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離間與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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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肅帶著一腔沉重、挫敗與對未來的深切憂慮,乘坐那葉來時的扁舟,如同投入浩瀚江麵的一粒粟米,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煙雨朦朧的江南岸,駛向他那心思難測的主公所在。魏軍大營並未因這位江東使者的離去而有絲毫鬆懈,反而如同上緊了發條、注滿了燃料的龐大戰爭機器,每一個齒輪、每一根軸承都運轉得更加迅猛、更加精準。
    連綿數日的秋雨終於在某個清晨停歇,久違的、略顯蒼白的秋日陽光穿透雲層,灑在江麵上,蒸騰起最後一絲水汽。江麵上的霧氣徹底散盡,視野豁然開朗,仿佛一塊被擦拭幹淨的巨大琉璃。對岸夏口城頭那些依舊在飄搖的、代表劉琦和劉備的旗幟,以及江心那片依地形而建、桅杆林立如同荊棘叢生的水寨,在清澈的陽光下顯得愈發清晰,也愈發刺眼,如同釘在江北魏軍視野中的一根毒刺。
    中軍大帳內,氣氛在援軍抵達的興奮過後,迅速回歸到一種凝重而熾熱的戰略籌劃狀態。就在魯肅離去後的第三日午後,沌口以西的江麵上,出現了令所有魏軍士卒為之振奮的景象。文聘率領的龐大水軍艦隊,終於如期而至,浩浩蕩蕩地駛入了預定水域。
    那是一片真正意義上的舟船海洋!數百艘大小戰船,按照艦種和功能,分成數個龐大的縱隊,保持著嚴整的間距,緩緩破開江波,駛入視野。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那數十艘高達數層、如同一座座移動水上堡壘的巨型樓船,它們龐大的身軀投下巨大的陰影,船體兩側密布弩窗矛穴,高大的櫓樓之上,瞭望手和旗號兵的身影清晰可見,巨大的船帆吃滿了風,鼓脹如雲。緊隨其後的,是數量更多的艨艟戰艦,它們體型修長,速度較快,船首包裹著金屬撞角,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再後麵是靈活機動的鬥艦,以及如同水中飛蝗般輕捷的走舸快艇。整個艦隊帆檣如林,遮天蔽日,玄色的魏軍旗幟在桅杆頂上獵獵作響,幾乎鋪滿了沌口以西的廣闊江麵。船隻破浪前行發出的嘩嘩聲,船槳劃水的整齊節拍,以及船上士卒隱約傳來的號子聲,匯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磅礴力量。
    這些船隻雖大多來自淮泗水係,與純粹在長江風浪中錘煉出的荊州水師在船型細節、吃水深度乃至帆索設計上略有差異,但那森嚴有序的陣列、保養精良的船體裝備、以及船上那些曆經淮河、巢湖風浪洗禮的士卒們剽悍沉穩的氣息,無不彰顯著這是一支久經戰陣、不容小覷的強大力量。他們的到來,瞬間改變了長江兩岸的力量對比。
    文聘一身擦得鋥亮的水軍將領特製魚鱗細甲,外罩玄色戰袍,在親兵的護衛下,乘坐小艇登岸,快步走向中軍大帳。他麵容沉穩,皮膚因長年水上生涯而顯得黝黑粗糙,目光堅毅,帶著久經風浪的滄桑與沉靜。踏入大帳,他抱拳躬身,聲音洪亮而帶著水手特有的粗糲質感:“末將文聘,參見主公!奉主公將令,率水軍主力兩萬三千人,樓船三十五艘,艨艟兩百艘,鬥艦四百艘,走舸三百艘,並各類輔助船隻百餘,前來聽候調遣!請主公示下!”
    “仲業將軍辛苦了!一路勞頓,來得正是時候!”劉湛臉上露出由衷的滿意笑容,親自離座上前,雙手扶起文聘,還用力拍了拍他那結實如鐵的肩膀,感受著甲片的堅硬,“有你麾下這支縱橫淮泗的生力軍加入,我軍真可謂如虎添翼,如龍歸海!拿下夏口,指日可待!” 他親熱地拉著文聘的胳膊,走到那巨大的沙盤前,“來,仲業,先熟悉一下當前敵我態勢,江流水情,我軍布防,以及……我們接下來要演的一出好戲!”
    隨著文聘這支強大水軍的抵達,魏軍在夏口地區的總兵力已穩穩接近二十萬大關,大小戰船總數超過一千二百艘,無論在兵力、船隻數量、裝備水平還是後勤補給上,都對困守夏口的劉琦、劉備聯軍形成了壓倒性的、近乎令人絕望的優勢。勝利的天平,從紙麵數據上看,似乎已無可爭議地徹底傾向了北方。
    然而,劉湛及其麾下以諸葛亮、郭嘉為核心的最高謀士團,並未被眼前這巨大的優勢衝昏頭腦。他們深知,戰爭不僅僅是數字的對比,更是智慧、士氣和時機的較量,尤其是麵對長江天險和可能出現的潛在聯盟。
    “主公,文將軍大軍雖至,士氣高昂,然魯子敬昨日方去,其言猶在耳,其策必存於心。”諸葛亮羽扇輕搖,柔和的動作與他冷靜的話語形成鮮明對比,打破了帳內因援軍到來而自然產生的樂觀氣氛,“孫權其人,外示恭順,內懷機心,絕非甘於寂寞、坐守江東之輩。他絕不會坐視我軍吞並荊州,全據長江上遊,對其形成居高臨下之勢。其遣魯肅試探、調停失敗,下一步,極有可能摒棄猶豫,轉而采取更為激進實際的策略——那便是支持劉備,共抗我軍。孫劉聯合,其單個力量雖皆不足以與我抗衡,然一旦結成穩固同盟,劉備據夏口為前驅,孫權以柴桑為後援,倚仗長江天險,其水軍亦頗精銳善戰,若使其站穩腳跟,構建起完整的防線,則我軍欲平定江東,必事倍功半,徒增傷亡與耗時,恐非一時之功。”
    郭嘉斜倚在放著時令水果的楠木案幾旁,似乎對那盤黃澄澄的橘子更感興趣,隨手拿起一個,慢條斯理地剝著,金黃的橘皮在他靈巧的手指下綻開,散發出清新的果香。他頭也不抬地接口道,聲音因含著橘子瓣而略顯含糊,卻依舊清晰:“孔明所言,分毫不差。這孫仲謀,年紀不大,心思卻比他爹和他哥加起來還重,跟個萬花筒似的。他肯定不想哪天早上一推開建業城門,就看到咱們的樓船帆影把他的太陽都給遮了。支持劉備這窮途末路的‘皇叔’,對他而言,是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擋箭牌,既能消耗咱們,又能把戰火擋在江東之外。所以呐,”他用力咽下橘子,拍了拍手,“咱們絕不能讓他們倆舒舒服服地勾搭到一起,你儂我儂,同舟共濟。”
    他拿起另一瓣橘子,對著陽光看了看,仿佛在欣賞其晶瑩的紋理,語氣帶著一種玩味的戲謔:“得給他們這還沒捂熱乎的‘盟約’之間,埋幾顆不大不小的釘子,灑上點能讓人心裏刺撓的辣椒麵。讓他們就算勉強湊到一起,也是同床異夢,各懷鬼胎,互相提防,生怕自己這邊多流一滴血,讓對方撿了便宜去。”
    劉湛目光銳利如刀,在兩位風格迥異卻同樣智計超群的謀士臉上掃過:“具體該如何操作?這離間之計,從何入手?又如何能確保其見效?”
    諸葛亮顯然早已深思熟慮,他成竹在胸地緩步走到沙盤前,羽扇先精準地點在代表夏口的模型上,隨即沿著長江水道,平滑地劃向東南方代表孫權前線大本營柴桑的位置。“孫劉之間,固有共同抗我之利益驅使,然其內在矛盾與猜忌,亦是根深蒂固,此乃我可利用之基。”他聲音平穩,分析透徹,“其一,劉備乃客軍,勢窮來投,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孫權對其必然心存猜忌,此乃雄主天性,恐其名聲在外,善於籠絡人心,一旦獲得喘息之機,便可能坐大難製,甚至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其二,劉備素以‘英雄’之名,‘仁德’之稱聞於天下,其誌在複興漢室,豈是久居人下之輩?孫權年少聰慧,豈能對此毫無防範,甘心為其火中取栗?其三,雙方兵力、地位、資源完全不對等,聯盟之中,誰為主導?聽誰號令?利益如何分配?這些看似細節的問題,實則是滋生齟齬的溫床,稍加挑撥,便能釀成大患。”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洞悉人性與局勢的智慧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亮以為,離間之計,需環環相扣,因勢利導,可分三步走。其一,示敵以弱,驕其心,懈其誌。我可令文聘將軍麾下主力水軍,暫緩發動大規模正麵進攻,隻進行小規模、低強度的騷擾和偵查,示之以我軍水戰新敗,文聘部初至,尚需磨合,短期內無力破寨之假象。令孫劉產生錯覺,以為可憑借長江天險與現有兵力高枕無憂,從而放鬆警惕,放緩聯盟整合的步伐,甚至可能因‘局勢緩和’而滋生內部爭論。”
    “其二,明暗結合,亂其謀,惑其心。”郭嘉恰到好處地接過話頭,將手中捏著的橘子皮在指尖轉了轉,然後手腕一抖,那橘皮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精準地落入了數步之外熊熊燃燒的炭盆之中,“噗”地一聲激起一小簇跳躍的火星,散發出短暫的焦香。他對自己這手“絕活”似乎頗為得意,挑了挑眉,繼續說道:“明麵上,主公可再修書一封,遣使送往柴桑,直接給那孫權。這次語氣可以比對待魯肅時稍微緩和些,重申願與江東和睦通好之意,甚至可以假意拋出一個誘餌,比如承諾若孫權謹守中立,不插手荊州之事,待我平定荊襄後,便可上表天子,表奏其為揚州牧,加九錫,增封邑之類的空頭官職,以示‘安撫’和‘誠意’。關鍵點在於,這封信要寫得冠冕堂皇,並且要大張旗鼓地送,最好能讓夏口那邊的細作也能探知此事,但又不能顯得太過刻意。”
    他狡黠一笑,那笑容如同狐狸看到了鑽進雞舍的路徑:“暗地裏嘛,這才是重頭戲。咱們可以動用‘聽風’的精幹人手,分頭行動。一部分人,冒充江東的細作或對孫權不滿的士人,在夏口城內及守軍之中散播謠言。內容嘛,可以多樣些,比如就說孫權與主公已有密約,欲借魏軍之手削弱甚至除掉劉備、劉琦,以其二人之人頭或擒獲,作為換取江東平安、甚至未來瓜分荊州部分利益的籌碼。另一部分人,或者換個時間,再散播劉備暗中與主公麾下某位重臣聯絡,欲賣孫劉聯盟以求自保,換取自身富貴前程的消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互相矛盾也沒關係,就是要讓他們內部自己先亂起來,互相猜忌,看誰都像是內鬼。”
    “其三,尋隙挑撥,激其變,裂其盟。”諸葛亮再次開口,將策略推向更深層,“待其在外界壓力與我之‘示弱’下,聯盟初成,必然要有一定的分工協作,比如防區劃分、糧草調配、戰利品分配等。我可敏銳地利用此點,在未來的作戰中,集中優勢兵力,猛攻其中一方負責的防線或部隊,而對另一方負責的區域網開一麵,或者隻是進行佯攻牽製。例如,若孫權派遣援軍入駐夏口,協防某處,我可佯裝主力猛攻孫權援軍駐守的營壘或水寨,卻對鄰近的劉備部防線隻作監視;或者反之,猛攻劉備部,而對孫權援軍稍作放縱。如此,在戰場上遭受猛烈攻擊、損失慘重的一方,必然會對‘幸免’的另一方產生極大的怨恨,認為其保存實力,見死不救,甚至懷疑其與我有默契。嫌隙一旦產生,尤其是在血與火的戰場上,便會迅速放大,聯盟的信任基礎將蕩然無存,自危之下,分崩離析不遠矣。”
    劉湛聽得目光炯炯,連連點頭,此計慮之深遠,環環相扣,將人性弱點與戰場態勢結合,可謂老辣狠準。“此計大善!步步為營,直指要害!便依二位先生之策行事!”他當即決斷,分派任務:“奉孝,散布謠言、偽造相關‘證據’、以及引導輿論之事,由你全權負責,‘聽風’各部,荊襄降卒中可用之人,乃至所需金銀,隨你調用,務必做得隱秘自然,如同春雨潤物,無聲卻透!”
    “主公放心,這等耍心眼、攪渾水的事情,嘉最是在行。保管辦得妥妥帖帖,天衣無縫,讓那孫權和劉備,心裏都跟有十七八隻貓爪在撓似的,坐臥不寧。”郭嘉笑嘻嘻地領命,眼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文若,”劉湛看向荀衍,“以我名義,草擬給孫權的書信,此事由你執筆。語氣務必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要顯得我確有緩和局勢、專注荊州之意,略帶一絲對江東力量的‘認可’與‘忌憚’,又不能失了朝廷魏公的威嚴與底線,其中的分寸,你自行把握。”
    “衍,明白。必當字斟句酌,使其看似誠意滿滿,實則空無一物,留足想象與猜忌空間。”荀衍躬身領命,他精於文辭,對此任務心領神會。
    “仲業,”劉湛最後看向沉穩的文聘,“你部遠來辛苦,可允士卒休整兩日,恢複體力,熟悉此地水文。兩日後,沌口所有水軍船隻,包括原有部屬,皆由你統一調度指揮!就按孔明之策,前期以小型船隊進行襲擾、偵查為主,麻痹敵軍,同時,你要抓緊時間,讓淮泗水軍與荊州降卒及新練水軍盡快磨合,熟悉彼此戰法旗號,演練協同作戰!真正的硬仗,還在後麵!”
    “聘,領命!必竭盡全力,整訓水師,不負主公重托!”文聘抱拳沉聲應道,語氣中充滿了責任感與信心。
    ……
    就在魏軍緊鑼密鼓地實施離間計的同時,長江南岸的夏口城內,氣氛同樣複雜、微妙,且日益壓抑。
    劉備與劉琦確實通過魯肅秘密留下的渠道,大致了解到了江北會談的結果——魏公劉湛態度極其強硬,毫無轉圜餘地,拒絕任何形式的調停,吞並荊州之意堅如磐石,戰爭已是唯一出路。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們預料之中的結局,但由魯肅親口證實,仍讓本就如履薄冰、寄望於外交斡旋能帶來一線生機的二人,心頭如同被壓上了千斤巨石,更加沉重,呼吸都感到困難。
    “叔父!如今之計,魯子敬已然無功而返,劉湛咄咄逼人,江北大軍雲集,眼看……眼看就要發動總攻!我等兵微將寡,獨力難支,唯有與江東孫氏聯合,方能有一線生機了!”劉琦麵色蒼白如紙,因為恐懼和焦慮,手指都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他緊緊抓著劉備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漂浮的稻草,聲音帶著哭腔和顯而易見的慌亂。他本就生性懦弱,缺乏主見,麵對江北那日益龐大、遮天蔽日的敵軍陣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聯合孫權”這個選項上。
    劉備心中何嚐不知這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出路?但他更深知,與那位碧眼紫髯、年紀雖輕卻心思深沉的孫權聯合,無異於與虎謀皮,前景難測。他強壓下心中的翻騰與憂慮,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從容,反手握住劉琦冰涼的手,用盡可能沉穩、令人安心的語氣說道:“琦侄兒稍安勿躁,你所言甚是,句句在理。孫權雖年輕,然其繼承父兄基業,雄踞江東六郡,兵精糧足,甲胄齊全,更兼有周瑜、魯肅、張昭等文武賢才盡心輔佐,實力不容小覷。若能與我等真誠聯手,同仇敵愾,依托長江天險,水陸協同,未必不能與那劉湛抗衡,保得荊襄一隅之地!此乃存亡續絕之關鍵!”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我即刻親自修書,陳說利害,派簡雍為使,其人口才便給,忠誠可靠,命其星夜兼程,前往柴桑,麵見吳侯,務必說動他,共商抗敵大計!”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說,不如郭嘉的算計快。還沒等劉備的書信正式送出,夏口城內,大街小巷,軍營夥房,甚至是在江邊修補漁網的老翁之間,已經開始悄然流傳一些令人極度不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流言蜚語。
    “喂,老哥,你聽說了嗎?好像……好像江東的那位孫將軍,私下裏和北邊來的那位魏公,有……有往來呢……”一個士兵在吃飯時,壓低聲音對同伴嘀咕。
    “不能吧?魯肅先生不是剛走嗎?不是說要求聯合咱們一起打北邊嗎?”同伴一臉不信。
    “嘿,這官麵上的話,能全信?我聽說啊,北邊許了吳侯天大的好處,什麽揚州牧,加九錫,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條件就是……就是拿咱們夏口,拿劉皇叔和咱們公子的人頭,做那投名狀呢!”先前那人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親耳所聞。
    “嘶……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前兩天我還聽人嚼舌根,說……說劉皇叔他……他好像也派了心腹,偷偷去過江北呢……這世道,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流言如同無形無影卻又無孔不入的瘟疫,在缺乏娛樂、內心惶恐的士兵和百姓中悄然蔓延、發酵。它們往往沒有確切的來源,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但那模糊的指向性,那關乎生死存亡的敏感內容,卻比任何確鑿的證據都更能撩撥人們脆弱而緊張的神經,輕易地播下猜疑的種子。劉備很快察覺到了這股彌漫在空氣中的詭異氣氛,又驚又怒,立刻找來關羽、張飛,嚴令他們徹查流言來源,抓出首要散播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但郭嘉手下“聽風”組織的運作何其隱秘老辣,那些真正的源頭早已如同水滴融入江河,隱匿在成千上萬張惶恐的麵孔和混亂的人心之中,如何能查得清?抓到的,不過是一些人雲亦雲、以訛傳訛的糊塗蟲罷了,反而更增添了事情的詭異色彩。
    與此同時,江北魏軍水寨的表現也一反常態。按理說,文聘如此龐大的生力軍抵達,理應士氣大振,積極求戰。但魏軍水師除了每日例行公事般派出十幾艘走舸鬥艦,在江心晃悠一圈,偶爾靠近射幾支無關痛癢的火箭,或者與夏口巡江船隊進行小規模、接觸即走的摩擦外,並未有任何準備大規模進攻的跡象。龐大的艦隊靜靜地泊在水寨中,更多的像是在進行內部編練和休整。這種反常的、暴風雨前的寧靜,結合城內那愈演愈烈、斬不斷理還亂的詭異流言,讓劉備手下的重要謀士簡雍都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和巨大的壓力。
    “主公,此乃劉湛與郭奉孝之離間毒計也!其心可誅!”簡雍眉頭緊鎖,清臒的臉上滿是凝重,他一語道破天機,“彼輩深知強攻不易,故欲先行亂我軍心,動搖我抵抗意誌,更要緊者,是欲在我與江東聯盟未固之前,便埋下猜忌之楔子!流言雖粗陋,未經證實,然其毒辣之處,正在於此!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恐不需多久,便會動搖根本!”
    劉備背負雙手,在簡陋的州牧府議事廳內焦躁地踱步,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我豈不知此乃敵人奸計?然……然人言可畏,眾口難調!如今營中將士已有人心浮動之象,交頭接耳,疑慮叢生!若此等流言傳入孫權耳中,以其多疑之性,聯盟之事恐生巨大波折,甚至……功虧一簣!屆時,我等人孤城懸於江畔,內憂外患,如之奈何?!”他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和無力感。
    ……
    正當夏口城內為魏軍散布的流言所困,忙於內部安撫與整頓時,劉備的使者簡雍,曆經艱辛,躲過魏軍巡江船隊的耳目,終於成功抵達了位於長江下遊的江東軍事重鎮——柴桑,並在魯肅的引薦下,見到了年輕的吳侯孫權。
    孫權的相貌與北方流傳的畫像或劉湛憑借曆史記憶想象的頗有不同。他生得碧眼紫髯,方頤大口,麵容骨骼清奇,雖然年紀不過二十六七,但高坐於主位之上,目光開合之間,精光閃爍,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與深沉,絕非尋常紈絝子弟可比。他仔細地、逐字逐句地閱讀了劉備那封言辭懇切、甚至帶著幾分悲壯氣息的親筆信。信中,劉備痛陳劉湛“名為漢相,實為漢賊”,挾持天子,荼毒百姓,若讓其全據荊州,則“江東危如累卵,覆巢之下無完卵”,最後懇請孫權“念及昔日同盟之誼,興仁義之師,共戮國賊,以安漢室江山,保境安民”。
    吳侯府議事大堂內,氣氛同樣凝重而充滿分歧。以張昭、顧雍、秦鬆等為首的一派文臣元老,大多主張持重謹慎,認為劉湛勢大,已定北方,攜百萬之眾南下,不可輕易與之開戰,鋒芒正盛。他們主張不如趁其與劉備相爭於江夏,江東應抓緊時間鞏固內部防務,整飭武備,甚至可派遣使者,向劉湛示好,爭取一個有利的外部環境,至少避免引火燒身。張昭更是直言:“曹公豺虎也,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將軍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蒙衝鬥艦,乃以千數,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勢力眾寡,又不可論。愚謂大計不如迎之。”
    而以周瑜、程普、黃蓋、韓當等為首的一派武將及少壯派將領,則力主聯合劉備,堅決抗禦劉湛。他們認為長江天險依然可恃,劉湛北方士卒不習水戰,水土不服,乃兵家大忌,正是破敵良機。周瑜更是態度鮮明,信心十足。
    雙方在堂上爭論不休,麵紅耳赤。而魯肅帶回來的劉湛那強硬傲慢、視江東如無物的態度,以及近日江北魏軍援軍抵達後反而“示弱”的詭異舉動,還有那通過不同渠道隱約傳到江東的、關於劉湛給孫權許以高官厚祿的“密信”流言,更是讓這場決定江東命運的戰略爭論,充滿了複雜的不確定性和猜疑的陰影。
    孫權高坐堂上,碧色的眼眸深處,亦是矛盾重重,波瀾起伏。他既不甘心坐視劉湛吞並荊州,全取長江之利,從此將刀鋒直接懸於江東頭頂,這不符合他開拓進取的雄心,也違背其父兄奠定基業的初衷;但另一方麵,與如此強大的魏軍正麵開戰,風險巨大,一旦失利,江東基業可能毀於一旦,這又讓他心存畏懼,難以決斷;更深層次的,是他對劉備這個素有“英雄”之名、善於籠絡人心的客將,充滿了天然的、難以消除的猜忌和防備,擔心請神容易送神難。
    就在孫權眉頭緊鎖,舉棋不定,傾向於再觀望片刻之際,位列武官之首的周瑜,毅然站了出來。他姿質風流,儀容秀麗,宛如玉樹臨風,但眉宇間卻蘊藏著統兵大將的英氣、果決與睥睨天下的自信。
    “主公!”周瑜的聲音清朗如玉磬,卻又帶著金屬般的質感,瞬間壓過了堂上的議論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諸人徒見劉湛書言水步八十萬,而各恐懾,不複料其虛實,便開此議,甚無謂也!今以實校之:彼所將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劉表眾,亦極七八萬耳,尚懷狐疑。夫以疲病之卒,禦狐疑之眾,眾數雖多,甚未足畏!”
    他目光如電,掃過主和派的文臣,最後堅定地落在孫權臉上,分析透徹,信心滿滿:“劉湛雖托名漢相,實為國賊!其挾天子以令諸侯,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今日我若棄荊州不救,坐視其吞並劉琦、劉備,盡收長江之利,則我江東門戶洞開,彼可順流而下,舳艫千裏,旌旗蔽空,旦夕可至我疆界!屆時,我江東六郡,山川之險與之共之,豈能獨存?唇亡齒寒,此之謂也!”
    他再次強調劉備的價值:“劉備,天下梟雄,與操有隙,寄寓於劉表,表惡其能而不能用也。今劉備與劉琦合兵,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更兼有葛亮為謀,其與劉湛勢不兩立,正可為我江東之天然屏障,前驅之銳卒!與我聯合,共抗強敵,此乃上天以劉湛授我也,千載難逢之機,豈可因些許未經證實之流言、無端之猜忌而錯失良機,自毀長城?!”
    最後,他擲地有聲,主動請纓,並指出了北軍的致命弱點,提出了必勝的理由:“瑜請得精兵三萬,進駐夏口,保為主公破之!劉湛北軍,遠來疲憊,不習水戰,此其一;荊州新附之眾,尚未歸心,非真心為其效死,此其二;今又時值深秋,即將入冬,北馬不習南方水土,缺乏草料,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其三!此數者,皆用兵之大患也,而劉湛皆冒然行之!主公,擒劉湛,定天下,正在今日!願主公勿再遲疑,早定大計!”
    周瑜這番高屋建瓴、透徹淋漓的分析,尤其是精準點出了北軍不習水戰、水土不服、馬缺草料等致命弱點,極大地鼓舞了主戰派的信心,也如同一劑強心針,深深打動了內心本就傾向於抵抗的孫權。
    隻見孫權猛地從座位上站起,臉色因激動而泛紅,碧眼之中射出決絕的光芒!他“倉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用力砍向麵前奏案的一角,木屑紛飛!他手持斷劍,厲聲喝道,聲音如同驚雷,震撼了整個議事堂:“老賊劉湛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公瑾之言,甚合孤意!抗魏之事,已決!諸將吏敢複有言當迎操者,與此案同!”
    至此,盡管內部仍有雜音,盡管魏軍的離間計在暗中發酵,但在強大的外部壓力和周瑜力排眾議的推動下,孫劉聯盟,終於得以在危機重重中初步確立。孫權當場任命周瑜為左都督,程普為右都督,魯肅為讚軍校尉,協助畫方略,率精兵三萬,戰船數百艘,即日啟程,溯江西上,前往夏口與劉備會師,共抗強敵!
    長江之上的戰雲,因這兩大弱勢集團的初步聯合,而變得更加濃重、更加撲朔迷離。一場決定荊州歸屬、乃至影響未來天下格局的宏大決戰,已如箭在弦上,無可避免。
    ……
    江北,魏軍大營,中軍望樓。
    探馬將周瑜率江東水軍主力離開柴桑、西進夏口的消息,飛報入帳。
    劉湛聞報,站在望樓上,遙望東南方向,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憂慮,反而眼中閃過一絲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意料之中的銳利光芒。他看向身旁一左一右如同哼哈 二將般的諸葛亮和郭嘉,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魚兒,聞著腥味,終於還是忍不住上鉤了。而且,來的還是周瑜這條江東最大的‘魚’。接下來,就該看二位先生,如何在這看似牢固的聯盟甲胄之下,巧妙地撬開縫隙,再給他們加上一把火,讓這火燒得越旺越好了。”
    郭嘉嘿嘿一笑,不知又從哪兒摸出個酒葫蘆,拔開塞子灌了一口,愜意地哈出一口白氣,望著長江上逐漸加強的東南風,語帶雙關地說:“主公放心,柴火、火油、還有那點風的引子,嘉早就備得足足的了,就等這東南風一起,看咱們怎麽把這鍋水,給他徹底燒開,煮一鍋好粥!”
    諸葛亮羽扇依舊輕搖,目光沉靜地望向南方,那裏,夏口與江東援軍正在匯合。他淡淡地補充道:“聯盟初成,其勢雖張,其基未穩。破之之道,已在昨日定策之中。請主公靜待佳音。”
    江風漸起,吹動三人的衣袂,也吹動了長江之上那愈加濃烈的烽火硝煙之氣。一場智慧與勇力交織的大幕,正緩緩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