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7章水波下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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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季,黏稠而漫長。雨水敲打著烏篷船的頂棚,匯成細流,從邊緣淅淅瀝瀝地落下,在渾濁的河麵上濺起一圈圈漣漪。船艙裏有些悶熱,混合著魚腥、水汽和舊木頭的味道。
阿貝(貝貝)盤腿坐在船頭,身上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裳,褲腿卷到膝蓋,露出一雙被河水泡得有些發白、卻結實有力的小腿。她手裏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篙,眼睛卻不在水麵,而是盯著船艙裏一塊攤開的舊布,布上用炭筆畫著歪歪扭扭的字。
“春……眠……不……覺……曉……”她低聲念著,手指在空中比劃,眉頭緊緊皺著。這是村裏老秀才在祠堂開的蒙學裏教的,她去得斷斷續續,字認得磕磕巴巴。
“阿貝!發什麽呆!看著點水路!”莫老憨在船尾撐著主篙,甕聲甕氣地喊道,古銅色的臉上淌著雨水和汗水。他身材不高,卻異常敦實,常年的水上生活讓他動作穩健身手矯健。
“曉得了,爹!”阿貝應了一聲,連忙收起舊布,握緊竹篙,專注地看著前方雨霧迷蒙的河道。她眼神銳利,能輕易分辨出水流的緩急和水下暗礁的方位。這是多年跟著養父跑船練就的本事。
他們的船不大,主要靠著從鎮上運些雜貨到沿河的村落,再從村裏收些魚蝦、雞蛋到鎮上販賣,賺些辛苦錢糊口。日子清貧,但莫老憨夫婦老實本分,對阿貝視如己出,將能給的都給了她。
船靠在一個叫柳村的小碼頭,莫老憨跳上岸去搬貨,阿貝則在船上收拾,把要賣的幾筐魚蝦挪到顯眼位置。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貼在額頭上,有些癢,她隨手抹了一把,露出一張雖然被日頭曬得微黑,卻眉眼精致、鼻梁挺俏的臉龐。那雙眼睛尤其亮,像浸在水裏的黑曜石,帶著一股不服輸的野性韌勁。
碼頭上人來人往,幾個穿著綢衫、顯然是鎮上來的管事模樣的人,正指揮著苦力從一艘大些的貨船上卸下成包的米糧。其中一個三角眼的管事,目光在碼頭上掃過,落在了阿貝他們的船上,特別是那幾筐活蹦亂跳的鮮魚上。
“喂,那打魚的!”三角眼管事踱步過來,用腳尖踢了踢船幫,語氣倨傲,“這魚,什麽價?”
莫老憨剛搬完貨上岸,見狀連忙小跑過來,陪著笑臉:“李管事,您瞧,都是今早剛網的,鮮活得很!老價錢,三文錢一斤,您看……”
“三文?”李管事嗤笑一聲,三角眼裏閃著精光,“如今這光景,米價都漲了,魚價倒想按著老黃曆?兩文!這些我全要了!”
莫老憨臉色一苦:“李管事,這……這兩文錢實在……網具要修,船要補,家裏婆娘還病著……”
“少廢話!”李管事不耐煩地打斷,“兩文,愛賣不賣!不賣就爛在船上吧!”他身後兩個跟班也抱著胳膊,斜眼看著。
阿貝在船上聽得真切,一股火氣直衝頭頂。她知道家裏等米下鍋,娘親咳嗽了半個月,抓藥的錢還沒著落。她猛地從船頭站起,手握竹篙,聲音清脆卻帶著刺:“李管事,鎮上周記魚鋪收我們的魚,一直是三文五!給您三文已是看在老主顧份上!兩文?您這是明搶!”
李管事沒料到一個小丫頭敢頂嘴,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嘿!你個黃毛丫頭,這裏有你說話的份?莫老憨,你管不管你女兒?!”
莫老憨生怕惹事,連忙嗬斥阿貝:“阿貝!閉嘴!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又轉向李管事,腰彎得更低了,“李管事,孩子小,不懂事,您別見怪……兩文就兩文……”
“爹!”阿貝急了,眼圈有些發紅,“憑什麽!我們起早貪黑……”
“就憑這柳村的碼頭,現在是我說了算!”李管事趾高氣揚,他最近巴結上了鎮上新來的稅吏,氣焰正盛,“今天這魚,兩文錢,我收了!以後你們家的船想在這碼頭停靠,也得看爺高不高興!”
這是赤裸裸的欺壓了。周圍一些同樣跑船、賣貨的鄉鄰都圍了過來,臉上帶著憤懣,卻敢怒不敢言。
阿貝看著養父佝僂的背和討好的笑容,再看看李管事那副嘴臉,胸脯劇烈起伏著。她不是第一次見識這種欺軟怕硬,但每次都覺得憋屈。她咬了咬嘴唇,目光掃過李管事腳下那塊有些鬆動的碼頭木板,又看了看河裏湍急的水流,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她沒再說話,而是默默拿起撐船的竹篙,那竹篙一頭包著鐵尖,十分沉重。她走到船邊,看似要去調整船的位置。
就在這時,她腳下似乎被纜繩絆了一下,“哎呀”一聲,整個人向前踉蹌,手中那根沉重的竹篙也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好戳在李管事腳邊那塊鬆動的木板上!
“哢嚓!”木板應聲而裂!
李管事正得意洋洋,根本沒防備,一隻腳瞬間踩空,“噗通”一聲,整個人掉進了渾濁冰冷的河水裏!
“啊!救命!救……咕嘟……”李管事在水裏撲騰著,他顯然不諳水性,嗆了好幾口水。
“哎呀!李管事落水了!”阿貝站在船上,一臉“驚慌失措”,“快!快救人啊!”
碼頭上頓時亂作一團。李管事的跟班手忙腳亂地找竹竿、繩子。周圍的鄉鄰們想笑又不敢笑,有幾個機靈的趕緊上前幫忙,七手八腳地把成了落湯雞的李管事撈了上來。
李管事癱在碼頭上,咳嗽不止,臉色煞白,綢衫濕透貼在身上,狼狽不堪。他指著阿貝,氣得渾身發抖:“你……你……”
阿貝眨著無辜的大眼睛:“李管事,對不住對不住!我腳下滑了,不是故意的!您沒事吧?這河水涼,可別凍著了!”她語氣誠懇,眼底卻閃過一絲狡黠的快意。
莫老憨也嚇壞了,連連作揖道歉。
李管事看著阿貝那“純良”的模樣,又看看周圍鄉鄰們隱隱帶著笑意的眼神,知道自己吃了啞巴虧,再說下去隻會更丟人。他狠狠瞪了阿貝一眼,在跟班的攙扶下,灰溜溜地走了,連那幾筐魚也顧不上了。
等李管事走遠,碼頭上爆發出了一陣壓抑的低笑聲。一個相熟的老船工對莫老憨豎起大拇指:“老憨,你家阿貝,是這個!有膽色!”
莫老憨卻後怕地拍著胸口,拉過阿貝,低聲責備:“你這丫頭!太莽撞了!那李管事是能得罪的人嗎?他回頭報複怎麽辦?”
阿貝撇撇嘴,渾不在意:“怕他作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要是敢使壞,我就……”她揮了揮小拳頭,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你就怎麽樣?你還想跟人動手?”莫老憨瞪眼,“女孩子家,要文靜些!跟你娘學學繡花不好嗎?”
提到繡花,阿貝眼神黯了黯。養母莫嬸的蘇繡是一絕,一直想將手藝傳給她,說她手指靈巧,是塊好料子。阿貝也學,而且學得很快,針法甚至比莫嬸年輕時還要靈動幾分。莫嬸常說:“阿貝啊,你這手藝,將來定能超過娘,說不定能進城裏的大繡莊呢!”
可阿貝心裏,對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穿針引線,總覺得有些憋悶。她更喜歡跟著養父在風裏雨裏跑船,喜歡撐篙時手臂肌肉繃緊的感覺,喜歡河水拍打船幫的聲響,甚至喜歡和碼頭上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雖然有時會受氣,但也覺得鮮活、自在。
她知道養父母是為她好,希望她有個安身立命的本事,嫁個好人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可每當夜深人靜,她摸著貼身戴著的、那半塊冰涼剔透的玉佩時,心裏總會湧起一種莫名的空落和躁動。這玉佩質地極好,絕非凡品,她隱約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不簡單。這水鄉,這漁船,似乎困不住她。
“知道了,爹。”她低下頭,悶悶地應了一聲,不想讓養父擔心。
回程的路上,雨漸漸停了。夕陽從雲層縫隙中透出,將河麵染成一片金紅。阿貝坐在船頭,看著兩岸熟悉的蘆葦和水杉向後掠去,心情慢慢平複。
她拿出那塊舊布,繼續認字。光線有些暗了,她看得有些吃力。
“處……處……後麵這個字念什麽來著?”她撓了撓頭。
莫老憨在船尾看著女兒專注的側影,歎了口氣。他知道女兒聰明,不是池中之物。可這世道,一個無根無基的女子,想要出頭,太難了。他隻希望,她能少些棱角,多些平安。
船槳劃破金色的水麵,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
阿貝忽然抬起頭,望向西邊那絢爛的晚霞,眼神有些迷離。
“爹,滬上……是什麽樣的?”
莫老憨愣了一下,搖搖頭:“那可是個大地方,十裏洋場,聽說遍地是黃金,也遍地是陷阱。不是我們這種人能想的。”
“哦。”阿貝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粗糙的邊緣。
滬上……那個在她模糊記憶深處,似乎有著雕梁畫棟、穿著華麗衣衫的人影的地方……真的那麽遠嗎?
水波蕩漾,倒映著天光雲影,也倒映著少女心中悄然滋長的、對外麵世界的向往與一絲不安分的悸動。這平靜的水鄉生活下,暗礁已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