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9章滬上初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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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
    汽笛長鳴,伴隨著鐵軌與車輪摩擦發出的巨大轟鳴,火車如同一條疲憊的鋼鐵巨蟒,緩緩駛入了終點站——上海北站。
    車廂門一打開,混雜著煤煙、汗味、各種食物氣息以及人聲鼎沸的熱浪便撲麵而來,幾乎將人淹沒。阿貝背著她的藍布包袱,被人流裹挾著,踉踉蹌蹌地走下火車,踏上了月台。
    一瞬間,她仿佛置身於一個光怪陸離、喧囂鼎沸的陌生世界。
    站台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穿著長衫馬褂的、西裝革履的、旗袍洋裝的、短打衣衫的……各色人等行色匆匆,吆喝聲、告別聲、小販的叫賣聲、報童清脆的賣報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衝擊著她的耳膜。遠處,是鱗次櫛比、高低錯落的西式樓房,有些甚至高聳入雲,與她看慣了的水鄉白牆黛瓦截然不同。
    這就是滬上?比她想象中還要龐大,還要熱鬧,也……還要讓人不知所措。
    她緊緊抱著懷裏的包袱,裏麵是她全部的家當和希望。她隨著人流,懵懵懂懂地走出車站。站外的景象更讓她眼花繚亂:寬闊的馬路上,黑色的、樣式奇特的小汽車(她後來才知道叫“烏龜車”)、人力車、電車穿梭不息,發出刺耳的喇叭聲和鈴聲;街道兩旁商鋪林立,玻璃櫥窗裏陳列著琳琅滿目的商品,霓虹燈招牌在白天也閃爍著誘人的光芒;行人們步履匆匆,臉上帶著她看不懂的漠然或精明。
    水鄉的寧靜與這裏的喧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和莫名的恐慌。她像一滴誤入洪流的水珠,渺小而又無助。
    “要去哪裏?小姐,坐車嗎?”一個穿著號衣的人力車夫操著生硬的官話湊過來問道。
    阿貝警惕地後退一步,搖了搖頭,緊緊抿著嘴唇。她身上錢不多,不敢亂花。
    她記得老賬房先生說過,滬上很大,分很多區,要找繡坊之類的活計,大概要去老城廂或者閘北那些地方。可她根本分不清方向。
    她隻能憑著感覺,沿著一條看起來比較熱鬧的街道往前走。她小心翼翼地避讓著車輛和行人,好奇又膽怯地打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
    走了不知多久,腿腳開始發酸,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她找了個相對僻靜的牆角,拿出母親準備的幹糧和鹹菜,就著水壺裏已經涼透的水,默默地啃著。周圍是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群,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湧上心頭。她想家了,想臥病在床的父親,想淚眼婆娑的母親。但她用力甩了甩頭,將這份脆弱壓了下去。不能回頭,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吃完幹糧,她重新打起精神,開始留意街邊的店鋪,尤其是那些掛著“繡莊”、“成衣鋪”招牌的地方。她鼓起勇氣走進幾家詢問是否需要繡娘,但對方要麽看她年紀小、衣衫樸素,不耐煩地揮手趕人;要麽要求看“保人”或者“籍貫證明”,她一樣也拿不出來;要麽給出的工錢低得可憐,連糊口都難。
    一次次碰壁,讓她的信心一點點消磨。滬上機會是多,但似乎並不輕易施舍給像她這樣一無所有的外來者。
    就在她有些沮喪地走在一條相對擁擠的弄堂口時,一個穿著灰布短褂、身形瘦小的男子與她擦肩而過,動作極快地在她包袱上一扯!
    “哎呀!”阿貝隻覺得手上一輕,包袱已經被那男子搶了過去!那裏麵可有她全部的錢和那幅重要的繡品!
    “抓賊啊!我的包袱!”阿貝又急又怒,尖叫著追了上去。那男子顯然是個慣偷,身形靈活,在人群中左穿右插。
    阿貝拚盡全力追趕,但她人生地不熟,又背著剩下的行李,眼看那賊就要消失在人群裏。
    就在這時,斜刺裏伸出一條手臂,精準地攔在了那竊賊的前麵。竊賊收勢不及,一頭撞了上去,哎喲一聲跌倒在地,包袱也脫手飛出。
    出手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穿著一身質料考究的深色學生裝,身形挺拔,麵容俊朗,眉宇間帶著一股少年人的銳氣和不易察覺的沉穩。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像是隨從的中年人。
    那竊賊見勢不妙,也顧不得包袱了,連滾帶爬地鑽入人群逃走了。
    年輕男子沒有去追,隻是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包袱,拍了拍上麵的灰塵,然後看向氣喘籲籲跑過來的阿貝。
    “是你的嗎?”他的聲音清朗,帶著些許滬上口音的官話,聽起來很舒服。
    阿驚魂未定,看著眼前這個幫了自己的陌生人,又看了看他手中失而複得的包袱,連忙點頭,感激地道:“是,是我的!謝謝你!謝謝你!”
    她接過包袱,緊緊抱在懷裏,仿佛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她抬起頭,近距離地看著這個幫助自己的年輕男子。他很高,她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他的眼睛很亮,像落入了星子,鼻梁挺直,嘴唇微薄,組合在一起,構成一張極為好看、又讓人莫名覺得有些熟悉的臉。
    不知為何,她的心,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臉上也有些微微發燙。這是一種她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感覺。
    年輕男子——齊嘯雲,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年紀不大,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頭發有些淩亂,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但一雙大眼睛格外明亮靈動,此刻因為奔跑和激動,臉頰泛著紅暈,像熟透的蘋果。她身上有一種與滬上女孩截然不同的、野草般的蓬勃生氣。
    “剛來滬上?”齊嘯雲隨口問了一句,目光掃過她緊緊抱著的、那個打著補丁的藍布包袱。
    “嗯。”阿貝老實地點頭,還有些不好意思,“從江南來的。”
    “小心些,滬上人多,也雜。錢財不要外露。”齊嘯雲淡淡地叮囑了一句,並沒有過多交談的意思。他今日是替父親去火車站接一位北邊來的客商,恰好路過此地。出手相助不過是舉手之勞,並未多想。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阿貝再次道謝,心裏充滿了感激。
    齊嘯雲微微頷首,便帶著隨從轉身離開了,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阿貝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悵然若失。那個大哥哥,人真好,長得也真好看……她甩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拋開,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經過這番驚嚇,她更加謹慎了。她不再盲目亂闖,而是開始向一些看起來麵善的、擺小攤的婦人打聽,哪裏需要繡娘,工錢如何。
    終於,在天色將晚,她幾乎快要絕望的時候,在一個偏僻的、掛著“徐記繡坊”招牌的小門臉前,她停下了腳步。這繡坊門麵不大,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裏麵光線昏暗,但收拾得還算整齊。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櫃台後坐著一位戴著老花鏡、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在燈下修補一件戲服。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透過鏡片打量著阿貝:“小姑娘,有事?”
    “婆婆,請問……您這裏需要繡娘嗎?”阿貝怯生生地問,將懷裏的包袱又抱緊了些。
    老婦人看了看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會繡什麽?有樣子嗎?”
    阿貝連忙點頭,小心地打開包袱,取出那幅她視若珍寶的《蓮塘清趣》繡品,雙手遞了過去:“婆婆,您看,這是我繡的。”
    老婦人接過繡品,湊到燈下仔細觀看。起初她神色平淡,但看著看著,眼神漸漸認真起來。她用手指摩挲著繡麵,感受著針腳的細密均勻,看著那蓮葉的脈絡、荷花的層次、魚兒的靈動,甚至水波的蕩漾感,都處理得恰到好處,色彩過渡也十分自然。這功底,不像是個這麽小的姑娘能有的。
    “你多大?跟誰學的繡活?”老婦人放下繡品,看著她問。
    “十三了。”阿貝稍微虛報了一點年齡,“跟我娘學的,我娘繡活很好。”她沒說自己是養母。
    老婦人沉吟片刻。這姑娘手藝確實不錯,有靈氣,而且看起來是個能吃苦的老實孩子。她這小繡坊生意清淡,請不起價錢高的老師傅,有個便宜又好用的學徒工也不錯。
    “我這兒工錢不高,管吃管住,一個月兩塊大洋。主要是幫忙打下手,修補些舊活,空閑時也能接點小件自己做,收入對半分。你願意嗎?”老婦人開出條件。
    管吃管住!一個月還有兩塊大洋!這對幾乎山窮水盡的阿貝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忙不迭地點頭:“願意!我願意!婆婆,我什麽都能幹,我不怕吃苦!”
    看著女孩眼中迸發出的驚喜和迫切,徐婆婆心裏歎了口氣,也是個苦命的孩子。“行吧,那你留下吧。後麵有間堆放雜物的小屋子,收拾一下能住人。以後叫我徐婆婆就行。”
    “謝謝徐婆婆!謝謝您!”阿貝喜極而泣,連連鞠躬。
    就這樣,阿貝在舉目無親的滬上,終於找到了一個暫時的落腳點。雖然條件艱苦,工錢微薄,但至少,她邁出了第一步。
    夜晚,躺在那個狹窄、潮濕但總算屬於自己的小空間裏,阿貝摸著頸間的玉佩,望著窗外陌生的、被霓虹燈映照得有些發紅的夜空,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念水鄉的父母,也對白天那個幫助她的年輕男子有一絲模糊的惦念。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期許和一定要在這大上海站穩腳跟的決心。
    滬上的第一夜,在這個十三歲女孩的輾轉反側中,悄然流逝。而命運的齒輪,在她與齊嘯雲那次短暫的邂逅中,已經開始了悄無聲息的轉動。
    (第0129章 滬上初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