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東風非借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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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這條孕育了無數文明與傳奇的巨龍,在赤壁這一段仿佛也感受到了兩岸凝重的殺氣,水流變得格外沉滯迂緩。已是深冬時節,江麵上終日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濕冷霧氣,像一塊巨大的、濡濕的灰布,籠罩著南北兩岸連綿數十裏的營寨。魏軍水寨的旌旗,那象征著曹氏權勢的玄色旗幟,在持續數日的北風中獵獵作響,旗角似乎都沾染了水汽,變得沉重而僵硬。士兵們嗬出的白氣瞬間融入冰冷的空氣,鎧甲摩擦發出單調而冰冷的“鏗鏘”聲,混合著江水拍打船身與岸基的嗚咽,奏響著一曲大戰前夕的壓抑樂章。
    這種令人窒息的平靜,終於在一個霧氣略顯稀薄的午後被打破了。
    江北魏軍水寨,最前沿的瞭望塔上。
    哨兵王狗蛋是個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來自中原腹地,連大一點的河都沒見過幾條,更別提如此浩瀚奔騰的大江了。他緊緊裹著略顯寬大的號衣,抱著長戟,努力瞪大因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履行著自己“千裏眼”的職責。江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頰,他吸了吸快要凍僵的鼻子,心裏默默念叨著老家灶台裏烤紅薯的香甜溫暖。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捕捉到了南岸的異動。
    起初隻是幾個模糊的黑點,像是不小心滴在灰色絹布上的墨滴。但很快,黑點變大,輪廓逐漸清晰——是船!數十艘戰船,正依次駛出聯軍水寨的閘門!
    王狗蛋的心猛地一跳,困倦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他下意識地就想敲響警鍾,但手臂剛抬起來,卻又僵住了。因為他發現,這些船的行進方式太奇怪了。它們沒有像往常演練或小規模衝突時那樣,迅捷地展開攻擊陣型,反而顯得……笨拙,遲緩,仿佛每條船都吃水異常,或者在泥沼中掙紮。更讓他瞳孔收縮的是,那些船的船頭上,竟然……竟然都掛起了醒目的白旗!
    投降?江東軍要來投降?
    王狗蛋用力揉了揉眼睛,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趴在欄杆上,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死死盯住那支詭異的船隊。隻見為首一艘體型較大的鬥艦,船頭立著一人。因距離尚遠,麵貌看不真切,隻能依稀辨出那人身形魁梧,卻未著甲胄,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舊袍,花白的須發在江風中肆意飛揚,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蕭索與悲涼。
    船隻緩緩駛入弓箭射程的邊緣,那個蒼老卻中氣十足、借助水波奇妙地傳得很遠的聲音,清晰地送入了北岸每一個豎起耳朵的人心中:
    “罪將黃蓋,參見魏公!周瑜小兒,豎子不足與謀!剛愎自用,苛待功臣,輕賢慢士!蓋追隨孫氏三代,曆仕伯符、仲謀,大小百餘戰,屢立汗馬功勞,今竟因小過受此杖責屈辱,眾將皆為之寒心!此等心胸狹隘之主,豈是明君之相?蓋心實不甘!願棄暗投明,率部歸降魏公,以效犬馬之勞!特獻上糧船二十艘,以表誠意,船上皆滿載江東稻米,望魏公開恩納降!”
    聲音悲愴,帶著老將末路的沉痛與決絕,在空曠的江麵上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聽聞者的心坎上。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又像插上了翅膀的瘟神,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整個魏軍水陸大營。
    “聽說了嗎?江東的黃蓋老將軍來降了!”
    “黃蓋?可是那個江東猛虎孫文台時代就叱吒風雲的老將?”
    “正是他!連這樣的三世老臣都被周瑜逼反了,看來江東氣數已盡啊!”
    “還帶來了二十艘糧船!這下咱們的糧草更充裕了!”
    “天佑大魏!此戰必勝!”
    普通士卒們興奮地交頭接耳,臉上洋溢著驚喜和期待,連日來因對峙而產生的焦慮似乎都消散了不少。一些中下層軍官也摩拳擦掌,已經開始盤算著接收降卒、清點物資的功勞了。營寨之中,原本肅殺的氣氛竟憑空生出了幾分躁動的歡愉。
    然而,在這片看似“普天同慶”的喧囂之下,中軍大帳內的氣氛,卻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平靜中蘊含著極致的壓抑與風暴。
    大帳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江邊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幾位核心人物之間的凝重。劉湛端坐在主位之上,身姿挺拔,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案幾的邊緣,發出規律的“篤篤”聲。他麵色平靜,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不時掠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顯示出他內心並非毫無波瀾。
    “黃蓋投降?”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周倉。這位黑塔般的猛將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興奮地搓著蒲扇般的大手,聲音洪亮得震得帳頂的灰塵似乎都在簌簌下落,“主公,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黃蓋在江東軍中威望極高,他這一來,好比砍斷了周瑜小兒的左膀右臂!必定能讓江東軍心渙散,士氣大跌!末將願帶一隊人馬,前去接應黃老將軍,保證萬無一失!”他說著,還用力拍了拍胸膛,鎧甲葉片嘩啦啦一陣亂響,顯得信心十足。
    相較於周倉的樂觀,徐晃則顯得沉穩許多。他撫著頜下短須,眉頭微蹙,沉吟道:“主公,黃蓋此人,乃江東三世老臣,素以忠勇義烈著稱。當年孫策創業艱難,黃蓋便多有追隨,屢屢陷陣先登,身上傷痕累累。如此人物,會因一時受辱便輕易背主來降?末將總覺得……此事透著蹊蹺。再者,其言周瑜苛待,軍中雖有此類流言,但以此作為率眾投誠的理由,未免……略顯牽強。”他的分析條理清晰,目光中充滿了審慎。
    劉湛沒有立刻表態,他的目光越過躍躍欲試的周倉和麵露憂色的徐晃,投向了帳中另外兩位——他們才是這場博弈真正的棋手,是大腦而非單純的臂膀。
    諸葛亮依舊是一襲月白儒衫,纖塵不染,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無法沾染他分毫。他安靜地坐在一旁,手中輕搖那柄標誌性的白羽扇,眼神澄澈而平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著帳內的火光,卻又似乎早已看穿了江霧,窺見了未來的軌跡。
    而郭嘉,則完全是另一幅做派。他似乎對這場關乎數十萬大軍命運的討論興趣缺缺,正歪在旁邊的軟墊上,拿著一把小巧玲瓏、銀光閃閃的銼刀,專心致誌地修理著自己本就整齊的指甲。他的姿態慵懶得像一隻曬著太陽的貓,甚至還不時對著指甲輕輕吹一口氣,仿佛在彈奏一曲無聲的樂章。
    感受到劉湛的目光,郭嘉頭也不抬,懶洋洋地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剛睡醒般的沙啞和玩世不恭:“黃公覆這把年紀了,胡子都白了一大把,不在家含飴弄孫,安享晚年,還跑來玩這種詐降燒營的把戲,也不嫌累得慌,真是老當益壯,勇氣可嘉啊。”他頓了頓,終於抬起眼皮,那雙桃花眼中閃過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主公,您看他那幾十條船,吃水線淺得都能看見水紋了,輕飄飄的,哪像是裝滿了沉甸甸的糧食?倒像是塞滿了蓬鬆的稻草、浸透了火油,就等著‘轟’一聲,給咱們送溫暖來了。這老小子,是把自己當成火耗子,想來燒咱們這精心打造的安樂窩呢。”
    他語氣輕鬆,甚至帶著點調侃,但話語裏的內容卻讓周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徐晃的眉頭皺得更緊。
    諸葛亮適時地接口,他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如同清泉流淌,撫平了帳內因郭嘉驚人之語而升起的些許躁動:“奉孝兄慧眼如炬,所言不差。此確為周瑜、黃蓋合謀之苦肉計無疑。其目的,便是欲借投降之名,行火攻之實。使火船得以靠近我水寨核心,趁亂縱火,引燃我連舟,亂我軍陣,繼而大軍掩殺,一舉奠定勝局。”他羽扇輕搖,繼續道,“亮連日觀測天象,雖以北風、西北風為主,看似於敵軍火攻不利。然江上氣候,瞬息萬變,尤其近日雲氣流動詭譎,霞光隱現異色,依亮推斷,今夜或明日,確有轉為東南微風的可能。周瑜精通水戰,必是賭此一線天時,行此險中求勝之策。”
    劉湛眼中寒光一閃,如同暗夜中劃過的閃電。果然如此!曆史的車輪似乎並未完全偏離軌道,但細節已然不同。周瑜依舊想火攻,黃蓋依舊來詐降,甚至東風也可能會來,但坐在江北中軍帳內的,不再是那個可能因驕橫而疏忽的曹操,而是他劉湛!更重要的是,他身邊有著諸葛亮和郭嘉這兩位絕頂智者,早已看穿了這其中的虛實。
    “既然彼欲以火攻破我,那我等便將計就計,給他來個‘火中取栗’,反將其一軍!”劉湛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諸位,有何良策,可破此局?”
    諸葛亮聞言,從容起身,走到帳中那座精細描繪著赤壁兩岸地形與水道的沙盤前。他手中的羽扇如同指揮棒,在魏軍水寨外圍虛劃一圈,動作優雅而精準:“彼之火攻,關鍵在於火船需突入我核心水寨,引燃我主力戰船集群。我可令文聘將軍,暗中調動部分輕型戰艦與走舸,在水寨外圍險要處,如蘆葦蕩、江灣岔道,設下數道以粗大鐵環連接的浮動鐵索,水下輔以暗樁。同時,安排快艇小隊,攜帶濕泥、沙土、撓鉤,往來巡邏。”
    他羽扇在沙盤上幾個關鍵點輕輕一點,繼續闡述,思路清晰如棋盤落子:“待其火船來時,前沿哨船可伴作驚慌,稍作抵抗後即後撤,放其小股火船進入我等預設的、清理過易燃物的‘火場區’。待其大部進入埋伏圈,即刻拉起鐵索,啟動暗樁,阻其前進,使其火船互相碰撞擠壓,隊形大亂。快艇則趁機上前,以濕泥沙土覆蓋火焰,以撓鉤推開火船,或直接以小型拍杆將其擊沉、推離主航道。務必使其火勢不得蔓延,無法威脅我主力。”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劉湛臉上,語氣充滿了成竹在胸的自信:“與此同時,我軍主力戰船,自今夜起,需借夜色和江霧掩護,秘密向水寨後方、上風處及幾處預設的避風江灣分散停泊。各船務必備足水囊、濕毯、沙土等防火之物,士卒衣甲兵器不離身,枕戈待旦,隨時聽候調遣,準備出擊。陸營方麵,則需加強戒備,多備弓弩火箭,若敵軍見我水寨火起,誤以為計成,必派兵渡江來攻,屆時我軍便可憑借岸防之利,半渡而擊,予敵重創!”
    “空寨計!妙啊!”郭嘉此時已丟下了他的小銼刀,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嘻嘻地插話道,“孔明這是要給周瑜唱一出‘空城計’……哦不,是‘空水寨計’。咱們把窩挪一挪,再準備點‘冷水’給他那幾把雄心壯誌的火降降溫。”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靈動的光芒,像極了準備惡作劇得逞的少年,“另外,咱們也不能光挨打不還手,顯得咱們多好欺負似的。他們不是想放火燒咱們嗎?咱們也給他們準備點‘煙花’,禮尚往來嘛。”
    他湊近沙盤,手指點向南岸聯軍水寨的幾個側後方位:“可以選派幾支水性極好、膽大心細的死士,就趁著今夜這月黑風高……哦,可能有點小風,趁亂潛渡過江。不用帶太多人,三五人一隊即可。在其水寨外圍,那些巡邏哨兵不易察覺的角落,比如廢棄的棧橋下、蘆葦深處,悄悄地給他埋上些密封的火油罐、硫磺包,配上延時引信。不需要多,夠點燃了製造混亂,讓他們也嚐嚐‘後院起火’的滋味就行。再讓咱們岸上的投石機部隊都精神點,校準好射程,他們那邊一動,就往他們岸營和可能的部隊集結點、登陸點猛砸石頭,用最熱情的方式歡迎他們來‘做客’。”
    劉湛聽得心領神會,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讚許的笑意。此計可謂層層反製,環環相扣,將敵人精心設計的陰謀,變成了己方扭轉戰局的契機。諸葛亮的布置穩妥周全,如銅牆鐵壁;郭嘉的奇招則刁鑽狠辣,如毒蛇出洞。這一正一奇,相得益彰。
    “好!就依此計!”劉湛霍然起身,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統帥的決斷力,“文聘聽令!”
    “末將在!”一直肅立待命的文聘大步上前,抱拳躬身。
    “水寨防火、阻敵、艦隊調度之事,由你全權負責!務必確保主力艦隊無恙,並將突入之火船,盡可能殲滅於外圍!”
    “諾!”文聘聲如洪鍾,目光堅定如磐石,“聘在此立下軍令狀,必不讓一船火矢,危及我主力分毫!若有不測,提頭來見!”
    “周倉、徐晃聽令!”
    “末將在!”周倉和徐晃同時踏前一步,甲胄鏗鏘。
    “陸營防禦,弓弩準備,半渡而擊之重任,交由你二人!務必讓敢於登岸之敵,有來無回!”
    “末將得令!”兩員猛將轟然應諾,周倉滿臉興奮,徐晃則沉穩領命。
    “奉孝!”
    “在呢,主公。”郭嘉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但眼神卻銳利起來。
    “派遣死士、布置‘煙花’之事,由你全權安排。務必小心,確保勇士們能全身而退。”
    “主公放心,”郭嘉笑嘻嘻地一拱手,“嘉一定把這場‘煙火晚會’安排得熱熱鬧鬧,保管讓周郎終身難忘。”
    “孔明!”
    “亮在。”諸葛亮躬身施禮。
    “你繼續密切關注天象,若有絲毫變化,無論吉凶,立刻來報!我軍行動,皆係於天時之準確判斷!”
    “亮,遵命。”諸葛亮鄭重回應,眼神中充滿了了然與責任。
    命令既下,整個魏軍大營,立刻像一部精密的機器,開始高速且無聲地運轉起來。表麵上,營寨依舊旌旗招展,炊煙嫋嫋,哨兵巡邏的步伐依舊沉穩,甚至對岸的探子還能看到一些軍官在碼頭指指點點,似乎正在熱烈討論如何接收降船和物資,一派毫無防備、喜迎“王師”的景象。
    然而,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湧。
    夜色如同濃墨般浸染了天空和江麵,僅有稀疏的星子透過雲隙,投下微弱的光芒。江霧愈發濃重,仿佛為這場秘密調動提供了絕佳的帷幕。
    文聘親自坐鎮水寨指揮,一道道命令通過旗語和快馬悄無聲息地傳遞下去。一隊隊輕型戰船和走舸,如同暗夜中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滑入預定位置。水手和工兵們喊著低沉的號子,將粗大的、連接著鐵環的鐵索沉入水中,又在關鍵水域打下暗樁。每一道鐵索的放下,都仿佛在江中織就了一張死亡之網。
    與此同時,龐大的魏軍主力艦隊開始行動。巨大的樓船、靈活的艨艟,在經驗豐富的老舵手操控下,利用槳力,避開可能的水下障礙,緩緩駛離了原本密集停泊的核心水寨區域。它們像一群沉默的巨獸,借著夜色和地形的掩護,分散隱沒到上遊的避風江灣、水寨後方的安全地帶。船上,士兵們緊張而有序地檢查著防火設施,將一桶桶水、一袋袋沙土擺放在順手的位置,用濕毯覆蓋住關鍵的帆索和木製結構。沒有人高聲喧嘩,隻有壓抑的呼吸聲、輕微的腳步聲和器物碰撞聲,混合在江風的嗚咽與水流聲中,形成一種奇特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陸營方麵,周倉和徐晃親自巡視防線。一排排弓弩手被加強到前沿,箭垛後麵堆滿了箭矢,尤其是箭頭裹著浸油麻布的火箭。壕溝被加深,鹿砦被加固。士兵們默默擦拭著手中的刀劍,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警惕與戰意。
    另一邊,郭嘉挑選的數十名水性極佳的死士,已經準備就緒。他們大多是來自洞庭湖或巢湖的水匪出身,被收編後因其出色的本領得到重用。此刻,他們臉上塗抹著混合了鍋底灰和油彩的偽裝,隻露出一雙雙精光四射的眼睛。身上穿著緊身水靠,背負著特製的、密封良好的皮囊,裏麵裝滿了火油、硫磺等引火之物,以及用於潛渡的蘆葦杆。郭嘉沒有多說什麽鼓舞士氣的話,隻是每人賞了一碗滾燙的烈酒,用力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死士們默默飲盡酒水,將碗一摔,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冰冷刺骨的江水,向著南岸聯軍水寨的方向潛去。他們的動作輕盈得像水獺,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江水中,連水花都微不可查。
    而對岸的聯軍大營,同樣籠罩在一種極致的、混合著緊張、期盼與不安的氛圍中。
    周瑜站在赤壁山崖之上,這裏是他最喜歡俯瞰全局的地方。凜冽的江風吹動他白色的戰袍,獵獵作響,仿佛一麵不屈的旗幟。他俊美的麵容上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自信。他遙望北岸那看似毫無防備、燈火通明的魏軍水寨,眼神銳利如即將撲擊的鷹隼。
    魯肅立於其側,眉頭緊鎖,雙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公瑾,”他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黃老將軍此去,如同投身虎口,凶險萬分。萬一……萬一魏軍識破此計,老將軍他……”
    周瑜沒有回頭,目光依舊牢牢鎖定北方,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子敬放心!劉湛雖非庸主,但其人連番勝仗,麾下北軍更是驕氣已生,視我南人如無物。黃老將軍威望素著,此番受辱來投,正合其招降納叛、瓦解我軍之心意,他們必視此為天賜良機,豈會輕易疑之?即便有人進言,劉湛在誌得意滿之下,也未必肯聽!”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仿佛要將那即將到來的勝利氣息吸入肺中,“更何況,我連日觀測,今夜子時過後,必有東南風起!此乃天助我也!絕非人力可違!隻要東風一起,黃老將軍火船順勢而入,北軍水寨連舟鎖船,必成一片滔天火海!屆時,劉備軍從陸路進攻其側翼,我親率水軍全軍壓上,趁亂猛攻,必可一舉大破劉湛,奠定江南百年基業!”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帶著一種感染人心的魔力,連魯肅似乎都被這份自信所感染,緊繃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周瑜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身在稀薄的星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直指江北,聲音如同金石交擊,在懸崖上回蕩:“天佑江東!傳令黃蓋,依計行事,待東風起,即刻點火!全軍出擊!”
    南岸水寨中,黃蓋的艦隊早已準備就緒。士兵們屏息凝神,等待著最終的信號。他們看著為首鬥艦上那位須發皆白的老將軍,看著他單薄的舊袍在風中鼓蕩,心中充滿了敬佩與悲壯。沒有人說話,隻有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音和風掠過桅杆的呼嘯。
    時間在煎熬中一點點流逝。
    夜色漸深,濃得化不開。江麵上的風似乎也倦了,原本凜冽的北風逐漸減弱,最終幾乎完全停滯。天地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寧靜,仿佛連長江 都屏住了呼吸。
    然後,到了子時左右。
    一絲微弱的氣流開始擾動停滯的旗幟。起初隻是若有若無,但漸漸地,那氣流變得清晰起來,帶著江水的濕氣,吹拂在臉上,方向赫然是——東南!
    風來了!雖然是微風,但方向確鑿無疑!
    聯軍大營中,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被點燃!無數士卒忍不住低聲歡呼,軍官們努力維持著秩序,但臉上也洋溢著興奮與激動。
    周瑜站在山崖上,感受著那撲麵而來的、帶著濕暖氣息的東南風,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仿佛兩顆寒星。他一直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嘴角勾起一抹勝利在望的微笑。天時,終於站在了他這一邊!
    “東風!是東風!”
    “天佑江東!此戰必勝!”
    歡呼聲如同潮水般在南岸蔓延。
    “點火!進軍!”周瑜手中的寶劍狠狠劈下,聲音穿透風聲,傳令兵飛奔而去,將這道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命令傳達到黃蓋艦隊。
    南岸水寨中,看到約定的火信號升起,黃蓋艦隊立刻行動!士兵們用顫抖而堅定的手,迅速點燃了堆滿幹柴、蘆葦、火油、硫磺等猛烈引火之物的船隻。火焰幾乎是瞬間就騰躍而起,發出“劈啪”的爆響,貪婪地吞噬著幹燥的木材和帆布,將周圍的一切映照得如同白晝。跳動的火舌映照著黃蓋堅毅而蒼老的麵龐,他最後望了一眼南岸,隨即在親兵的護衛下,和點燃火船的士兵們一起,迅速跳上緊隨其後的小艇,奮力劃向後方。
    數十艘火船,失去了操控,如同一條條被激怒的、咆哮的火龍,掙脫了束縛,借助那越來越明顯的東南風勢,速度越來越快,瘋狂地、義無反顧地衝向看似毫無防備的魏軍水寨!江麵被映得通紅,火光倒映在水中,仿佛整條長江全都在燃燒。那景象,壯觀而慘烈,充滿了毀滅的美感。
    “火!火船來了!江東軍的火船來了!” “快跑啊!” “敲警鍾!快敲警鍾!”
    江北魏軍水寨外圍,響起了早已排練好的、“驚慌失措”的呐喊和急促的警鍾聲。一些外圍的哨船伴作混亂,有的象征性地射了幾支無關痛癢的火箭,有的則慌亂地調轉船頭,向水寨內“逃竄”,表演得淋漓盡致,充分展現了一支被“奇襲”的軍隊應有的“狼狽”。
    站在山崖上的周瑜,看到這一幕,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北軍水寨在火海中化為灰燼,看到了勝利女神的微笑。
    然而,預想中火船勢如破竹、直插核心,引燃連綿艦隊的景象,並未完全出現。
    當先頭的幾艘火船,憑借風勢,順利闖過看似稀疏的抵抗,突入水寨前沿時,異變陡生!
    “轟隆!”
    “哢嚓!”
    黑暗的江麵下,仿佛有巨龍蘇醒,數道粗大無比、上麵布滿尖銳鐵刺的浮動鐵索,被岸上埋伏的絞盤猛地拉起,如同攔路的巨蟒,驟然橫亙在火船前進的道路上!後續正借助風勢猛衝而來的火船根本來不及轉向,紛紛猛烈地撞上這些鐵索!
    劇烈的碰撞聲、木材斷裂聲不絕於耳。有的火船被鐵索直接攔停,船體扭曲;有的則因為慣性側翻,燃著熊熊烈火的船體倒入江中,激起衝天水汽;更多的火船則互相碰撞擠壓在一起,瞬間亂成一團,前進的勢頭被硬生生遏製!原本整齊衝鋒的火龍陣,此刻變成了一團在狹窄水域內互相焚燒、掙紮的火焰牢籠!
    與此同時,早已埋伏在蘆葦蕩和隱蔽快艇上的魏軍水手們呐喊著出擊了。他們用長長的撓鉤奮力推開靠近本方寨柵或未受阻礙通道的火船,或將大袋的濕泥、沙土準確地拋灑在燃燒最猛烈的船體上,發出“嗤嗤”的聲響,火焰隨之黯淡。更有準備好的小型拍杆,由力士操縱,狠狠砸向那些被鐵索困住的火船,將它們徹底擊碎或推離主航道。
    雖然仍有少數幾艘火船僥幸突破了第一道甚至第二道鐵索障礙,成功地引燃了魏軍一些外圍的、看似重要的警戒船隻、部分木質寨柵和棧橋,衝天的火光在江麵上蔓延開來,映得夜空一片血紅,看起來戰況激烈,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火勢遠未達到聯軍預期的、如瘟疫般瞬間席卷整個水寨、吞噬所有主力戰船的程度!火勢被有效地限製在了外圍區域,並且正在被魏軍有組織地撲救、隔離。
    “怎麽回事?!那是什麽?鐵索?他們……他們早有準備?!”南岸,周瑜臉上那自信滿滿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被冰封。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體前傾,幾乎要撲出懸崖,死死盯著北岸那片雖然起火,卻並未陷入徹底混亂,反而在火光映照下顯露出井然有序的防禦和反擊的魏軍水寨。一種冰冷的、名為“絕望”的恐懼,如同毒蛇般,第一次悄無聲息地纏上了他的心髒。
    就在這時,更讓聯軍上下魂飛魄散的事情發生了。
    北岸魏軍陸營方向,突然響起了震天動地的戰鼓聲!那鼓聲沉穩、有力,充滿了力量感和殺伐之氣,絕非倉促遇襲所能發出。緊接著,無數點熾熱的紅光從岸上升起,如同逆流的火紅色暴雨,劃破夜空,精準地覆蓋了聯軍預定的幾處主要登陸點!那是密集的火箭!試圖趁亂渡江發起陸路攻擊的劉備軍先頭部隊,還沒來得及靠岸,就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箭雨覆蓋,木製的小船瞬間被點燃,士兵們慘叫著跌落冰冷的江水,登陸行動遭到了迎頭痛擊,被死死壓製在江邊,無法前進半步!
    同時,更讓周瑜心膽俱裂的是,那些原本應該葬身火海或者陷入混亂的魏軍主力艦隊,竟然從水寨後方、上遊的避風處,如同鬼魅般井然有序地駛了出來!它們並未衝向起火的前寨去救火,而是兵分兩路,如同張開的兩隻巨大而有力的鋼鐵翅膀,沿著江岸,以攻擊陣型,毫不留情地向南岸聯軍水寨的方向壓迫過來!帆槳並舉,氣勢洶洶!
    更有一支裝備極其精良、速度飛快的魏軍突擊艦隊,在大將文聘的親自指揮下,竟然逆著那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東南風,完全依靠強大的槳力,如同離弦之箭,悍然衝向了因釋放火船而陣型有些散亂、正目瞪口呆看著江北劇變的聯軍水軍前鋒!
    “中計了!我們中計了!”周瑜瞬間明白了一切,臉色變得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握劍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劉湛……他早就看破了!他早有防備!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苦肉計!他知道東風會來!他什麽都知道了!”巨大的挫敗感和難以置信的震驚,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賴以取勝的奇謀,他賭上一切的東風,在對方更高一等的謀略和更充分的準備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魯肅在一旁,亦是駭然失色,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公瑾!快!快令各部穩住陣腳!收攏部隊!防止……防止魏軍趁勢反擊啊!”
    然而,混亂一旦開始,就如同堤壩的裂痕,迅速蔓延,難以遏製。
    火攻失利的挫敗感,魏軍早有準備帶來的巨大心理衝擊,以及對方艦隊逆風反擊所展現出的強悍戰鬥力與嚴整軍容,讓聯軍士卒從雲端瞬間跌落深淵,產生了極大的恐慌和混亂。尤其是水軍,看到文聘艦隊氣勢洶洶地撲來,許多船隻下意識地就開始後退,陣型變得更加散亂。
    就在這混亂當口,仿佛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聯軍水寨的側後方,幾個不起眼的角落——比如一處堆放廢舊纜繩的碼頭,一片茂密的蘆葦叢,突然接二連三地冒起了濃煙和火光!雖然火勢一開始並不算很大,但在這種軍心浮動的時刻,任何一點火星都足以引爆恐慌!
    “不好啦!魏軍細作放火啦!”
    “後院起火啦!快跑啊!”
    “我們被包圍了!”
    淒厲的呐喊聲在聯軍水寨中響起,如同瘟疫般傳播,進一步加劇了恐慌和混亂。士兵們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呼喊,也難以迅速穩定局麵。
    與此同時,江北岸,魏軍中軍望樓之上。
    劉湛在諸葛亮、郭嘉、賈詡等一眾謀士武將的簇擁下,登高望遠。望著江麵上那片被有效控製在預設區域、如同困獸般徒勞燃燒的火勢,望著己方艦隊開始反壓、如同巨鉗般合圍南岸的雄壯景象,望著對岸聯軍水寨中升起的、象征著混亂與失敗的濃煙與零星火光,劉湛的嘴角,終於緩緩勾起了一抹掌控全局、勝券在握的微笑。那笑容中,有釋然,有自信,更有一種天下在握的從容。
    “孔明,奉孝,”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戰,已勝券在握。”他的目光掠過江麵,仿佛看到了那個站在南岸山崖上、此刻必然心如死灰的俊美都督,“周郎妙計安天下,可惜啊可惜……他賭的是天時,借的是東風。而孤,”劉湛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霸氣,“靠的是人事,憑的是謀略!東風非借乃謀!”
    郭嘉嘿嘿一笑,習慣性地又想摸出他的小銼刀,但看了看場合又忍住了,他望著對岸那片越來越大的混亂,語氣輕鬆得像是在點評一場戲:“主公,咱們這盆‘冷水’,澆得可是夠及時、夠透心涼的。這下,心高氣傲的周郎怕不是要氣得當場吐血三升,後悔小看了天下英雄。他那‘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美夢,算是做到頭嘍。”
    諸葛亮羽扇依舊在輕搖,目光沉靜地望向東南方那依舊在努力吹送,卻已然無法改變戰局的微風,淡淡道:“天象雖變,莫測高深,然人謀更深,可奪天工。此戰之後,長江天險,於我大軍而言,形同虛設。橫掃江南,鼎定天下,指日可待。”
    江風依舊在吹拂,帶著硝煙、焦糊味和隱隱的血腥氣。火光映照著江水,泛著詭異的紅暈,仿佛巨龍受傷流出的血液。攻守之勢,已然徹底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