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4章暗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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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二年的滬上,冬意漸深。黃浦江上吹來的風,帶著濕冷的寒意,鑽進衣衫,刺入骨髓。位於閘北邊緣的“三益裏”棚戶區,更是被這陰冷籠罩,低矮的板房擠擠挨挨,晾曬的破舊衣物在風中無力地飄蕩,空氣中混雜著煤煙、劣質脂粉和若有若無的黴味。
    莫家母女賃住的,是裏弄最深處一間不過方寸的小閣樓。屋頂低矮,需彎腰方能進入,四壁糊著發黃的舊報紙,仍擋不住縫隙裏鑽進來的冷風。屋內除了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一個掉漆的箱子和一個小煤球爐,幾乎別無長物。
    林氏坐在床邊,就著從窄小窗戶透進來的、昏沉的天光,做著針線。她的手指早已不複當年的瑩潤,變得粗糙,甚至有些變形,但飛針走線間,依舊帶著一種沉澱下來的沉穩與優雅。她正在繡一方手帕,是隔壁弄堂口小酒館老板娘定的,鴛鴦戲水的圖樣,要求不高,能給幾個銅板貼補家用就好。
    “阿瑩,炭盆裏再加塊煤球吧,仔細凍著手。”林氏抬起頭,看向窗邊那個纖細的身影,眼中滿是心疼。
    莫瑩瑩——如今對外隻稱“阿瑩”——正伏在一個用舊木箱搭成的“書桌”前,小心翼翼地臨摹著一本借來的英文課本。她的手指凍得有些發紅,卻握筆極穩,字跡清秀工整。聽到母親的話,她抬起頭,露出一張清麗卻略顯蒼白的小臉,嘴角漾開一個溫婉的笑容:“娘,我不冷。這頁馬上就抄完了。”
    她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肘部打著不起眼的同色補丁,卻漿洗得幹幹淨淨。頭發梳成兩條簡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渾身上下唯一的裝飾,是頸間用紅繩係著、貼身佩戴的那半塊羊脂白玉佩。那是父親留給她的念想,也是她們母女如今與過去那個“莫家”唯一的、隱秘的聯係。
    生活的清貧並未磨滅她眼底的光華,反而讓她比同齡的富家小姐更多了幾分沉靜與堅韌。她知道母親的辛苦,知道自己必須爭氣。教會學校的學費,是齊家伯伯暗中資助的,她不能辜負這份恩情,也不能辜負母親日夜操勞的期望。
    “齊家哥哥說,多學些洋文,將來或許能尋個洋行文書之類的差事,總比一味做女紅輕省些,也能多幫襯家裏。”瑩瑩輕聲說著,又將注意力放回課本上。齊嘯雲,那個從小就像兄長一樣護著她的少年,如今已是挺拔俊朗的青年,在齊家的公司裏開始嶄露頭角。他偶爾會來探望,帶些吃食或用度,話不多,但那份默默的關懷,是這陰冷閣樓裏難得的暖意。
    林氏看著女兒專注的側影,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於女兒的懂事與上進,酸楚於她本該是錦衣玉食的莫家大小姐,如今卻要在這陋室中為生計前程憂心。她輕輕歎了口氣,將那方即將繡完的手帕舉到眼前,仔細檢查著線腳。
    “砰砰砰。”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帶著慣有的節奏。
    瑩瑩立刻放下筆,臉上露出一絲真切的喜色,快步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齊家的老管家福伯。他穿著半舊的棉袍,手裏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包,花白的眉毛上還沾著外麵的寒氣。
    “福伯,您快進來,外麵冷。”瑩瑩側身讓開,語氣親昵。
    “哎,好,好。”福伯笑著應道,走進屋內,將布包放在那張唯一的破桌子上,“夫人,小姐,少爺讓我送些東西過來。天冷了,這是兩床新彈的棉被,還有一些米麵糧油,和……小姐下學期的學費。”
    林氏放下針線,站起身,神色複雜,既有感激,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又讓嘯雲和齊老爺破費了……我們母女實在是……”
    “夫人千萬別這麽說。”福伯連忙擺手,神色誠懇,“老爺和少爺一直記掛著您和小姐。當年莫老爺對我們齊家有恩,如今莫家遭難,我們若袖手旁觀,那還是人嗎?少爺說了,讓小姐安心讀書,旁的不用擔心。”
    他頓了頓,壓低了些聲音:“少爺還托我帶句話,說……莫老爺案子的事,他似乎找到點新眉目,讓夫人和小姐暫且寬心,莫要過於憂思。”
    林氏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眼中瞬間迸發出一絲希望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化為更深的憂慮。她攥緊了手中的繡帕,聲音微顫:“有勞嘯雲費心了……隻是,那趙坤勢大,讓他千萬小心,莫要因此惹禍上身……”
    “夫人放心,少爺行事有分寸。”福伯寬慰道,又說了幾句閑話,便起身告辭了。
    送走福伯,閣樓內恢複了寂靜。那床嶄新的、蓬鬆的棉被與這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帶來實實在在的溫暖。瑩瑩摸著那質地細密的被麵,眼眶微微發熱。
    “娘,齊家哥哥他……一直在幫我們查爹的事。”瑩瑩走到母親身邊,輕聲說。
    林氏拉過女兒的手,輕輕拍著,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這厚重的雲層,看到那不知在何處蒙冤的丈夫,還有……那個生死未卜、每每思及便心如刀絞的另一個女兒。
    “我知道。嘯雲是個好孩子,齊家是厚道人家。”林氏的聲音帶著一絲飄忽,“可越是如此,我們越不能成為他們的拖累。阿瑩,你要記住,人窮不能誌短。齊家的恩情,我們要記在心裏,但腳下的路,終究要靠我們自己走出來。”
    瑩瑩重重地點頭:“我明白,娘。我會好好讀書,將來一定能有出息,找到爹爹蒙冤的證據,也……也找到妹妹。”
    她說得堅定,那雙酷似林氏的眸子裏,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決然光芒。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江南水鄉,冬日的寒意又是另一番光景。
    濕冷的霧氣籠罩著河網,烏篷船靜靜地泊在岸邊,船篷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莫老憨家臨水而建的簡陋木屋裏,氣氛比天氣更加凝重。
    莫老憨躺在裏屋的床上,臉色蠟黃,不時發出壓抑的咳嗽聲,胸口纏著厚厚的布帶,隱隱滲出血跡。前幾日為了阻攔黃老虎手下的人強收離譜的“漁稅”,他被那幾個如狼似虎的打手圍毆,斷了兩根肋骨,內腑也受了傷。
    阿貝——如今的莫阿貝——正蹲在灶膛前,小心翼翼地扇著火,藥罐子裏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苦澀的藥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她身上穿著打滿補丁的夾襖,褲腿挽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臉上還帶著剛才去河裏破冰取水時濺上的泥點。
    “阿貝,藥……藥快好了沒?”裏屋傳來養母王氏帶著哭腔的詢問。
    “快了,娘,馬上就好!”阿貝揚聲應道,手下動作更快了些。她看著灶膛裏跳躍的火苗,眉頭緊緊鎖著。
    家裏本就不多的積蓄,為了給爹治傷,已經快見底了。請郎中、抓藥,哪一樣不要錢?可黃老虎那邊放話出來,要是再不交足“稅”,就要砸了他們的船,讓他們在鎮上活不下去。
    “咳咳……阿貝……”莫老憨虛弱的聲音傳來。
    阿貝趕緊端起晾得溫熱的藥碗,快步走進裏屋:“爹,喝藥了。”
    她扶著莫老憨坐起,小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喝藥。看著養父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和養母在一旁偷偷抹淚的樣子,阿貝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揪著。
    喂完藥,安撫爹娘睡下,阿貝走到屋外,靠在冰涼的木柱上,望著眼前這片她從小長大的水域。霧氣未散,河麵迷茫,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摸了摸懷裏,那半塊溫潤的玉佩貼著她的肌膚。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隻知道自己是養父母從滬上碼頭撿回來的。這玉佩,是唯一的線索。
    以前,她雖然也好奇,但從沒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自己的來曆。不是因為渴望那可能存在的富貴,而是因為,她需要力量,需要改變現狀的力量!她不能再眼睜睜看著爹娘被人欺負,看著這個家搖搖欲墜。
    去滬上!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
    那裏是撿到她的地方,可能有她身世的線索。而且,聽說滬上機會多,遍地是黃金(她當然知道這是誇張),隻要肯吃苦,總能找到活路。她有一手跟娘學的好繡活,比鎮上繡坊的師傅都不差,去了滬上,或許能賣個好價錢,給爹治傷,幫家裏渡過難關。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瘋狂地滋長起來。
    她回到屋裏,看著睡夢中仍因疼痛而蹙眉的養父,和蜷縮在床邊、鬢角已現白發的養母,下定了決心。
    她找出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裳——雖然依舊是粗布,但洗得幹淨,補丁也打得整齊。又將自己這些年偷偷繡的、最滿意的幾方手帕、幾個精巧的荷包小心包好。最後,她將那半塊玉佩用布層層包裹,貼身藏好。
    夜色深沉,水鄉一片寂靜,隻有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
    阿貝跪在養父母床前,磕了三個頭,淚水無聲地滑落。
    “爹,娘,對不起,阿貝要出趟遠門。等阿貝掙了錢,就回來給爹治傷,讓咱們家過上好日子。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
    她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她十五年溫情與困苦的家,毅然決然地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瘦削卻挺直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濃重的夜色與迷霧之中,向著傳說中那個光怪陸離、充滿機遇與危險的滬上而去。
    閣樓裏的微光,與暗夜中的獨行,在不同的空間裏,共同勾勒出命運莫測的軌跡。那兩半離散的玉佩,似乎在這寒冷的冬夜裏,發出了微弱而持續的共鳴。
     本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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