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九章 不敢回頭怕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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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雞還沒叫,醫院的走廊裏就已經站滿了人。
    李山河推開病房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這陣仗。
    他爺李寶財,老丈人田老登,一個個眼圈都是黑的,顯然一宿都沒怎麽睡。
    他們就那麽靠著牆站著,誰也不說話,手裏都夾著煙,但誰也沒點。
    另一邊,是他奶,他娘王淑芬,丈母娘趙桂芝,還有彪子他娘。
    幾個女人眼睛都是紅腫的,跟兔子似的。
    這哪是送行啊,這整得跟開追悼會似的。
    李山河心裏頭那股子剛硬起來的勁兒,差點又被這氣氛給弄沒了。
    他咧了咧嘴,想笑一下,緩和緩和氣氛,可那笑比哭還難看。
    “爺,爹,媽……你們咋都起來了?”他聲音有點幹。
    沒人搭理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過他,往病房裏瞅。
    李山河知道,他們是想再看看孩子,看看媳婦。
    他默默地把門又推開了一些,自己側身站到了一邊。
    長輩們一個一個,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屋裏,田玉蘭和吳白蓮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
    她們的臉色還是有點白,但精神頭瞅著還行。看到長輩們進來,她們都想掙紮著坐起來,又被王淑芬和趙桂芝給按了回去。
    “躺著!都別動!月子裏可不能亂動彈!”
    李寶財老爺子走到小床邊,彎下腰,仔仔細細地瞅著那三個還在睡夢裏的小曾孫。
    他那張布滿褶子的老臉,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可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
    田老登也湊過去,看著自己的外孫外孫女,嘴裏一個勁兒地“哎呦,哎呦”,稀罕得不行。
    李山河就站在門口,看著屋裏這最後一幕的溫馨,心裏頭五味雜陳。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就真的走不動了。
    他轉過身,一眼就看見了牆角裏蹲著的那個人影。
    是彪子。
    這小子也一宿沒睡,倆眼珠子通紅,跟得了紅眼病似的。
    他懷裏抱著個軍綠色的帆布包,他就那麽蹲著,腦袋一點一點的,顯然是困到了極點。
    李山河走過去,抬腳輕輕地踢了踢他的屁股。
    “走了,還擱這兒孵蛋呢?”
    彪子一個激靈,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呢,嘴裏就嚷嚷:“走了?二叔,走了!”
    他這一嗓子,把屋裏的人都給驚動了。
    李山河趕緊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他娘的叫魂呢!小點聲!”
    彪子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屋裏,王淑芬第一個走了出來,手裏拿著兩個熱乎乎的煮雞蛋,硬塞到李山河的口袋裏。
    “路上吃,別餓著。”她嘴上說著,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哎,知道了,媽。”李山河不敢看她的眼睛。
    接著,趙桂芝也出來了,她手裏拿的是個小布包,也塞給了李山河。
    “這裏頭是幾件換洗的襪子和褲衩,外麵的東西,不一定幹淨。”
    “謝謝媽。”
    然後是老爺子李寶財,他啥也沒拿,就是走到李山河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子,記住你跟爺說的話。到了外麵,機靈點。”
    “知道了,爺。”
    李山河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感覺自己再待下去,就真要掉眼淚了。
    他一把薅起還在那兒跟家裏人傻乎乎告別的彪子,轉身就往走廊那頭走。
    “爺,奶,爹,媽,你們都回去吧!我們走了!”
    他不敢回頭,一步邁出去,就再也不敢回頭。
    他怕一回頭,看到他娘哭,看到他媳婦那不舍的眼神,看到那幾個嗷嗷待哺的小家夥,他那好不容易築起來的堤壩,就得當場決堤。
    他不是鐵石心腸。
    他上輩子就是個在工地上打滾的包工頭,為了幾個小錢,跟人喝酒喝到胃出血,陪著笑臉求爺爺告奶奶。他知道生活有多不容易。
    這輩子,他有機會站到時代的浪尖上,有機會讓他的一家老小,讓他的孩子們,過上最好的日子,不用再像他上輩子那樣,為了三瓜倆棗就得把尊嚴踩在腳底下。
    想要得到,就得付出。
    想要孩子們以後能挺直腰杆做人,他這個當老子的,就不能當縮頭烏龜。
    想到這兒,李山河的眼神,瞬間就變得無比堅定。
    他腳下的步子,也變得更快,更穩了。
    彪子被他拽得一個趔趄,跟在後麵小跑著。
    “二叔,你慢點,慢點!俺還沒跟俺媳婦說句話呢!”彪子嚷嚷著。
    劉曉娟也生了,倆大胖小子,就住在隔壁病房。
    “說個屁!大老爺們兒,磨磨唧唧的!”李山河頭也不回地罵道,“趕緊走!趕不上火車,咱倆就擱這兒要飯吧!”
    他拽著彪子,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住院樓,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清晨的冷風一吹,他那因為一夜沒睡而有些發昏的腦袋,瞬間清醒了不少。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北方特有冷冽氣息的空氣,然後緩緩吐出。
    身後,是他的家,他的牽掛。
    身前,是未知的旅途,是刀光劍影的江湖。
    他沒有再猶豫,帶著彪子,直奔火車站。
    朝陽溝沒有直達省城的火車,他們得先坐短途車到縣裏,再從縣裏轉車。
    等他們倆氣喘籲籲地擠上那趟開往省城哈爾濱的綠皮火車時,天已經大亮了。
    火車咣當咣當地開動,窗外的景象開始緩緩倒退。
    李山河靠在窗邊,看著那片熟悉的黑土地,看著那些低矮的平房和光禿禿的樹木,心裏頭空落落的。
    “二叔,”彪子在他旁邊坐下,從兜裏掏出一個煮雞蛋,麻利地剝了殼,遞到李山河嘴邊,“吃一個,墊吧墊吧。”
    李山河沒接,隻是擺了擺手。
    “二叔,你咋了?從出了醫院你就不說話,跟丟了魂兒似的。”彪子把雞蛋塞進自己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是不是想二嬸兒她們了?”
    李山河沒吱聲,算是默認了。
    “想就對了!”彪子咽下雞蛋,又剝了一個,
    “俺也想俺媳婦,想俺那倆小子。可是二叔,俺想得明白。咱爺們兒現在出去,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以後能讓她們過上好日子!你放心,等咱這次發了大財回來,俺指定給俺媳婦買個大金鏈子,給俺倆兒子一人買一輛小洋車!”
    李山河聽著彪子這樸素又實在的話,心裏頭那點離愁別緒,倒是被衝淡了不少。
    他轉過頭,看著彪子那張寫滿憧憬的黑臉,忍不住笑了。
    “行啊你小子,現在都會說漂亮話了。”
    “嘿嘿,那都是二叔你教得好。”彪子傻樂著,把剛剝好的雞蛋又遞了過來,“二叔,吃一個吧。咱接下來還得坐兩天一宿呢,不吃東西哪有力氣。”
    這一次,李山河沒再拒絕。他接過雞蛋,慢慢地吃了起來。
    是啊,路還長著呢。
    他得先填飽肚子,養足精神。
    因為他知道,等到了哈爾濱,等到了香江,等著他的,將是一場接一場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