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戰雲密布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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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五年的冬天,仿佛被長江兩岸衝天的殺氣所牽引,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凜冽逼人。才剛入冬不久,呼嘯的北風便如同萬千冤魂的哭嚎,毫無阻礙地席卷過驟然開闊的江麵,帶著塞外草原的幹燥與刺骨寒意,狠狠撲打在南岸赤壁的赭紅色崖壁之上,發出嗚嗚的怪響,旋即又卷起渾濁的江濤,將其摔碎在礁石與兩岸密密麻麻的營寨木樁上。鉛灰色、厚重如棉絮般的雲層低垂,緊緊壓著江麵,也壓在每一個士卒的心頭,仿佛隨時都會不堪重負,將這紛亂的人世徹底壓垮。長江的水位因秋冬持續的少雨而明顯下降,兩岸裸露出大片濕滑、泥濘的灘塗,混雜著枯黃的蘆葦根莖和破碎的貝殼,但江心主流依舊湍急渾濁,裹挾著泥沙,以一種亙古不變的、冷漠的姿態,奔流向東,那沉悶而持續的轟鳴聲,日夜不息,如同戰鼓在每個人耳邊擂響。
赤壁,這座位於長江南岸,原本在地理誌上並不十分起眼的、因石壁呈赭紅色而得名的山崖,因其恰好處於夏口與柴桑之間、江麵在此處因山勢逼迫而略微收束、且江北有烏林等大片便於隱藏兵馬的沼澤蘆葦蕩這一特殊地理位置,被深諳水戰之利的周瑜一眼選中,成為了孫劉聯軍預設的主戰場。它就像一柄突然出鞘的、鏽跡斑斑卻暗藏鋒芒的古劍,被曆史的巨手強行握住,推到了時代的風口浪尖,注定將以其名,蘸著無數將士的鮮血,濃墨重彩地烙印於青史竹簡之上。
江北,烏林一帶。
魏軍龐大的水陸營寨如同一條玄色的巨龍,沿江蜿蜒鋪開,連綿幾近數十裏,旌旗招展,蔚為壯觀。水寨主要依托幾處水流相對平緩的江灣修建,外圍以合抱粗的巨木打入江底為樁,中間纏繞著小孩手臂粗細的鐵索連環,更夾雜著一些繳獲或自沉的舊船,構成了一道極其堅固且難以逾越的水上屏障。寨內,千餘艘大小戰船按照樓船、艨艟、鬥艦、走舸等型號和功能,分區域、分隊列整齊停泊,桅杆如林,帆布收攏,遠遠望去,如同一片突然在江邊生長出來的、光禿禿的鋼鐵森林。船與船之間,有巡邏的快艇如同梭子般穿梭不息,傳遞著指令,警戒著任何可能的異常。
陸營則背靠起伏的丘陵,麵臨滔滔江水,與水寨互為犄角。營寨的防禦工事做得極為紮實,壕溝挖得既深且寬,底部甚至還插著削尖的竹木簽子;柵欄用的是碗口粗的硬木,頂端削尖,連接處用鐵釘和牛皮繩牢牢固定;哨塔林立,高出營寨許多,其上常年駐守著目光銳利、不畏風寒的哨兵,配備著號角和警鑼,監視著對岸和江麵的一舉一動。
盡管天氣寒冷嗬氣成霜,整個魏軍大營內部卻如同一座高效運轉的巨大熔爐,熱火朝天,充滿了臨戰前的緊張與躁動。來自北方的士卒們,雖然依舊不太適應南方冬季這種濕冷入骨的寒意,裹緊了略顯單薄的冬衣,口中呼出的白氣在冷風中瞬間消散,但他們操練的動作卻一絲不苟,喊殺聲震天動地,尤其是在水寨區域。在文聘的統一指揮和嚴厲督促下,歸附的荊州水軍、淮泗老兵以及新練的北地水手混合編組,頂著江風的吹刮和船隻的搖晃,反複進行著各種複雜的陣型轉換、火攻防禦演練、以及接舷跳幫戰的模擬對抗。號令聲、鼓聲、船槳擊水聲、士卒發力時的呐喊聲混雜在一起,顯示出一種強烈的、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昂揚鬥誌。
工匠營所在的區域更是日夜喧囂,爐火熊熊,從未熄滅過。赤紅的火焰舔舐著坩堝和鐵砧,映照著一張張被煙火熏得黝黑、布滿汗珠卻目光專注的臉龐。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拉動風箱的呼呼聲、鋸木頭的刺啦聲不絕於耳。他們爭分奪秒地趕製著消耗量巨大的箭矢、修補著在之前小規模衝突中受損的戰船、改進著床弩的機括和拍杆的杠杆結構,力求在決戰前讓每一件器械都處於最佳狀態。空氣中彌漫著焦煤、熔融金屬、新刨木料以及皮革、桐油混合的複雜氣味,這是一種獨屬於戰前準備的、充滿力量感與硝煙氣息的味道。
中軍大帳內,盡管帳簾緊閉,數盆上好的獸炭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努力驅散著從縫隙中滲入的寒意,但帳內的氣氛卻比帳外更加凝重、肅殺。劉湛端坐主位,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貂皮大氅,更襯得他麵容沉靜,不怒自威,唯有偶爾開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鷹隼般銳利的光芒。諸葛亮、郭嘉、荀衍、文聘、周倉、徐晃等核心文武分列兩側,人人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中央那巨大的、標注得無比精細的赤壁戰區沙盤之上。
“各方探馬細作回報,已反複確認,”荀衍手持一疊最新的情報匯總,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江東都督周瑜,親率其水軍主力三萬,大小戰船約五百艘,已於三日前順利抵達赤壁南岸,與先前駐紮於此的劉備、劉琦所部約兩萬餘人、兩百餘艘戰船完成會師。目前,孫劉聯軍總兵力約在五萬至六萬之間,戰船總數約七百艘。其水軍主力由周瑜直接指揮,陸營則由劉備、程普等人分別統領,聯軍大營依赤壁山勢與水寨相連,已然立穩。”他一邊說,一邊用細長的木杆在沙盤上赤壁南岸的位置,插上了代表聯軍的新旗號,那一片突然密集起來的標識,無形中帶來了一種壓迫感。
“周瑜……”劉湛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鋪著虎皮的座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而低沉的嗒嗒聲,這個名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在掂量著一塊難以撼動的巨石,“江東周郎,名不虛傳。姿容俊偉,雅擅音律,世人皆傳其風采,然其最可畏處,在於統兵之能,臨陣決機之果斷。其選擇赤壁為預設戰場,眼光確實毒辣老到。”他的目光在沙盤上那條略微收束的江麵以及南岸陡峭的山崖上遊移,“此處江麵相對狹窄,我軍艦船數量的優勢,在此地確實會受到一定程度的限製,難以完全展開。而其南岸有赤壁山崖為天然屏障,易守難攻,其水寨依托山勢,更是穩固。看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地,憑借地利,與我軍進行一場硬碰硬的決戰。”
郭嘉搓了搓幾乎要被凍僵的雙手,湊到離炭盆更近的地方,感受著那灼人的熱浪,嘴裏卻依舊不忘用他那種獨特的、帶著幾分戲謔的語氣調侃道:“這周郎倒是真會挑地方,依山傍水,視野開闊,若是太平年月,在此置酒高會,聽聽曲,看看江景,倒真是風雅無邊,快活似神仙。可惜啊可惜,馬上就要風雲變色,好好的山水畫廊,眼看就要變成血肉橫飛、鬼哭狼嚎的修羅場了。”他頓了頓,轉過頭,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裏透出一絲精明的算計,“主公,咱們之前商量好的那份‘火上澆油’、‘熱情款待’的計劃,是不是該端上來,給這位遠道而來的周都督當‘見麵禮’了?這小子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心高氣傲那是必然的,得先給他送份‘大禮’,狠狠殺殺他的威風,讓他知道,這長江之上,可不是他江東兒郎獨自撒野的地方。”
諸葛亮羽扇輕搖,帶起微風拂動他額前的幾縷發絲,他接口道,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從容,卻蘊含著洞察人心的力量:“奉孝兄所言甚是,此正其時也。聯軍初合,將帥之間,士卒之間,皆需時間磨合。周瑜雖有大才,深得軍心,然其畢竟年輕,資曆尚淺,其與劉備麾下關羽、張飛等威震天下的宿將,未必能頃刻間如臂使指,心意相通。此等細微之處的滯澀,正是我可乘之機,如同美玉之微瑕。”他目光清澈地看向劉湛,“亮以為,可派遣一軍,明日擇機前往挑戰,不為求勝,旨在試探其虛實,觀其臨陣反應,尤其要留意觀察其孫、劉兩部之間,在號令傳遞、戰術協同、進退配合上,是否存在罅隙。此等情報,關乎後續大計。”
劉湛微微頷首,對兩位謀士的判斷表示讚同,目光掃過帳下躍躍欲試的將領:“二位先生之見,正合我意。試探虛實,確有必要。誰願往?”
“末將願往!”
“末將請令!”
周倉和徐晃幾乎同時踏前一步,抱拳躬身,聲如洪鍾,震得帳內炭火都似乎搖曳了一下。周倉黑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摩拳擦掌,一副恨不得立刻跳上船殺過去的架勢;徐晃則麵色沉靜如水,但目光中閃爍著沉穩而堅定的光芒,如同蓄勢待發的磐石。
劉湛略一思索,心中已有計較:“公明聽令!”他看向徐晃,“你性子沉穩,臨陣冷靜,可擔此試探重任。命你率艨艟五十艘,鬥艦一百艘,另配走舸快艇若幹,明日辰時,趁江上晨霧未散,渡江挑戰!記住,此戰目的在於挫敵銳氣,窺探虛實,尤其是敵軍主將周瑜的指揮風格,以及孫劉各部之間的配合默契程度!探明情況後,不可戀戰,立即撤回!保全實力為上!”
“末將領命!必不負主公所托!”徐晃抱拳,聲音鏗鏘有力,眼中那冷靜的光芒愈發銳利,顯然已經在腦海中開始推演明日的戰局。
次日,天色未明,寅時剛過,長江之上便彌漫起濃重得化不開的乳白色晨霧,如同巨大的、濕冷的棉被,將整個江麵連同兩岸的山巒營寨都籠罩其中,數步之外便難辨人影,隻有江水拍岸的聲音,在死寂的霧中顯得格外清晰而空洞。
徐晃率領著精心挑選出的魏軍船隊,借著這天然帷幕的掩護,如同幽靈般悄然駛離了烏林水寨。戰船破開灰色綢緞般的江水,留下道道轉瞬即逝的白色尾痕,很快又被濃霧吞噬。士卒們緊握著手中的弓弩和兵刃,身披輕甲,屏息凝神,潛伏在船舷之後,隻有船槳劃入水中那規律的“欸乃”聲,以及風帆被微弱氣流拉扯發出的“噗噗”輕響,在萬籟俱寂的濃霧中,被放大了無數倍,敲打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和心弦。
然而,江東水軍不愧為久經戰陣、經驗豐富的精銳之師,其警戒之森嚴,遠超常人想象。徐晃的船隊尚未完全靠近聯軍水寨的核心區域,距離寨門尚有數百步之遙,濃霧深處便陡然響起了急促如雨點般的梆子聲!那聲音尖銳刺耳,穿透力極強,緊接著,低沉而蒼涼的號角聲也“嗚嗚”地吹響,瞬間打破了黎明的寂靜!
“咻咻咻——!” 幾乎是號角響起的同一時間,無數支拖著橘紅色尾焰的火箭,如同盛夏夜空的流星火雨,帶著令人心悸的尖嘯,從迷霧深處攢射而出!它們並非瞄準具體的船隻,而是覆蓋性地落在魏軍船隊前方的江麵上空及水域,劈啪作響地釘在漂浮的雜物上,或者直接墜入江中,發出“嗤嗤”的熄滅聲。這並非為了造成實質殺傷,而是一種嚴厲的警告、強烈的示威,更是一種高效的照明和定位手段——火箭的光芒短暫地驅散了小範圍的霧氣,映照出了魏軍船隊朦朧的輪廓!
隨著霧氣被江風和時間的流逝漸漸衝淡,視野變得稍微清晰了一些。隻見聯軍水寨那堅固的寨門已然洞開,數十艘輕捷如飛的走舸快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率先咆哮著衝出,船頭劈開波浪,直撲魏軍前鋒!緊隨其後的,是規模與徐晃所部相當的艨艟與鬥艦艦隊,它們排成攻擊陣型,船槳齊動,氣勢洶洶。在這支艦隊的核心,一艘明顯比其他樓船更加高大、裝飾也更為醒目的旗艦上,一麵繡著巨大“周”字的赤底金邊將旗,在逐漸明亮的晨光中迎風招展,獵獵作響,宣示著主人的身份。
樓船寬闊的船頭甲板上,一員大將按劍而立。他頭戴鳳翅金盔,身披爛銀鎖子甲,外罩一襲素白織錦戰袍,江風吹拂,袍角飛揚,勾勒出其挺拔如鬆的身姿。此人麵容俊偉,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年紀雖不過三十上下,但眉宇間那股睥睨天下的自信與統禦千軍的英氣,卻足以讓任何對手為之側目。正是江東水軍都督,周瑜,周公瑾。他身側站著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的老將程普,以及聞訊迅速乘小船趕來的劉備麾下大將關羽、張飛,二人立於其本部鬥艦的船頭,紅臉關羽微眯丹鳳眼,輕捋長髯;黑臉張飛則環眼圓瞪,鋼針般的虯髯因戰意而賁張。
周瑜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淡淡地掃過江麵上已然擺開陣勢的魏軍船隊,嘴角勾起一絲冷峭而自信的弧度,仿佛看到的不是敵人,而是一群誤入龍潭的待宰羔羊。“北軍果然耐不住性子,前來送死了。也好,省得我等過江去找他們。”他聲音清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傳令:韓當、周泰部,率其麾下銳卒,從左翼迂回包抄,斷其側後;黃蓋老將軍,率部正麵迎擊,以弓弩壓製,步步緊逼;淩統,率快艇隊,從其右翼縫隙穿插,擾其陣腳,尋機焚其輜重!今日,便叫這些習慣了在平原上馳騁的北地旱鴨子,好好見識一下,我江東兒郎在這大江之上,是何等的威風!”
令旗應聲揮舞,色彩斑斕的旗幟在桅杆頂上迅速變換,配合著節奏分明、如同雷鳴般的戰鼓聲,將周瑜的命令準確無誤地傳達至聯軍每一艘戰艦。聯軍戰船聞令而動,陣型變換迅捷而精準,如同一個擁有無數觸手的龐大水怪,各部分工明確,協同有序,顯示出極高的訓練素養和長年累月磨合出的默契。
韓當、周泰率領的船隊如同一條出洞的毒蟒,靈活地斜插向魏軍船隊的右翼,試圖分割其陣型;老將黃蓋則指揮著主力船隊,如同移動的城牆,正麵穩步壓上,船弩齊發,箭矢如同飛蝗般罩向魏軍,進行火力壓製;年輕氣盛的淩統則率領著數十艘快艇,如同水鬼般,借助小船的優勢,試圖從魏軍船隊之間的縫隙穿插迂回,直撲其後陣,尋找放火或者製造混亂的機會。
徐晃臨危不亂,心中牢記著“試探”的使命。他麵色沉靜,目光如炬,迅速下達指令:“各船收縮陣型!艨艟居外,鬥艦居內,走舸遊弋策應!床弩對準敵軍正麵與左翼,自由射擊,壓製其弓弩!拍杆準備,防止敵船靠近跳幫!且戰且退,向西北方向移動,保持與主力水寨的聯係!”
他一邊指揮船隊進行有層次的抵抗,一邊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仔細觀察著聯軍的指揮和配合細節。隻見周瑜坐鎮中央樓船,氣定神閑,指令通過旗語和鼓聲層層下達,清晰明確,各江東將領執行起來也是果斷迅速,毫不拖泥帶水。而關羽、張飛率領的劉備軍船隊,雖然突擊時勇不可當,關羽的鬥艦甚至一度突入過深,青龍偃月刀的寒光在陽光下閃耀,斬斷了幾支試圖靠近的敵船長槳,張飛更是怒吼連連,丈八蛇矛所指,魏軍士卒無不避其鋒芒,但在與周瑜指揮的江東水軍主力進行戰術協同上,卻明顯能看出一絲遲滯和生疏。往往江東船隊已經在根據旗號變換陣型,劉備軍的船隻卻需要短暫的觀察或者通過快艇傳令才能跟上節奏,有時甚至會衝得過前,脫離了整體的攻擊鋒線,需要周瑜所在的樓船上再次打出特定的旗語進行提醒和協調,才能勉強拉回陣型。
“果然……並非鐵板一塊,縫隙已然顯現……”徐晃心中暗自記下這些細微的觀察,手上指揮卻毫不含糊。他尤其重點關照了試圖迂回抄襲後路的淩統部,集中了數艘艨艟上的床弩,進行了一輪精準的齊射,粗大的弩箭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瞬間將淩統旗艦的船帆射穿了幾個大洞,逼得他不得不暫時後退,重整隊形。
江麵上,戰鬥進入了白熱化。箭矢往來如同暴雨傾盆,帶著死亡的尖嘯沒入船板、盾牌或者人體的血肉之軀中,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或者淒厲的慘叫。拍杆投出的石塊呼嘯著砸入江中,激起衝天的白色水柱,偶爾命中敵船,便是木屑橫飛,船體劇震。雙方船隻時有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和撞擊聲,跳幫肉搏的呐喊聲、兵刃猛烈交擊的鏗鏘聲、垂死者的哀嚎聲,混雜著鼓聲、號角聲、以及江風的呼嘯,構成了一曲殘酷而混亂的戰爭交響樂,在赤壁江麵上空回蕩。
這場規模不算太大、卻異常激烈的前哨戰,持續了約半個時辰。魏軍憑借船體相對堅固、床弩射程優勢以及徐晃穩健靈活的指揮,雖在局部稍處下風,損失了十餘艘輕捷的走舸和兩艘躲閃不及的鬥艦,傷亡了數百士卒,但並未讓聯軍占到太大的實質便宜,也成功地完成了試探任務,且戰且退,安全撤回了北岸水寨。
徐晃回營後,立刻向劉湛及眾謀士將領詳細稟報了交戰經過,尤其重點描述了周瑜指揮若定、聯軍水軍戰術素養極高、裝備精良,以及孫劉兩部在協同配合上存在的那些細微卻關鍵的生疏感。
“周郎治軍,深得兵法之妙,臨陣機變,名不虛傳。”劉湛聽完徐晃的匯報,麵色沉靜如水,看不出喜怒,但手指在沙盤邊緣輕輕劃過的動作,顯示他內心正在飛速盤算,“然,其與劉備之聯盟,果然如孔明、奉孝所料,並非毫無間隙的鐵板一塊。關羽、張飛皆世之虎將,勇則勇矣,然其傲上而不辱下,性情使然,未必甘於完全聽從一個年輕都督的號令。周瑜欲借其勇力,卻未必能如指揮自家江東部曲般如臂使指,得心應手。此戰之後,周瑜心中,對劉備部屬這種‘不服管教’、‘難以協同’的印象,想必又深刻了幾分,那看似穩固的聯盟信任基石之下,裂痕已然悄然滋生。”
郭嘉嘿嘿一笑,習慣性地又想摸酒葫蘆,發現沒帶在身邊,隻好搓了搓手指,臉上露出那種狐狸般的狡黠笑容:“這就對了嘛,癢要自己抓,架要別人打。咱們給他看到的這點‘不和諧’,就是埋下的第一根刺。光這樣還不夠,得讓這根刺紮得更深點,再給他們吹點風,撒點胡椒麵,讓這傷口又癢又痛,還忍不住想去撓。”他看向劉湛,眼中閃爍著搞事情的光芒,“主公,時機正好,可以按計劃,讓咱們那些‘迷路’的箭書和那幾個‘酒後失言’、‘一心念著舊主’的降卒兄弟,輪番上場表演了。”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赤壁前線,開始出現一係列精心策劃的“意外”和“巧合”。
有時,在夜深人靜或者江霧彌漫的清晨,會有幾支綁著帛書的、製作粗糙的箭矢,仿佛失了準頭一般,“意外”地射入劉備軍防區的營壘或者巡邏船附近。帛書上的字跡潦草,內容語焉不詳,措辭閃爍,既像是密信,又像是隨手記錄,但其中總是隱約提及“吳侯密約”、“保全富貴”、“劉備前程需自重”等極其敏感、容易引人遐想的字眼,落款處則往往模糊不清,或者隻有一個含義不明的符號。
又有那麽一兩次,魏軍巡邏隊似乎“疏忽大意”,故意讓幾名不久前被俘的、原屬於蔡瑁麾下的荊州降卒,趁亂“成功逃脫”,泅水或乘小筏“逃回”了南岸聯軍控製區。這些降卒在被聯軍盤問時,有的表現得驚魂未定,語無倫次;有的則裝作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但總會在“不經意間”,或者在被反複追問的“壓力”下,“透露”出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北軍高層中有人對劉備的“英雄氣概”表示“欣賞”,認為其是“被迫與劉琦捆綁”;又或者“憂心忡忡”地提到,聽說江東方麵“首鼠兩端”,與北軍書信往來頻繁,似乎有意拿劉備軍的人頭作為談判籌碼……這些信息真偽難辨,互相之間甚至可能略有矛盾,但其核心目的,始終圍繞著挑撥孫劉關係,加深雙方的猜忌。
這些手段看似拙劣,經不起仔細推敲,但在大戰前夕那種高度緊張、人人自危的氛圍下,卻往往比任何陽謀都更為有效。它們如同投入看似平靜油鍋裏的冷水,瞬間在聯軍內部,尤其是在中下層軍官和普通士卒之間,激起了陣陣難以平息的漣漪和議論。各種版本的流言開始以驚人的速度私下傳播、發酵,人心浮動,看向昔日盟友的目光中,也不自覺地多了幾分審視和戒備。
劉備對此高度警惕,又驚又怒。劉備多次親自出麵,召集部下將校,言辭懇切,甚至指天誓日,表明自己與江東聯合抗魏的決心絕無動搖,絕不會行那苟且之事,極力安撫內部情緒,穩定軍心。簡雍則加強了對軍紀的整肅,嚴厲查處傳播流言者,並試圖與周瑜、魯肅進行更緊密的溝通,以消除誤會。
周瑜和魯肅方麵,則展現出了更高的政治智慧和全局觀。周瑜表麵上對此類流言蜚語不動聲色,甚至在公開場合依舊對劉備以禮相待,商議軍機時也充分聽取關羽、張飛的意見。但暗地裏,約束江東部下與劉備軍士卒私下交往、禁止議論此類話題的命令,下達得更加嚴格和頻繁;聯軍大營中,原本為了方便協同而設置的共同崗哨和巡邏區域,也似乎被有意無意地重新劃分,界限變得更加分明。魯肅則多次往返於周瑜大營和劉備駐地,竭力斡旋,反複強調唇亡齒寒的道理,試圖彌合那看不見的裂痕。
雙方高層盡管在周瑜的理智和魯肅的努力下,依舊維持著共同抗敵的大局框架,合作並未破裂,但在底層,那種微妙的隔閡、相互的提防與難以言說的猜忌,卻如同潮濕江風中滋生的黴菌,難以遏製地蔓延開來,無形中削弱了聯盟的整體力量。這無形的心理戰場,其凶險程度,絲毫不亞於真刀真槍的江上搏殺。
戰雲,在赤壁上空愈積愈厚,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這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對峙與力量的積蓄,更彌漫著一種無處不在的心理博弈與無形的硝煙。
北岸魏軍大營,望樓之上。劉湛迎著凜冽的、帶著濃鬱水汽和寒意的江風,玄色大氅被吹得向後獵獵飛揚。他遙望對岸那依山勢連綿、燈火閃爍的聯軍大營,對緊隨其後的諸葛亮和郭嘉沉聲道:“奉孝的火上澆油,孔明的洞察入微,皆已見效。這聯盟內部的火苗,已然被我們點燃,剩下的,就是看它如何自己燃燒了。試探與離間,隻是前奏。接下來,該考慮如何在這赤壁江上,為他們精心準備一場真正的、足以銘記史冊的‘盛宴’了。”他頓了頓,轉頭看向諸葛亮,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與凝重,“孔明,你連日觀測天象,近日這江上風向,究竟如何?可有變化之兆?”
諸葛亮仰首望天,但見鉛灰色的雲層依舊厚重,流動緩慢,北風穩定而持續地從背後吹來,帶著幹燥寒冷的氣息,吹動他額前的發絲和手中的鵝毛羽扇。他凝神觀察了許久,眉頭微蹙,沉吟片刻,方緩聲道:“主公,亮連日觀察,近期確仍以北風、西北風為主,風向穩定,利於敵軍防禦我之火攻,亦使我軍順流而下之勢受阻。然,”他話鋒一轉,羽扇指向江麵與天空交匯之處,“天地之氣,陰陽交感,變幻莫測,尤其在這浩蕩長江之上,水汽充沛,地氣升騰,與高空寒流交匯,偶有突變,亦屬常理。據亮所觀雲跡、水紋及飛鳥動向,隱約感覺,數日之後,或許……或有轉機。我軍需做萬全準備,既要嚴防敵軍利用風勢發動火攻,亦要時刻警惕,若能得天時之助,抓住那轉瞬即逝之機……”
他沒有把話完全說透,但劉湛和郭嘉都瞬間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言。水火無情,乃戰爭之大殺器。若能巧妙地借助風勢,尤其是對於處於下遊的聯軍而言,若能盼得一場罕見的東風,那麽火攻之威,足以焚天煮海,逆轉戰局!而這,也正是曆史上赤壁之戰的關鍵所在!
“文聘!”劉湛目光一凜,立刻下達指令,聲音斬釘截鐵,“水軍各部,即刻起,防火演練強度加倍!所有戰船,必須備足沙土、水囊、濕氈!船帆、纜繩、木質船舷等關鍵部位,給我想辦法塗抹濕泥,或者覆蓋浸水的生牛皮!多備輕捷快艇,組成專門的防火巡邏與應急滅火隊,日夜不停,巡視水寨內外!若有疏漏,唯你是問!”
“諾!聘即刻去辦,絕不敢有誤!”文聘抱拳,神色凝重地領命而去。
“周倉、徐晃!”劉湛目光轉向陸師將領。 “末將在!”兩人踏前一步。 “陸營各部,加強戒備等級!多設鹿角、拒馬、陷坑,夜間巡邏隊加倍!尤其是靠近江邊的營壘,要嚴防敵軍小股部隊趁霧或夜暗偷襲,焚燒我糧草輜重!” “得令!”周倉、徐晃轟然應諾。
南北兩岸,數十萬大軍,在這寒意徹骨的冬日,圍繞著赤壁這片注定將要被熱血與火焰染紅的江域,進行著最後的、也是最緊張的準備與博弈。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了的、下一刻就要斷裂的弓弦,肅殺之氣彌漫四野,連江中的魚蝦仿佛都感受到了這恐怖的氛圍,潛藏到了深水之中。
江風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嗚咽著,卷起冰冷的浪花,反複拍打著岸邊的岩石,那聲音幽怨而綿長,仿佛無數即將消散的魂靈,在為自己的命運,也為這片古老土地的命運,提前發出低沉而悲切的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