨區域,成為了整個大營最喧鬧的核心。天剛蒙蒙亮,粗獷而富有節奏的操練號子聲便劃破江麵的薄霧,震得棹橢上的水鳥驚飛。來自北方的健兒們,強忍著胃裏翻江倒海般的暈眩不適,臉色發白卻目光堅定,咬著後槽牙,在隨著波浪不住搖晃的甲板上,一遍遍練習著如何在顛簸中穩住下盤,如何在這種動態環境下開弓放箭還能保持準頭,如何揮動兵刃進行接舷跳幫作戰。汗水浸透了他們厚重的號衣,混合著江水的濕氣,在甲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船工和水手們被集中起來,由那些經驗豐富、表情略帶倨傲或謹慎的荊州降卒帶領,分組反複演練著戰船在各種旗號、鼓聲指揮下的轉向、迂回、包抄、撤退等戰術配合。起初的混亂和碰撞在所難免,船槳互相磕碰,船舷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引來降卒教頭毫不留情的嗬斥與糾正,但漸漸的,生疏感在汗水與磨合中一點點褪去,一種初步的默契開始萌芽。
工匠營所在的區域,更是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絕於耳,日夜不息。爐火熊熊,映照著工匠們古銅色、滿是汗水的臉龐。那些在初戰中表現笨拙、甚至淪為笑柄的床弩和拍杆,被逐一拆卸下來,零件鋪滿一地,如同等待解剖的巨獸。工匠頭領帶著徒弟們,圍著這些大家夥,時而激烈爭論,時而埋頭測量計算,試圖找出其結構上的缺陷,或者研究如何仿製、改進敵軍那些看起來更輕便、更靈巧有效的型號。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加熱的桐油、新刨木料的清香以及江邊泥土特有的腥味,混合成一種獨屬於戰前準備的、充滿力量與希望的氣息。
劉湛幾乎每日都會在親衛的簇擁下,親臨水寨視察。他並非走馬觀花,而是深入士卒之間,查看操練細節,詢問遇到的困難,甚至不顧諸葛亮和郭嘉委婉的勸阻,親自登上一艘中型鬥艦,在江心感受風浪的力度和江流那變幻莫測的脈搏,親身體驗操舟的艱難與技巧。他並不直接幹涉具體的訓練安排,但他那沉穩的身影、專注的目光、以及偶爾對普通士卒一句簡短的鼓勵或對將領明確的指示,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強大的鞭策與鼓舞。主帥尚且如此,士卒焉敢不效死力?
連周倉、徐晃這等習慣了在陸地上縱馬馳騁、憑借勇力決勝的猛將,也暫時放下了屬於騎兵的驕傲,沉下心來,穿上不太合身的水軍號衣,跟著教頭學習如何看風向、辨水流,如何在搖晃的船上保持平衡並發起有效攻擊。這個過程對他們而言,比衝鋒陷陣還要艱難數倍。周倉那魁梧的身軀在狹窄的船舷上顯得格外笨拙,好幾次差點在同手同腳的劃槳練習中把自己甩進江裏,惹得周圍士卒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滿臉通紅。徐晃雖然沉穩些,但也對那複雜的帆索和舵輪感到頭疼不已。郭嘉遠遠看到這一幕,總會毫不客氣地戲稱他們為“旱鴨子被趕上架,學那水中鳧水,姿態感人”,但那戲謔的語氣背後,卻也隱藏著一絲對這群陸戰猛將肯放下身段、從頭學起的不易的認可。這股自上而下、不服輸的勁頭,如同無聲的號令,深刻地感染著大營中的每一個士卒。
諸葛亮則顯得更為沉靜。他整日埋首於臨時搭建的軍師營帳內,案幾上堆滿了搜羅來的各類水戰典籍、長江水文地理圖誌、以及繳獲的荊州水軍操典條令。他時而凝神閱讀,時而提筆標注,時而召見熟悉水情的降將、老練的船工漁夫,仔細詢問江流暗礁、季風變化、潮汐規律。時而又會獨自站在那巨大的沙盤前,手持羽扇,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那些微縮的山川城池,在腦海中推演著未來水戰的無數種可能。羽扇輕搖間,眸中閃爍著洞察與思慮的光芒,他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試圖消化和理解這片對於北方勢力而言完全陌生的戰場的一切內在規則與潛在變數。
郭嘉依舊維持著他那副仿佛永遠睡不醒的懶散模樣,常常裹著厚厚的披風,尋個陽光充足的角落倚靠著,手裏不是把玩著玉佩就是拿著他那標誌性的酒葫蘆。但若有人因此小覷於他,那便大錯特錯。他那雙看似漫不經心、半開半闔的眼睛,實則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將營中大小事務、士卒情緒的細微變化、將領之間的矛盾協調、乃至對岸夏口城頭旗幟更換、炊煙數量等蛛絲馬跡,都一一收在眼底,記在心上。他偶爾會像個幽魂般溜達到工匠營,對著正在改進的一架連弩或者新設計的船型指指點點,提出些看似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細思之下卻往往能切中要害、讓人豁然開朗的建議,讓那些埋頭苦幹的工匠們對他又是敬佩又是頭疼,私下裏稱他為“郭半仙”。
……
這一日,天氣驟變。秋雨毫無征兆地綿綿而下,細密如織,籠罩了整個江漢平原。江麵上霧氣氤氳升騰,能見度變得極低,對麵夏口的輪廓都模糊難辨。在這種天氣下,無論是魏軍的操練還是夏口可能的出擊,都不得不暫時停止。天地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隻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江水奔流不息的低沉咆哮。
劉湛正在溫暖幹燥的中軍大帳內,與諸葛亮、郭嘉、荀衍等核心幕僚商議軍務。巨大的沙盤上,代表文聘水軍的藍色小旗正在向夏口方向移動。炭盆裏的火苗跳躍著,驅散了雨天的濕寒。
“文仲業最新來信,其水軍前鋒已過邾縣,順風順水,不日即可抵達沌口與我軍會合。”荀衍指著沙盤上的長江水道,語氣中帶著期待,“據其估算,屆時,我軍可直接投入作戰的大型樓船、艨艟、鬥艦等主力戰船總數將超過八百艘,若加上各類輔助船隻,則逾千艘。水軍兵力,連同文將軍所部與現有整合兵力,將達到四萬餘人。無論是船隻數量、規模還是兵力,都足以與夏口水軍正麵抗衡,甚至略占優勢。”
“光靠船多、人多,堆數量,嚇唬嚇唬外行還行,”郭嘉斜倚在鋪著虎皮的胡床上,手裏搓著幾粒圍棋棋子,聞言撇了撇嘴,語氣帶著他慣有的清醒,“關鍵得會用,用得巧。文聘的水軍久在淮泗流域活動,那裏的水情、風向、乃至對手的戰法,與這浩蕩長江、與熟悉江夏水文的敵軍相比,未必能完全契合,水土不服的可能性不小。夏口那邊,經過上次那小勝,雖然改變不了大局,但士氣正旺,又占據著地利,依托堅固的水寨和城池,以逸待勞。咱們要是就這麽硬碰硬地撞上去,就算最後能憑借體量優勢撞贏,估計也是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局麵,損失小不了,還白白浪費了時間,給了江東那邊更多的反應機會。”他總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潛在的風險。
諸葛亮微微頷首,表示讚同,他輕搖羽扇,目光落在沙盤上夏口那複雜的地形和水寨布局上,緩聲道:“奉孝兄所言極是。強攻硬打,實乃下策,代價高昂,非智者所取。亮以為,待文聘將軍水軍主力匯合之後,我軍當務之急,並非是立刻發動總攻,而是需要一段時間進行磨合,步水協同,熟悉新的指揮體係。在此期間,可設法運用謀略,調動夏口守軍,或誘使其離開堅固的水寨,尋機在更有利於我的野戰水域中殲滅其主力;或可施以火攻、斷其糧道、離間其內部等計策,迫其不得不出寨決戰,從而以較小的代價,達成戰略目標。”他的思路清晰,始終著眼於以智取勝,減少傷亡。
就在幾人深入探討後續具體方略時,帳外忽然傳來侍衛清晰而略帶急促的高聲稟報:“啟稟主公!營外巡江斥候抓獲一葉試圖靠近我水寨的扁舟!舟上僅有三人,為首的是一位中年文士,自稱乃東吳參謀校尉魯肅,字子敬,奉吳侯孫權之命,特來拜見魏公!”
帳內原本專注討論的氣氛頓時一靜,落針可聞。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帳外淅瀝的雨聲清晰可辨。
劉湛眼中精光一閃,與坐在下首的諸葛亮、郭嘉迅速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盡在不言中的眼神。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而且比預想中或許還要快上幾分。孫權,果然坐不住了。
“魯子敬?”劉湛嘴角微微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那弧度中混合著審視、玩味與一絲掌控局麵的自信,“孤久聞其名,乃江東有名的敦厚長者,誠信之士,深得孫權倚重。沒想到,這位碧眼兒的動作倒是不慢,鼻子也靈得很。請他進來吧,吩咐下去,以禮相待,不可怠慢了這位江東使者。”他特意強調了“以禮相待”和“使者”二字,既展現了氣度,也定下了此次會麵的基調。
“諾!”侍衛領命,快步離去。
帳內幾人迅速調整了坐姿和表情,收斂了方才討論軍務時的隨意,顯露出符合身份的威儀與沉穩。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形的、屬於外交博弈的緊張感。
不多時,帳簾再次被掀開,帶著一股潮濕的雨氣和江風的寒意。一名中年文士在兩名侍衛的“陪同”下,步履沉穩地步入大帳。此人年約四旬,身材中等,麵容敦厚溫和,目光溫潤而富有智慧,頜下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顯露出嚴謹的個性。他身著江東士人常見的青色布袍,因冒雨乘舟,衣袍下擺和肩頭已被雨水打濕,顏色深了一塊,略顯狼狽,卻絲毫未損其從容不迫的氣度。他便是東吳重臣,孫權麾下最受信任的謀士之一,堪稱孫權政權奠基者的魯肅,魯子敬。
“東吳參謀校尉魯肅,奉我主吳侯之命,冒昧來訪,拜見大漢魏公。”魯肅站定在大帳中央,目光平和地迎向主位上的劉湛,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覲見禮,言辭清晰,禮數周全,無可挑剔。
“子敬先生不必多禮,遠來是客,辛苦。”劉湛虛抬右手,做了一個請起的手勢,語氣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孤久聞先生高義,胸懷韜略,今日於這軍帳之中得見,亦是幸事。隻是,”他話鋒微轉,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試探,“如今兩軍對壘於夏口,江上烽煙未息,刀兵相見隻在旦夕。先生不避艱險,乘一葉扁舟穿越這雨霧江防,此行,恐怕頗為不易吧?不知吳侯遣先生至此,所為何事?”他直接將問題拋回給魯肅,開門見山。
魯肅直起身,坦然迎上劉湛的目光,聲音沉穩有力,顯然早有準備:“魏公明鑒。肅此行,正為此間江上未息之烽煙而來。魏公奉天子明詔,代天巡狩,威加海內,掃平北疆群雄,肅與吳侯,素來欽仰,此心天地可表。”他先捧了一句,隨即轉入正題,“然,荊州之地,乃漢室宗親、已故劉景升公之基業。景升公新喪,屍骨未寒,其長子劉琦,依禮法嗣位,鎮守江夏,本是名正言順。魏公驟然興兵南下,直逼夏口,兵鋒之盛,江漢震動。吳侯身為漢臣,受朝廷敕封,又與荊州疆土毗鄰,唇齒相依,聞此消息,實感不安,故特遣肅前來。”他頓了頓,清晰地道出兩個目的,“一來,是為景升公之逝,代為吊唁,略盡盟友之誼;二來,也是想借此機會,當麵請教魏公,不知魏公對荊州之地,究竟意欲何為?對未來江東鄰邦,又持何等態度?”
他這番話,說得可謂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孫權作為漢臣和鄰居的“合理”關切,又巧妙地點出了江東與荊州唇亡齒寒的利害關係,更將皮球高高踢回給劉湛,試圖在看似禮貌的請教中,探聽魏軍的真實意圖和戰略底線。
劉湛尚未回答,旁邊的郭嘉卻似乎忍不住,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幾分嘲弄意味的嗤笑,隨即懶洋洋地開口了,語調拖長,如同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子敬先生這話說得……真是漂亮,麵麵俱到,冠冕堂皇。吊唁劉景升?嗬嗬,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來看看劉景升留下的這份家底,如今還剩下多少,夠不夠分量,能不能讓你們江東也分上一杯羹吧?至於請教?”他嘴角一撇,目光銳利地看向魯肅,“我看,是來探聽虛實,掂量掂量我家主公下一步會不會把戰船開到你們建業城下,才是真吧?咱們都是明白人,在這軍帳之中,何必繞這些虛頭巴腦的圈子?”
郭嘉的話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犀利無比,毫不留情麵地撕開了魯肅話語中那層溫情的麵紗,直刺江東此次遣使最核心的擔憂與算計。
魯肅敦厚的臉龐上,神色微微一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直接甚至粗魯地打斷這外交辭令。但他畢竟修養深厚,很快便恢複了鎮定,目光轉向郭嘉,語氣依舊平和:“這位氣度不凡,言辭犀利的先生,想必就是名動北方的‘鬼才’郭奉孝吧?久仰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先生快人快語,肅佩服。”他先不軟不硬地回應了郭嘉的諷刺,隨即神色一正,語氣轉為鄭重,“然,吳侯之心,昭昭可鑒,乃為漢室社稷安穩,為江東六郡百萬生靈之安危計。魏公若果真誌在匡扶漢室,掃清不臣,何不對荊州如今之危局存亡施以援手,共抗外侮,反而大軍壓境,逼迫景升公之後裔?此等行為,恐……難令天下有識之士心服,亦有損魏公‘匡扶漢室’之清譽。”他試圖搶占道德製高點,將劉湛置於“不義”的位置。
這時,諸葛亮適時開口了,他羽扇輕搖,動作優雅,聲音舒緩而清晰,如同山澗清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邏輯力量:“子敬兄,此言差矣,請恕亮不敢苟同。”他先禮貌地反駁,隨即層層剖析,“劉景升公在時,雖有名望,然不能有效保境安民,整飭武備,致使荊州內部紛爭不斷,奸佞之輩如蔡瑁、張允之流把持權柄,排擠賢良,此乃荊州日漸衰微之根源。如今景升公不幸仙逝,其子劉琦,性情懦弱,缺乏主見,竟不能明辨是非,與那反複無常、先後依附呂布、曹操、袁紹,今又寄居荊州的劉備相互勾結,妄圖割據江夏一隅,抗拒代表朝廷大義的王師,此乃取禍之道,自絕於天下,何談‘合乎禮法’、‘名正言順’?”
他頓了頓,目光湛然地看向魯肅,語氣加重:“魏公此番興兵,非為一己私利,實為鏟除地方割據,肅清奸佞,還荊州於朝廷王化,使數百萬荊襄百姓,得享太平盛世,不再受戰亂流離之苦。此乃順天應人、大義所在之舉,光明磊落,何須向他人解釋?又何來‘有損清譽’之說?”
緊接著,他話鋒轉向江東,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清晰的警告意味:“至於江東孫討虜,魏公早有明言,願與吳侯永結盟好,共扶漢室,劃江而治,各安其境。隻要吳侯謹守臣節,安分守己,不包藏禍心,不暗中資助叛逆,我天兵所至,對江東秋毫無犯,此諾,天地共鑒。”他先是給出了一個看似美好的承諾,隨即語氣陡然轉冷,如同冰棱裂開,“但——若有人不識時務,企圖螳臂當車,逆天而行,或與夏口偽逆劉琦、劉備暗通款曲,提供錢糧兵馬,以為奧援……那麽,王師雷霆之怒,順流東下,恐非江東水鄉之柔櫓所能承受之重。屆時,玉石俱焚,悔之晚矣。還望子敬兄,將此言,一字不差,轉達吳侯。”
魯肅聽著諸葛亮這番綿裏藏針、軟硬兼施的話語,心中凜然,背後不禁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諸葛亮和郭嘉,一個理性剖析、占據大義名分,一個犀利直白、撕破偽裝,兩人配合默契,一唱一和,將劉湛方麵的立場、底線以及潛在的威脅,清晰地、毫不掩飾地擺在了台麵上:荊州我要定了,這是我的核心利益,不容置疑,你孫權最好乖乖待在江東,別動什麽歪心思,否則,下一個目標就是你。
他深吸一口氣,知道空談大義、互相指責已然無用,必須拿出更實際的東西,或者至少試探出對方是否留有轉圜的餘地。他轉向劉湛,神情更加鄭重,甚至帶上了幾分懇切:“魏公,吳侯絕無與天兵對抗之意,此心,日月可鑒。然,魏公明察,劉備雖勢微力孤,然其人身負梟雄之姿,堅韌不拔,更有關羽、張飛等萬夫不當之勇為輔,絕非易與之輩。劉琦雖弱,然其據有江夏水軍之利,熟悉地理,急切之間,恐難一舉平定。若戰事遷延,陷入膠著,豈不空耗國力,徒令兩岸百姓受苦,亦恐予北方殘敵以可乘之機?”
他仔細觀察著劉湛的臉色,繼續拋出他此行的另一個重要目的,或者說,是一個為江東爭取時間和利益的試探:“肅,人微言輕,然鬥膽在此,願為魏公與夏口之間,做個調停之人。或可勸說劉琦、劉備,認清形勢,交出部分兵權,讓出江夏若幹城池,由魏公派遣信任官吏接管,以示歸順誠意。如此,既可免動幹戈,生靈塗炭,亦可全雙方之顏麵,使魏公兵不血刃,得江夏之地,豈不兩全其美?吳侯亦願為此事,從中斡旋,以表誠意。” 這是他拋出的一個看似“雙贏”的提議,實則暗藏玄機,旨在延緩魏軍攻勢,為江東調整戰略、甚至暗中支持劉備爭取時間,同時也想看看能否在江夏的利益分配上分一杯羹。
劉湛聞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仿佛聽到了什麽極其可笑的事情,竟忍不住放聲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洪亮而充滿霸氣,在寬闊的軍帳中回蕩,震得燭火都為之搖曳,也讓魯肅的心猛地一沉。
笑聲漸歇,劉湛目光如冷電般射向魯肅,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與決絕:“子敬先生,你的這番‘好意’,孤心領了。但,”他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金鐵交鳴,“孤親統大軍至此,陳兵江畔,並非是為了與劉琦那個懦弱小兒、劉備那個屢敗屢逃的喪家之犬談判!更不需要任何人的調停!孤要的,是整個荊襄九郡,完整地、徹底地納入朝廷直接管轄,不容任何折扣!劉備,必須為他屢次三番的抗拒、為他收買人心的偽善,付出應有的代價!至於孫權……”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股久居上位、殺伐決斷的強大氣勢如同實質般壓迫向魯肅,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告訴他,老老實實,做好他自己的吳侯!治理好他的江東六郡!荊襄之事,乃大漢內政,不勞他一個外姓藩鎮費心!若他真有心為漢室分憂,為天子效力,”劉湛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整頓江東兵馬,囤積糧草,以備將來……與孤會獵於江湖,共伐南方之不臣!”
他刻意在“共伐不臣”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充滿了暗示。這“不臣”可能指的是更南方的交州士燮,益州劉璋,漢中張魯,但聽在魯肅耳中,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警告和未來可能指向江東的威脅。
魯肅被劉湛這毫不掩飾的霸氣、強 硬的態度以及那隱含鋒芒的話語震得心神俱動,臉色微微發白。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試探、所有的斡旋努力,在對方絕對的實力自信和清晰的戰略目標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所謂的“調停”根本是癡心妄想。劉湛的決心,遠超他和他主公孫權的想象。
“魏公……”魯肅張了張嘴,還想做最後的努力,或許是想再強調一下孫劉聯合的潛在威脅,或者試圖緩和一下這徹底僵住的局麵。
但劉湛已經失去了耐心,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了他,語氣不容置疑:“子敬先生遠來辛苦,江上風雨侵襲,想必也乏了。先在營中好生歇息吧。孤軍務繁忙,江東之事,已有定論,就不多陪先生敘話了。”他轉向荀衍,“文若,代我好生招待子敬先生,一應所需,不可短缺。”
這便是直接送客了,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魯肅知道大勢已去,再多言無益,反而可能自取其辱。他心中暗歎一聲,隻得再次躬身,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與沉重:“肅……告退。謝魏公……款待。”
看著魯肅在荀衍的陪同下,那略顯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帳簾之外,郭嘉才優哉遊哉地又抿了一口酒,咂咂嘴,笑道:“這魯子敬,倒是個實誠君子,品性敦厚,眼光也還算長遠,知道江東獨力難支,總想搞合縱連橫那一套。可惜啊,跟了個年紀輕輕卻心思深沉、顧慮重重的主公。孫權派他來,無非是投石問路,既怕咱們吞了荊州後揍他,又舍不得可能從荊州撈到的好處,還想端著漢臣的架子。如今路探明了,前麵是銅牆鐵壁,油鹽不進,我估摸著,他回去跟孫權一稟報,那碧眼兒怕是更要抓耳撓腮,晚上睡得更加不安穩嘍。”
諸葛亮臉上卻並無太多輕鬆之色,他沉吟道:“奉孝兄莫要小覷了魯子敬。此人見識不凡,胸懷大略,其‘聯劉抗曹’,以保江東的戰略構想,雖未在此次明言,但必是其始終堅持的核心之策。此次與我交涉不成,未能延緩我軍攻勢,反而見識了我方的決心與實力,孫權在其勸說下,很可能會放下猶豫和矜持,加快與劉備的接觸甚至結盟的步伐。主公,魯肅此行,如同敲響了警鍾。我們需做好萬全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孫劉聯手局麵。夏口之戰,宜速不宜遲。”
劉湛冷哼一聲,眼中寒光閃爍,沒有絲毫畏懼,反而充滿了挑戰的欲望:“聯手?不過是各懷鬼胎的烏合之眾!劉備窮途末路,孫權首鼠兩端,縱使聯合,又能迸發出幾分力量?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任何看似堅固的聯盟,都不過是沙土之牆,一推即倒!傳令下去,各營加緊備戰,斥候嚴密監控江東方向任何異動!待文聘水軍一到,稍作休整與磨合,立即對夏口發動總攻!我要在孫權那小子徹底下定決心、伸出他那猶猶豫豫的手之前,先以雷霆萬鈞之勢,敲掉劉備這顆卡在喉嚨裏的釘子!讓他知道,誰才是這長江之上,真正的主宰!”
帳外,秋雨依舊淅淅瀝瀝,沒有停歇的跡象,仿佛在為大地上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做著無言的鋪墊。魯肅在荀衍的安排下,住進了一頂單獨的營帳。他站在帳口,望著眼前綿密無盡的雨幕,以及雨幕後方那完全朦朧、卻又能感受到其龐大壓力的長江對岸——岌岌可危的夏口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