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2章針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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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塊大洋的訂單,像一塊巨石投入貝貝平靜而困窘的生活,激起希望的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她幾乎是不眠不休地撲在了那幅《鬆鶴延年》插屏上。
天祥繡坊給她騰出了一小塊相對安靜的區域,周娘子甚至破例允許她晚上點燈趕工——電燈費從後續工錢裏扣。
貝貝不在乎。她需要這筆錢,更需要這個機會。
絲線是上好的蘇杭熟絲,光澤柔潤,質地堅韌。底料是淡青色的軟緞,光滑如鏡。貝貝先用細炭條在緞麵上勾勒出底稿。蒼勁的古鬆,姿態優雅的仙鶴,以及作為背景的遠山雲霧。構圖疏密有致,意境清遠。
齊家老太太的壽禮,不能有絲毫馬虎。
她選擇了最耗費心力,卻也最能體現功力的“雙麵異色異樣繡”。這意味著繡品的正反兩麵,圖案、針法、色彩均不相同,需要繡娘擁有極高的空間想象力和精準的運針技巧。
鬆樹的主幹,她用“套針”層層疊染,表現出樹皮的粗糙質感與滄桑意境,正麵是深赭色,背麵則用了更沉穩的墨青。鬆針細密,她換上了最細的針,采用“滾針”和“施針”結合,正麵翠綠欲滴,背麵則隱隱透出黛色,仿佛鬆針在不同光線下的色澤變化。
最難的是那幾隻仙鶴。
鶴身的潔白羽毛,她用“散套針”和“虛實針”結合,絲線劈得極細,一針一線,力求表現出羽毛的蓬鬆與光澤。鶴頂的朱紅,她用了“搶針”,顏色飽滿欲滴。最點睛的是鶴眼,小小的兩點,她凝神靜氣,用了“打籽針”,以深黑色的絲線繞出細小的顆粒,瞬間讓仙鶴栩栩如生,正麵的眼神清亮高潔,背麵的眼神則顯得更加深邃悠遠。
她繡得入了迷,常常忘了時間。手指被針紮破了無數次,貼上老板娘給的膏藥繼續。眼睛酸澀了,就用力眨一眨。她將所有對養父的擔憂,對未來的迷茫,以及對自身身世的那一點點隱秘期盼,都傾注在了這一針一線裏。
周娘子偶爾過來看看進度,每次都忍不住嘖嘖稱奇。這丫頭,天賦實在驚人,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她心裏甚至盤算著,等這單做完,是不是該給阿貝漲點工錢,好好籠絡住這棵搖錢樹。
齊公館,書房。
阿忠帶來了新的消息。
“少爺,查了黃老虎。表麵上是地方惡霸,但手下有幾個是從北邊來的亡命徒,資金來源也有些蹊蹺,似乎和滬上某個錢莊有隱秘往來。正在順著錢莊這條線往下查。”
齊嘯雲手指敲著桌麵:“重點查那個錢莊,看看背後是誰。”
“是。”阿忠繼續匯報,“關於莫家當年的乳娘,我們找到了她的老家,但她本人早已不在。鄰居說,十幾年前她帶著一筆錢回來過,安置了家人,然後就說去外地投親,再無音訊。時間點,正好在莫家出事之後不久。”
拿著封口費消失了。齊嘯雲眼神冰冷。這更印證了當年的“夭折”有鬼。
“繼續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明白。”阿忠猶豫了一下,又道,“還有……我們的人發現,最近似乎還有另一批人,也在暗中打聽莫家舊事,特別是……關於當年那位夭折的小姐。”
齊嘯雲猛地抬眼:“什麽人?”
“對方很警惕,手法老練,暫時還沒摸清底細。但感覺……不像是趙家的人。”
不是趙坤?齊嘯雲眉頭緊鎖。除了趙坤,還有誰會對十幾年前的莫家舊案,尤其是對一個“已死”的孩子感興趣?
水,果然越來越渾了。
“加派人手,一方麵盯緊趙坤和他手下,另一方麵,查清楚這第三方的來曆。還有,”他頓了頓,“保護好阿貝,不能讓她出任何意外。”
“少爺放心,繡坊和我們安排送‘私活’的人附近,都有人盯著。”
齊嘯雲點了點頭,揮揮手讓阿忠退下。
他走到書櫃前,取下一本厚重的《金石錄》,翻到夾著書簽的一頁,裏麵是一張泛黃的報紙剪報,報道的正是當年莫隆被誣陷“通敵”,家破人亡的新聞。紙張脆弱,字跡模糊,但那沉痛的往事,卻清晰如昨。
莫伯父對他有啟蒙之恩,齊家與莫家是世交。這份冤屈,他一定要洗刷。而那個流落在外,可能吃了無數苦頭的貝貝……他也要找回來。
與此同時,趙氏企業總經理辦公室。
趙坤叼著雪茄,聽著手下匯報。
“老板,齊嘯雲那邊,對南洋錫礦的生意咬得很死,不肯合作。我們安排進去的人,暫時也接觸不到核心。”
趙坤冷哼一聲:“小子翅膀硬了,不把他爹放在眼裏了?繼續想辦法,這塊肥肉,不能讓他獨吞!”
“是。另外……我們安排在齊家附近的人回報,齊嘯雲最近似乎對十幾年前的舊事挺感興趣,手下人好像在暗中查訪什麽。”
趙坤眼神一凜:“查什麽?”
“具體還不清楚,但好像……跟莫家有關。”
“莫家?”趙坤臉色陰沉下來,狠狠摁滅了雪茄,“都死了十幾年了,陰魂不散!難道齊家小子發現了什麽?”他踱了幾步,眼中閃過狠毒,“給我盯緊他!還有,莫家那個寡婦和丫頭,也給我看住了!要是讓她們翻了案,我們都得完蛋!”
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動搖他如今的地位。
女子師範學堂外的林蔭道上。
瑩瑩抱著書本,慢慢走著。下午沒課,她準備去書店看看有沒有新到的翻譯小說。
“瑩瑩小姐。”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旁邊響起。
瑩瑩回頭,看見一個穿著灰色長衫,戴著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年輕男子站在不遠處,微笑著看著她。
“您是?”瑩瑩有些疑惑,她不認識這個人。
“敝姓陳,陳文軒。”男子走上前,遞上一張名片,“是一名記者,在《滬上新報》供職。冒昧打擾,是因為正在做一個關於滬上教育現狀的專題,聽聞莫小姐學業優異,又出身……嗯,頗具故事性,所以想冒昧采訪一下,不知可否賞光?”
瑩瑩接過名片,確實是《滬上新報》的記者。她本能地有些警惕,尤其是對方提到了她的“出身”。母親一直告誡她,要低調,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關注。
“陳記者,抱歉,我恐怕不適合接受采訪。”她將名片遞還,禮貌地拒絕。
陳文軒似乎並不意外,也沒有強求,接過名片,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理解,理解。是在下唐突了。不過,莫小姐,有時候,真相需要有人去記錄和傳播。尤其是,當一些事情被塵埃掩蓋太久的時候。”
他話中有話,目光意味深長地看了瑩瑩一眼,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
瑩瑩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裏莫名地有些不安。
這個記者,出現的時機和說的話,都透著古怪。他到底想幹什麽?
天祥繡坊。
貝貝終於完成了《鬆鶴延年》插屏的最後一針。
當她把繡繃從架子上取下,將成品展開時,連周娘子都看呆了。
正麵,鬆鶴栩栩如生,色彩典雅,意境高遠,透著一股祥瑞之氣。翻到背麵,竟是另一幅圖案:不再是鬆鶴,而是幾竿翠竹和幾塊奇石,同樣繡工精湛,風格清雅,與正麵的鬆鶴遙相呼應,卻又別具一格。
“好!太好了!”周娘子激動地拍手,“阿貝,你這手藝,真是絕了!齊家老太太見了,必定喜歡!”
貝貝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將繡品包裹好。
“老板娘,剩下的工錢……”
“放心,等齊家驗收了,立刻結給你!”周娘子滿口答應,“我這就派人給齊公館送信,讓他們來取貨!”
貝貝點了點頭,看著那幅凝聚了她無數心血的繡品,心中默默祈禱。希望這繡品能順利換來救命錢,也希望……養父能等到她回去。
她並不知道,這幅小小的繡品,即將如同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況下,悄然攪動起更深層次的波瀾。
命運的絲線,正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開始纏繞、收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