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2章教堂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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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錢的第二天,貝貝覺得腳步都輕快了些。雖然王記繡坊的活計依舊繁重,工錢也微薄,但至少有了錦雲繡莊這條額外的門路,讓她看到了些許希望。她盤算著,等再多接幾件私活,攢下一點錢,或許可以租個稍好一點的住處,至少不用在漏風的亭子間裏,聽著隔壁夫妻夜夜爭吵入眠。
這日晌午過後,繡坊沒什麽急活,管事的婆子難得發了善心,準她半日假。貝貝想著養母信裏提及養父咳嗽又加重了,便想著去教堂看看。她聽說租界裏的洋人教堂有時會發放些免費的藥品,雖然不多,但總能應應急。
聖三一堂坐落在法租界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旁,尖頂高聳,彩繪玻璃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爍著瑰麗而冰冷的光澤。貝貝站在鐵藝大門外,有些躊躇。她從未進過這樣的地方,看著那些衣著體麵的男男女女進出,自覺格格不入。
深吸一口氣,她還是低著頭走了進去。教堂內部空曠而肅穆,一排排深色的長椅,盡頭是莊嚴的祭壇。空氣中彌漫著蠟燭和舊木頭的混合氣味。寥寥幾個信徒分散坐著,似乎在默禱。一位穿著黑色長袍、頸掛十字架的神父,正站在前麵,與一位背對著門口、穿著學生裝的少女低聲交談著。
貝貝不敢打擾,悄悄在最後一排長椅的角落坐下,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好奇又拘謹地打量著四周。
“……所以,不必過於憂心,主會保佑你的家人。”神父溫和的聲音隱約傳來。
“謝謝您,神父。”那少女的聲音輕柔婉轉,像江南的吳儂軟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愁緒。
這聲音……貝貝心裏莫名動了一下,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她下意識地探了探頭,想看清那少女的樣貌,卻隻看到一個纖細的背影和烏黑的發辮。
這時,那少女轉過身,似乎準備離開。陽光恰好從一側的彩繪玻璃透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貝貝的呼吸驟然一窒。
那張臉……清秀的眉眼,高挑的鼻梁,小巧的嘴唇……竟與她每日在河邊洗衣時,水中倒影看到的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隻是那少女的膚色更白皙些,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惹人憐愛的輕愁,氣質溫婉如水;而貝貝自己,則因常年在水上勞作,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神也更顯倔強和靈動。
世界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貝貝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少女。
莫瑩瑩也注意到了角落裏這個直勾勾看著自己的姑娘。見她衣著寒酸,像是剛從鄉下進城不久的,但那眼神裏的驚愕和探究,卻毫不掩飾。四目相對的瞬間,瑩瑩心裏也泛起一絲奇異的感覺。這姑娘……看著好生麵善。但她確信自己並不認識這樣一個人。
出於良好的教養,瑩瑩對著貝貝微微頷首,露出一個淺淡而禮貌的笑容,隨即移開目光,低著頭,快步從另一邊走出了教堂。
貝貝還沉浸在震驚中,直到那抹藍色的學生裝身影消失在門口,她才回過神來。心口怦怦直跳,一個荒謬又大膽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難道……這就是娘臨終前念叨的,她那失散了的雙生姐妹?
不,不可能。貝貝立刻否定了自己。養母說過,她是被遺棄在碼頭的,親生父母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哪來的姐妹?定是巧合,這世上長得像的人也不是沒有。
可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和心悸,卻又如此真實。
“孩子,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神父不知何時走到了她麵前,溫和地問道。
貝貝猛地回神,慌忙站起身,因動作太急,懷裏一個小布包掉了出來,正是她貼身放著的、裝著那半塊玉佩和僅剩幾角錢的小荷包。
她趕緊彎腰撿起,拍掉灰塵,緊緊攥在手心,臉漲得通紅:“我……我聽說教堂有時會發藥……我爹他咳嗽得厲害……”
神父看了看她窘迫的樣子,和善地點點頭:“跟我來吧,藥房那邊還有一些止咳的糖漿。”
齊氏企業,總經理辦公室。
齊嘯雲聽完下屬關於一批進口紡織機械報關受阻的匯報,揉了揉太陽穴。生意上的事千頭萬緒,與洋人、官府打交道更是勞心費力。
秘書敲門進來:“齊總,莫小姐來了。”
齊嘯雲神色一緩:“請她進來。”
莫瑩瑩提著一個小食盒,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棉袍,領口圍著白色的絨線圍巾,更襯得她小臉瑩白,我見猶憐。
“嘯雲哥哥,”她聲音輕柔,“我看你最近總是忙到很晚,燉了點冰糖雪梨,給你潤潤肺。”
齊嘯雲接過食盒,語氣溫和了不少:“謝謝,難為你總是惦記著。學校功課不忙嗎?”
“還好。”瑩瑩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優雅,“剛才我去教堂為父親祈禱,碰巧遇到了神父,聊了幾句。”
“嗯。”齊嘯雲打開食盒,清甜的香氣飄散出來。他其實並不嗜甜,但這是瑩瑩的心意,他從不拂卻。
瑩瑩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在教堂裏,還看到一個……有點奇怪的姑娘。”
“哦?怎麽奇怪?”齊嘯雲隨口問道,心思還在那批被卡住的機械上。
“她一直看著我,眼神……很直接,好像認識我似的。”瑩瑩微微蹙眉,“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總覺得她……眉眼間跟我有幾分相像。”她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搖了搖頭,“可能是我眼花了罷。”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齊嘯雲舀起一勺雪梨的手微微一頓。教堂?眼神直接?相貌相似?
他腦海裏瞬間閃過昨夜暗巷中,那個繡娘抬起臉時,那雙清亮中帶著驚惶和倔強的眼睛。當時他就覺得那眼睛似曾相識……如今想來,那不正是與瑩瑩眉眼間那份隱約的神似嗎?
難道……昨夜那姑娘,就是瑩瑩今天在教堂遇到的?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勺子,狀似無意地問道:“那姑娘穿著什麽樣的衣服?”
瑩瑩回想了一下:“一件半舊的碎花棉襖,藍色的,洗得有些發白了。看著……不像滬上本地人。”
碎花棉襖!
齊嘯雲的心跳漏了一拍。昨夜燈光雖暗,但他記得清楚,那個被他救下的姑娘,穿的正是一件藍色的碎花棉襖!
容貌相似,衣著吻合,地點(教堂附近與他昨夜路過的地方相距不遠)也對得上……這絕不僅僅是巧合!
一個驚人的猜想,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莫家當年丟失的,是雙胞胎中的妹妹貝貝。如果……如果貝貝沒有死呢?如果那個在底層掙紮求生、眼神倔強的繡娘,就是莫家流落在外的真正千金——莫貝貝呢?
這個想法太過駭人,也太過……充滿希望。齊嘯雲感到自己的手心有些出汗。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對瑩瑩溫和地笑了笑:“大概是哪個遠房親戚吧,或者隻是長得像,別多想了。雪梨很好吃,謝謝您。”
瑩瑩見他沒有深究,也就放下了這點小小的疑惑,轉而關心起他的飲食起居。
送走瑩瑩後,齊嘯雲站在辦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著樓下繁華的南京路。車水馬龍,人潮如織。那個穿著碎花棉襖的身影,在他心中變得無比清晰。
如果她真是貝貝……那當年莫家的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乳娘為何謊稱貝貝夭折?趙坤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而貝貝這些年在外麵,又經曆了怎樣的苦難?
他必須查清楚!
“備車。”他按下內線電話,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靜,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決,“去閘北,王記繡坊。”
他要去親眼確認一下,那個讓他心生疑竇的繡娘,究竟是不是他記憶中那個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莫家二小姐。命運的指針,似乎在這一刻,被教堂的鍾聲和兩次不經意的偶遇,撥向了通往真相的軌道。而此刻的貝貝,對此還一無所知,她正小心翼翼地捧著神父給的一小瓶止咳糖漿,如同捧著珍寶般,走在回亭子間的路上,心裏盤算著下次該繡什麽圖樣,才能多換些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