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孫權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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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元年的盛夏,以一種近乎蠻橫的、不容置疑的酷烈姿態,牢牢統治了長江兩岸廣袤的土地。太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永不懈怠的白熱熔爐,毫無保留地向人間傾瀉著光與熱,將大地炙烤得仿佛要冒出青煙。
在北方的新都鄴城,這份炎熱是幹燥而直接的。烈日將皇宮連綿起伏的琉璃瓦烤得滾燙,手若觸碰,頃刻便會燙出水泡。禦道兩旁移植不久的鬆柏,葉子都蔫蔫地打著卷,失去了往日的蒼翠。空氣在空曠的宮苑和街道上蒸騰扭曲,遠處的景物仿佛在水波中蕩漾。連那平日裏聒噪不休的蟬,此刻的鳴叫也顯得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像是被這無盡的酷熱抽幹了力氣。然而,這份炎熱中,透著的是一種屬於權力中心特有的、蒸蒸日上的燥熱,一種萬物勃發、積極進取的灼人氣息,仿佛連空氣都在為這新生的龐大帝國而鼓噪。
而在千裏之外,地處東南的建業城,這份炎熱則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麵貌。它混雜了長江流域豐沛水汽的濕濘,黏稠地、無孔不入地附著在每一個行人的皮膚上,滲透進吳侯府邸那由巨木構築的每一寸梁柱、每一片磚瓦,也沉沉地壓在每一個江東文武官員、乃至普通士卒百姓的心頭。那不是幹燥的灼燒,而是一種濕熱的、令人呼吸都有些困難的窒息感,如同被浸透了溫水的厚布包裹,帶著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前的沉悶與壓抑。
吳侯府的核心議事堂,為了最大限度抵禦這難熬的酷暑,四麵軒窗盡數敞開,奢華的竹簾也被卷起,寄望於能有一絲涼風穿堂而過。然而,即便是偶爾掠過的風,也是溫吞吞的,帶著長江水汽特有的、微鹹而略腥的氣息,非但不能解暑,反而更添了幾分黏膩。巨大的冰鑒被放置在堂內四角,裏麵盛放著從冬季窖藏中取出的、碩大的冰塊,正絲絲縷縷地冒著白色的寒氣,努力地對抗著室外的熱浪,但也僅僅是在冰鑒周圍形成一小圈相對涼爽的區域,對於整個寬闊的大堂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
年僅二十六七歲的吳侯孫權,端坐於主位之上。他生得方頤大口,碧眼紫髯,相貌奇偉,此刻身著輕薄的夏常服,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顯示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他的目光沉靜,如同深潭之水,表麵上波瀾不興,但緊抿的、線條剛毅的嘴角,和那微微蹙起、仿佛蘊含著無盡心事的眉峰,卻無可避免地泄露了他內心此刻正掀起的驚濤駭浪。他寬厚的手掌中,無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一枚質地溫潤、雕刻著螭龍紋樣的青玉玉圭。那是當年他繼承父兄基業、被漢室正式任命為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時,朝廷使者頒賜的信物,象征著孫氏政權在法理上(至少曾經)與漢室中央的聯係。然而此刻,這枚昔日代表榮耀與合法性的玉圭,握在手中,卻隱隱傳來一種異樣的、仿佛會灼傷皮膚的燙手感。
堂下,分列左右兩班的江東文武重臣,人人麵色凝重,氣氛壓抑得幾乎要滴出水來,連彼此間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與北方大魏剛剛完成的、那場極盡榮光的開國大典、遍封功臣、頒布新律的意氣風發、銳意進取相比,此時的江東權力核心,正站在一個關乎生死存亡的命運十字路口,麵臨著自孫策平定江東以來,前所未有的、如同泰山壓頂般的巨大外部壓力與內部抉擇的煎熬。
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長史張昭,作為文臣之首,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有些幹澀的嗓子,聲音蒼老而沉重,如同被江水千百年來回衝刷、浸泡過的古木,帶著歲月的滄桑與現實的冰冷:“消息……已經從多個渠道反複確認,確鑿無疑了。”他頓了頓,仿佛說出那個名字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劉湛……不,現在應該稱之為,魏帝劉湛,已於月前在鄴城南郊,築壇受禪,正式登基為帝,定國號為‘大魏’,改元……泰始。”他每緩慢而清晰地吐出一句,堂內那原本就稀薄的空氣似乎就隨之凝固一分,溫度也仿佛降低了幾度。“北方九州,自幽並至涼益,縱橫萬裏,已盡入其手,歸於魏國版圖。其麾下文武,從荀彧、郭嘉到夏侯惇、徐晃,皆得高官厚祿,封侯拜將,據說鄴城當日,歡聲動天,士氣之盛,一時無兩。”張昭的陳述,沒有添加任何個人情緒,隻是平鋪直敘那冰冷的事實,但正是這種客觀,反而更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偽魏僭號,篡漢自立,實乃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一聲清越而帶著金石碰撞般鏗鏘之音的怒斥,如同利劍劃破凝固的空氣,驟然響起。說話的正是江東的軍事支柱、時年三十三歲、風華正茂的都督周瑜。他今日身著一襲素白底繡著暗銀雲紋的錦袍,腰間束著玉帶,即便在這悶熱得令人煩躁的夏日,也依舊顯得身姿挺拔,風姿特秀,宛如玉樹臨風。隻是,那張俊朗如玉、平日裏總帶著幾分儒雅從容的臉上,此刻卻布滿了凜冽的寒霜,一雙鳳目之中銳利如刀鋒的光芒幾乎要透體而出,直視端坐於上的孫權。“主公!”周瑜的聲音激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劉湛此賊,行此篡逆之事,背棄漢室四百年恩德,乃是天下共憤之賊!我江東基業,乃討逆將軍(孫策)與主公,曆經無數血戰,一刀一槍拚殺所得,凝聚著無數江東子弟的熱血與忠魂,豈能向此國賊屈膝稱臣?當立刻厲兵秣馬,整頓軍備,同時派遣能言善辯之士,北連荊州劉備,西結益州劉璋,乃至南撫交州士燮,陳說唇亡齒寒之理,聯合一切可聯合之力,共同北向抗魏!如此,方能彰顯我江東氣節,以正天下視聽!瑜,不才,願親提水陸精銳,進駐夏口,若魏軍敢犯我疆界,必叫其檣櫓灰飛煙滅,葬身魚腹!”
周瑜這番話,如同在沉悶的油鍋中投入了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堂內一部分人的熱血。以呂蒙、淩統等為代表的少壯派將領,聞言無不精神一振,眼中放出好戰的光芒,紛紛挺直了腰板,似乎隻要孫權一聲令下,便要立刻奔赴前線,與北軍決一死戰。
然而,周瑜話音未落,對麵一位氣質儒雅、麵容敦厚的老臣便連連搖頭,臉上寫滿了憂慮與不讚同。正是深受孫權敬重、以持重穩健著稱的重臣顧雍。他輕輕歎息一聲,語氣舒緩平和,卻帶著一種基於冰冷現實的、不容置疑的考量:“公瑾之言,忠勇可嘉,氣壯山河,老夫聞之,亦覺心潮澎湃。然,”他話鋒一轉,目光懇切地望向孫權,“如今之形勢,確確實實是……形勢比人強啊。魏國據天下三分之二,疆域之廣,十倍於我;帶甲之士,號稱百萬,縱然有所誇大,其實力亦遠非我江東可比;其麾下良將千員,謀臣如雨,更兼新立之國,上下同心,銳氣正盛,如日方升。反觀我江東,雖據有六郡,物產豐饒,更有長江天塹與水軍之利,然終究地小人寡,潛力有限。若在此刻,與之硬撼,進行國運之爭,無異於……以卵擊石,螳臂當車啊。”他言辭懇切,甚至帶著一絲悲涼,最後轉向孫權,深深一揖,“主公,昔日越王勾踐,為報國仇,忍辱負重,臥薪嚐膽二十年,方有後來三千越甲可吞吳之壯舉。此乃大智慧也!為今之計,為上策者,不若……不若暫且示敵以弱,虛與委蛇,接受那魏帝的所謂‘冊封’,保全江東基業,安撫黎民百姓,同時暗中積蓄力量,招攬人才,發展生產,等待天下有變,再圖後舉。此方是持重之道,存國之法啊!”顧雍雖自始至終未明言“投降”二字,但那“接受冊封”、“暫且示弱”的意思,已然再明顯不過,代表著相當一部分不願輕啟戰端、希望保全現狀的文官和地方大族的心聲。
“示弱?顧公此言,恕瑜萬萬不敢苟同!”周瑜猛地從坐席上站起身,因為情緒激動,他那張俊朗的臉龐微微泛紅,按在腰間劍柄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劉湛之野心,如同饕餮,貪得無厭!豈是區區一個藩王、吳侯的封號所能滿足?今日我若低頭示弱,明日他便能得寸進尺,索要更多!屆時,我江東將步步被動,再無翻身之日!唯有戰!堅決地戰!方能打出血性,打出尊嚴,打出生存的空間!我江東兒郎,自討逆將軍起,便非貪生怕死之輩!長江天塹,浩蕩千裏,風急浪高,亦非北人那些習慣於平原馳騁的鐵騎可輕易逾越!隻要我軍上下同心,據險而守,尋機出擊,未必不能重創來犯之敵!”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火焰,緊緊盯著孫權,仿佛要將自己的信念與決心,毫無保留地傳遞給這位年輕的主公,“主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公瑾!”張昭見狀,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帶著長者特有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豈可因一時之意氣,而置江東六郡百萬生靈於不顧,輕啟戰端,招致滔天戰火?劉湛雖行僭越之事,然觀其平定北方諸雄,掃滅袁紹、袁術,收服馬超、韓遂,其手段、其能力,確有其過人之處,絕非庸碌之主。如今他挾平定北方之威,遣使攜詔書而來,名為冊封,實則試探。若我江東斷然拒絕,甚至一怒之下斬殺來使,便是公然與其決裂,再無轉圜餘地!戰端,立時便會開啟!屆時,烽火連天,廬舍為墟,百姓流離失所,我等……我等還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討逆將軍(孫策)?”張昭提及孫策,聲音也不由得帶上了一絲哽咽,他知道,這是最能觸動孫權心弦的地方。
“難道不戰而降,屈膝事賊,苟且偷安,便對得起討逆將軍的在天之靈了嗎?!便有麵目去見江東的父老鄉親了嗎?!”周瑜寸步不讓,聲音因為激動而更加激昂,在悶熱的議事堂內激烈地回蕩,與張昭那沉痛的聲音碰撞在一起。
頓時,堂上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派。以周瑜、呂蒙、淩統、黃蓋等少壯派和軍中悍將為主,主張強硬對抗,不惜一戰,認為唯有戰鬥才能保住江東的獨立與尊嚴;而以張昭、顧雍、步騭等老成持重之臣和部分與北方有千絲萬縷聯係的地方大族代表為主,則主張暫時隱忍,接受現實,認為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麵前,硬拚隻是自取滅亡,保全實力和地盤才是上策。雙方各執一詞,引經據典,結合現實,爭論不休,聲音越來越大,情緒也越來越激動,使得原本就悶熱的議事堂,更添了幾分火藥味和令人煩躁的嘈雜。
孫權自始至終,如同老僧入定般,保持著令人難解的沉默。他深邃的目光低垂,仿佛在專注地審視著手中那枚玉圭上每一道細微的、天然形成的紋路,又仿佛透過這冰冷的玉石,看到了更遠的地方,看到了父兄創業時的艱辛,看到了長江上的滾滾波濤,也看到了北方那支剛剛完成整合、如同出柙猛虎般的龐大軍隊。他聽著周瑜那慷慨激昂、充滿了理想與熱血的聲音,仿佛看到了兄長孫策那銳意進取、睥睨天下的影子;他也聽著張昭、顧雍那苦口婆心、充滿了現實考量與憂患的話語,那是老臣對國家、對孫氏基業的深沉責任感。他的心中,正進行著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戰,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如同兩條巨蟒,在他的腦海裏激烈地撕咬、纏鬥。
他孫權,難道就沒有雄心壯誌嗎?兄長孫策臨終前,緊緊握著他的手,那“舉江東之眾,與天下爭衡”的殷切囑托,至今言猶在耳,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上。他何嚐不想像父兄一般,開拓疆土,成就一番霸業,甚至……問鼎中原?他碧眼之中,也曾燃燒過不甘人後的火焰。然而,現實是如此的冰冷而殘酷,如同此刻堂外那悶熱空氣下隱藏的、即將到來的暴雨。劉湛的統一北方,速度之快,根基之穩,實力之強,遠超他之前的任何預估。正如顧雍所言,硬拚,勝算能有幾何?江東的水軍固然天下精銳,樓船鬥艦縱橫江麵,但魏國難道就不能憑借其強大的國力,傾力打造戰船,訓練水師嗎?劉湛麾下,謀臣如荀彧、郭嘉、賈詡,哪一個不是智計百出?猛將如夏侯惇、徐晃、張遼,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絕非易與之輩啊!
可是,若就此臣服,接受那所謂的“吳王”或是“吳侯”封號,那孫氏三代人,從父親孫堅開始,到兄長孫策,再到他自己,曆經無數血戰,付出無數犧牲,好不容易才經營起來的這份基業,難道就要在自己的手中,拱手讓人,淪為別人的藩屬?自己日後,九泉之下,又如何去麵對那對自己寄予厚望的兄長?又如何麵對麾下這些誓死效忠、將身家性命都托付給自己的文武臣僚?尤其是……尤其是眼前這位對自己忠心耿耿、才華橫溢、一心想要北圖中原的公瑾!若選擇妥協,最受傷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在雙方爭論愈演愈烈,幾乎要失控,周瑜甚至已經按劍上前幾步,而張昭也氣得胡須亂顫,場麵一度劍拔弩張之時,一個沉穩平和、仿佛帶著安定力量的聲音,適時地響起,暫時壓下了堂內的嘈雜與火藥味。
一直靜坐於文官班列中後段、靜觀其變的魯肅,緩緩站起身來。他先是向麵色凝重的孫權躬身行了一禮,然後又向爭論的雙方拱了拱手,這才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主公,諸公。肅,鬥膽一言。竊以為,當前之勢,戰與和,並非僅有兩條非黑即白的路可走。或許,尚有第三條路,可供我江東斟酌。”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激憤的,還是憂慮的,都齊刷刷地集中到了這位素以敦厚穩重、顧全大局、目光長遠著稱的謀士身上。連一直沉默的孫權,摩挲玉圭的手指也不由得微微一頓,抬起了眼簾,碧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期待。
魯肅感受到眾人的注視,神色依舊從容,他緩緩說道:“劉湛新近登基,定國號,改元,頒布新律,其首要之務,在於穩定內部,消化新得的北方廣袤疆土,理順各方關係。此時若貿然大舉興兵南征,於他而言,後勤補給漫長,水戰非其所長,亦非萬全之策,風險極大。因此,其所遣使者,名為攜帶詔書前來‘冊封’,實則更多是試探我江東的態度與虛實。若我江東反應激烈,斷然拒絕,甚至如公瑾所言,斬殺來使以明誌,則無異於授其口實,給了他用兵的絕佳理由,反而會促使其下定決心,速來征討。此乃下策。”
他話鋒一轉,看向主戰派:“然,若我江東全然接受其冊封,毫無保留地表示臣服,則軍心士氣必然遭受重挫,民心亦會惶惑不安,將士們血戰得來的尊嚴將蕩然無存,日後……恐怕再難凝聚起抗爭之誌氣與力量。此,亦非良策。”
他最後將目光投向孫權,說出了他的核心策略:“故而,肅以為,當前之策,精髓在於一個‘拖’字。具體而言,可厚待其來使,以彰顯我江東禮數;可收下其詔書,以示我並未公然決裂;但對於是否接受其封號,何時接受,以何種形式接受,則……不即刻明確表態。言辭上需保持謙恭,避免刺激對方;態度上則要拿捏分寸,保持一定的曖昧與模糊。與此同時,”他語氣加重,“我江東必須爭分奪秒,加緊整軍備戰,操練水陸兵馬,加固沿江各處要害關隘的防務,多備滾木礌石、火油箭矢。此外,還需立即派遣精幹細作,攜帶重金,潛入北方,不惜代價打探魏國朝廷內部動向、軍隊調動、糧草儲備等虛實。更重要者,需積極派遣能言善辯之心腹,秘密聯絡荊州劉備、益州劉璋,乃至交州士燮,向其陳說唇亡齒寒之理,魏若滅我,下一步必圖荊、益!若能說動他們,哪怕隻是形成一種鬆散的抗魏同盟,互為聲援,共拒北兵,則我江東所麵臨的壓力,便可大為減輕。如此,外示柔順,麻痹對手,內修戰備,鞏固自身,外交斡旋,爭取盟友。此策,既能為我們贏得寶貴的喘息與準備時間,又能觀望北方內部是否會出現變數,尋覓可乘之機。此乃……權宜之策,亦是存身待時之策。”
魯肅這番話,條分縷析,層層遞進,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在僵持的棋局中,下出了一手看似平淡、實則內涵豐富的“靠”或“搭”,既沒有在氣勢上徹底被對手壓倒,也沒有在實質上放棄自己的陣地與底線,為處於劣勢的江東,贏得了最急需的、也是最為寶貴的戰略回旋餘地和準備時間。他沒有周瑜那般激昂的理想主義,也比張昭、顧雍多了幾分積極進取的韌性。
孫權那一直無意識摩挲著玉圭的手指,終於完全停了下來。他將那枚承載了太多意義的玉圭,輕輕放在身前的案幾上,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嗒”聲。他抬起眼,碧色的眼眸中,之前的猶豫與掙紮漸漸被一種清晰的決斷力所取代。他的目光緩緩地、極具威儀地掃過堂下每一張或急切、或憂慮、或無奈、或期盼的臉龐,從周瑜那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俊臉,到張昭那寫滿了沉重憂慮的蒼老麵容,到顧雍那帶著無奈與現實的深邃眼神,最後,落在了魯肅那沉穩而堅定的臉上。
他深吸了一口大堂內那依舊悶熱而潮濕、卻仿佛因魯肅一席話而注入了一絲清朗的空氣,做出了他作為江東之主,在此曆史關口的關鍵決斷。
“子敬(魯肅字)之言,”孫權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吳侯應有的、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清晰地回蕩在寂靜下來的大堂中,“老成謀國,思慮周詳,深得存續發展之要義,甚合孤意。”他一錘定音,為這場激烈的爭論畫上了**。
“便依子敬所獻之策行事。”他目光轉向張昭,“張公,接待魏國來使一事,由你全權負責。務必以諸侯之禮相待,不可有絲毫怠慢,使其無隙可尋。其所攜詔書,可暫且收下,存入府庫。”又看向周瑜,語氣轉為凝重,“公瑾,整訓水陸兵馬,加強沿江防務,尤其是夏口、柴桑一帶,刻不容緩!一應軍需物資,優先調配!”最後望向魯肅,“子敬,聯絡荊州劉備、益州劉璋之事,關係重大,需隱秘進行,由你親自挑選得力人手,暗中籌劃推進。其餘諸將,各歸本職,整頓部伍,不得有絲毫鬆懈!”
“諾!”堂下眾人,無論內心是否完全認同,見孫權已做出明確決策,皆齊聲躬身應命。周瑜雖然心有不甘,胸膛依舊因激動而微微起伏,但見孫權最終采納了魯肅那包含了“內修戰備”、“積極防禦”核心的策略,而非全然妥協,也知這已是目前情況下,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他隻好暫時按下心中那恨不得立刻與魏軍決一死戰的激憤,重重地一拱手,沉聲道:“瑜,領命!必不負主公所托!”
會議散去,文武眾臣懷著各自複雜難言的心情,三三兩兩地離開了悶熱依舊的議事堂。或憂心忡忡,低聲交談;或默然無語,暗自歎息;或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偌大的廳堂,很快便空曠下來,隻剩下孫權一人,依舊端坐在主位之上,以及堂角冰鑒融化時發出的、細微的“嘀嗒”水聲。
夕陽的餘暉,掙紮著穿透了厚重的雲層和竹簾的縫隙,將金紅色的、帶著最後暖意的光芒,斜斜地投射 進空曠的大堂,將孫權那挺拔的身影,在光潔的地板上拉得長長的,更顯孤寂。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敞開的軒窗之前,手扶冰涼的窗欞,望著遠處那在夕陽下泛著粼粼金波、浩渺無際、如同天塹般橫亙在南北之間的長江。江風帶著水汽和一絲涼意,拂動他碧色的眼眸和那頗具特色的紫色須髯,卻吹不散他眉宇間那凝聚的沉重。
他知道,他選擇了一條最為艱難、也最考驗他智慧、耐心與意誌力的道路。一邊是強大到幾乎令人絕望的北方巨獸,一邊是內部主戰與主和兩派巨大的、隨時可能爆發的壓力,還有那遠在荊州、益州,態度曖昧不明、各懷心思、不知是否可靠的潛在盟友。這就像在萬丈深淵之上,走一條搖搖欲墜的鋼絲,任何一步行差踏錯,都可能帶來萬劫不複的後果。
“劉湛……魏帝……”他低聲地、反複咀嚼著這兩個如今已緊密聯係在一起、代表著北方無上權力的詞匯,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難明的光芒。有對強敵的深深忌憚與警惕,有對失去獨立地位的不甘與屈辱,或許,在那碧眸的最深處,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不願麵對的,對那位與自己年齡相仿、卻已橫掃北方、登基稱帝的同齡人所取得的煌煌功業的……一絲難以言喻的欽佩?
他下意識地再次握緊了手中那枚溫潤卻已顯得沉重的玉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仿佛要從這冰冷的玉石中,汲取支撐自己走下去的力量與決心。
江東的未來,孫氏的命運,此刻,係於他一人之身。 這盤關乎生死存亡的棋局,他必須,也隻能,竭盡全力,小心翼翼地繼續下下去。
而在遙遠的北方,鄴城皇宮的某一處偏殿內,剛剛結束一場關於《泰始律》如何推行到各州郡的冗長會議的劉湛,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收到了來自南方、經由精幹細作冒死傳遞回來的第一份關於江東反應的密報。他展開那卷看似普通的帛書,目光如電,快速地在那些用特殊藥水書寫的、需要火烤才能顯形的字跡上瀏覽了一遍,那張年輕卻已具備帝王威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意料之中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神色。
“孫權……果然如奉孝你所料,選擇了拖延,而非決絕。”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隨手將那份密報遞給了一旁正毫無形象地歪在胡床上、拿著一把小銼刀悠閑修理指甲的郭嘉,“魯肅魯子敬提出的策略,‘外示柔順,內修戰備’,倒是個穩妥持重的法子,為江東贏得了喘息之機。”
郭嘉聞言,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隨手接過那帛書,隻是象征性地掃了一眼,便如同丟棄廢紙般,隨手將其丟在身旁的案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他繼續專注地修理著自己的指甲,懶洋洋地嗤笑一聲,語氣中充滿了洞悉人心的不屑與戲謔:“孫權此人,碧眼紫髯,相貌雄奇,內心亦是桀驁,絕非甘居人下、久居人下之主。拖延?不過是苟延殘喘,自欺欺人罷了。他若真有血性,敢斬使明誌,與陛下徹底撕破臉,臣倒要忍不住高看他一眼,讚他一聲是條漢子。如今這般,既想保全父兄基業,又不敢破釜沉舟,豁出一切去搏一把,首鼠兩端,畏首畏尾,終究是……難成大氣,格局有限。”他放下小銼刀,吹了吹指甲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終於抬起那雙仿佛能看透世間一切虛妄的眼睛,看向劉湛,嘴角勾起一抹狡黠而自信的弧度,“陛下,依臣看來,這平定江南的第一刀,試鋒之處,終究還是要落在……那位寄居荊州、整日以‘漢室宗親’自居的劉玄德,和他腳下那片號稱‘天下之腹’的荊襄土地頭上。江東,不過是疥癬之疾,可徐徐圖之。”
劉湛微微頷首,對於郭嘉的判斷,他向來重視。他緩步走到殿內懸掛的那張巨大的、標注著各方勢力的羊皮地圖前,修長而有力的手指,精準而穩定地,輕輕點在了地圖上那處位於南北要衝、水係發達、土地肥沃的位置——荊州,襄陽。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深遠,如同即將出擊的鷹隼。
“傳朕口諭,”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即將掀起新一輪風雲的決斷力,“令鎮南將軍文聘、橫江將軍甘寧,加大水軍操練強度,熟悉荊襄一帶水文地理。告訴太尉荀彧,籌備南征所需之糧草、軍械、船隻等一應物資之事,可以……秘密開始了。”
南北對峙的宏大棋局之上,落子的聲音,清脆而冰冷,仿佛帶著金鐵的交鳴。 而那素有“天下之腹”、“四戰之地”之稱的荊襄九郡,注定將成為下一場席卷天下風暴的絕對中心,各方勢力博弈的焦點,血與火即將再次燃起的戰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