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6章陋巷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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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的冬天,濕冷是浸到骨子裏的。
    城南“同福裏”的弄堂比別處更窄些,兩側斑駁的磚牆終日曬不到多少日頭,牆根長著滑膩的青苔。下過雨後,石板路的縫隙裏積著渾濁的水,倒映著灰蒙蒙的天,和更灰暗的、鴿子籠般擠挨在一起的矮房。
    弄堂最深處,靠牆搭出的一間“灶披間”(廚房改建的住房)裏,林月茹正坐在一張破舊的竹椅上,就著天窗透下的一點微光,縫補著一件男式長衫。
    她的手指依舊纖細,但指節處已有些變形,皮膚粗糙,布滿細小的裂口。針線在她手中穿梭得極穩,哪怕光線昏暗,每一針的距離都均勻得像是用尺子量過。這是二十年前在莫家當少奶奶時,跟蘇州來的繡娘學的本事,沒想到如今成了母女倆活命的手藝之一。
    長衫是前街當鋪朝奉的。這位朝奉是個講究人,衣服破洞從不舍得扔,總找林月茹來補。林月茹補得巧妙,用的線顏色相近,針腳細密平整,幾乎看不出痕跡。朝奉滿意,每次除了說好的工錢,還會多給兩個銅板,或是半包用剩的茶葉。
    “阿瑩,水開了。”林月茹輕聲喚道。
    屋子另一頭,一個瘦小的身影應聲而動。那是莫瑩瑩,今年剛滿七歲。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袖口和褲腿都短了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腕和腳踝。頭發枯黃,用一根紅頭繩勉強紮成兩個小揪揪,臉蛋因為營養不良而缺乏血色,唯獨一雙眼睛,大而明亮,黑沉沉的,看人時總帶著一種超出年齡的沉靜。
    她踩在一個小木凳上,正踮著腳,用一把比她手臂還長的火鉗,從煤球爐裏夾出燒得通紅的煤球,小心地換到旁邊一個更小的、用來燒水的炭爐裏。動作熟練,顯然做慣了。
    聽到母親喚她,瑩瑩放下火鉗,拿起灶台邊一塊厚厚的濕布,墊著手,拎起那把鉛皮水壺。壺很沉,她兩隻手才勉強提起,將滾水衝進桌上的粗陶茶壺裏。熱氣“呼”地騰起,模糊了她清瘦的小臉。
    她先給母親倒了半杯,又給自己倒了小半杯,然後從牆角一個瓦罐裏,小心地捏出幾片最便宜的茶末,撒進壺中。做完這些,她才端起自己那杯熱水,小口小口地喝著,暖意順著喉嚨流下去,驅散了些許寒意。
    “姆媽,齊家哥哥今天會來嗎?”瑩瑩放下杯子,輕聲問。
    林月茹縫補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看向窗外陰沉的天色:“這樣的天氣,怕是……不來了吧。”
    自從莫家出事,搬來這“同福裏”,齊家那位老管家每個月總會悄悄來一兩趟,送些米麵油鹽,有時還有些碎錢。近半年,齊家那位小少爺齊嘯雲,也開始偶爾跟著老管家一起來。第一次來時,他才九歲,穿著簇新的小西裝,皮鞋鋥亮,站在潮濕陰暗的弄堂裏,顯得格格不入。他看著縮在母親身後、怯生生望著他的瑩瑩,抿了抿嘴,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用油紙包著的五香豆,塞到她手裏,說:“吃。”
    後來來得多了,他便不再穿那麽紮眼的衣服,有時是普通的學生裝,有時甚至穿著布鞋。他話不多,來了就安靜地坐在一邊,聽老管家和林月茹低聲說話,或是看瑩瑩做些瑣碎的家務活。有一次,瑩瑩去公用水龍頭提水,木桶太重,半路灑了不少,弄濕了鞋襪。他看見了,沒說什麽,下次來時,卻帶來一個更小些的、鐵皮包邊的木桶,說:“這個輕點。”
    齊嘯雲不像弄堂裏那些野孩子,會大聲笑鬧,會跑來跑去。他太安靜了,安靜得讓瑩瑩有些怕他。但每次他來,總會帶點小東西——有時是一小包鬆子糖,有時是幾本舊的連環畫,有時甚至是他自己用草編的蚱蜢。東西不貴重,卻是在這貧瘠生活裏難得的色彩和甜味。
    “不來也好。”林月茹低頭繼續縫補,“這天氣,跑來跑去,別凍著了。”
    瑩瑩“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她其實想齊嘯雲來。不是貪圖他帶的東西,而是……他在這裏的時候,這間逼仄潮濕的灶披間,好像會亮堂一些,空氣裏那種揮之不去的、混合著煤煙、黴味和廉價皂角的沉悶氣息,也會被衝淡。
    更重要的是,齊嘯雲身上有種她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那是屬於“外麵”那個世界的,屬於幹淨的街道、明亮的學堂、溫暖的廳堂的氣息。他就像一個窗口,讓她窺見一絲早已破碎的過往,和另一種她幾乎已經忘記該如何想象的生活。
    屋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停在門口。
    瑩瑩耳朵尖,立刻抬起頭。林月茹也停下了針線。
    門被輕輕敲響,三下,停頓,再一下。這是齊家老管家定的暗號。
    瑩瑩眼睛一亮,跳下小凳,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卻不是老管家,而是齊嘯雲一個人。他今天穿了一件半舊的藏青色棉袍,圍了條灰色圍巾,小臉凍得有些發紅,手裏提著一個藤編的食盒,還有一個小小的布包。
    “雲……雲哥哥?”瑩瑩有些驚訝,側身讓他進來。
    齊嘯雲點點頭,走進屋裏。他顯然不習慣這裏的低矮和昏暗,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開,將食盒放在唯一那張搖晃的小桌上。
    “福伯染了風寒,怕過給你們,就沒來。”他開口,聲音還帶著少年的清亮,語氣卻很沉穩,“姆媽讓我帶些點心過來,還有……”
    他將那個布包遞給林月茹:“裏麵是幾件我穿小了的舊毛衣,姆媽說拆了線,可以給瑩瑩改件小衫,比單穿棉襖暖和。”
    林月茹接過布包,入手柔軟厚實。她看著眼前這個身量開始抽條、眉目間已有幾分英氣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齊家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暗中接濟至今,這份情誼,太重了。
    “代我多謝齊太太。”她溫聲道,“總讓你們破費……”
    “林姨不必客氣。”齊嘯雲打斷她,語氣認真,“父親常說,莫伯伯是真正的君子,他的家人,齊家不能不照拂。”他頓了頓,看向正小心翼翼打開食盒蓋子的瑩瑩,聲音放柔了些,“而且,瑩瑩……就像我妹妹一樣。”
    食盒裏是兩樣精致的點心:桂花定勝糕和鬆仁棗泥酥,還冒著微微的熱氣。瑩瑩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這麽漂亮的食物了,上一次吃點心,好像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個很大很亮的房子裏……
    她沒有立刻去拿,而是抬頭看了看母親。
    林月茹點點頭:“謝謝雲哥哥。”
    瑩瑩這才伸出小手,小心地拿起一塊定勝糕。糕體鬆軟,帶著淡淡的桂花甜香。她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嚼著,眼睛幸福地眯了起來。
    齊嘯雲看著她吃,嘴角也微微上揚。他從棉袍口袋裏又摸出一樣東西,是個牛皮紙包著的小方塊。
    “這個,給你。”他遞給瑩瑩。
    瑩瑩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本嶄新的、散發著油墨香氣的識字課本,封麵上印著“國語課本(第一冊)”。
    “我聽福伯說,弄堂口那個教私塾的老先生,有時會教幾個孩子認字。”齊嘯雲說,“你……想認字嗎?”
    瑩瑩愣住了。她捏著那本嶄新的課本,指尖微微顫抖。認字?她當然想。她見過弄堂裏幾個稍大點的男孩女孩,拿著破舊的課本,蹲在牆角咿咿呀呀地念。她每次都偷偷站在遠處聽,那些方塊字像有魔力一樣,讓她著迷。但她從不敢靠近,更不敢開口要求。她知道,姆媽連給她吃飽穿暖都已拚盡全力,哪裏還有餘錢讓她去認字?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齊嘯雲,黑沉沉的眼睛裏亮得驚人,卻又帶著不確定的惶恐。
    “我……”她張了張嘴,聲音很小,“我可以嗎?”
    “可以。”齊嘯雲回答得斬釘截鐵,“我跟老先生說好了,你不用交束脩(學費),每天去聽一個時辰就好。這本書,是我用零花錢買的。”
    林月茹看著女兒眼中那不敢置信的、近乎貪婪的光彩,隻覺得心口像被什麽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痛。她別過臉,忍回眼底的濕意,才轉回來,對著齊嘯雲,深深一福:“雲少爺,這份恩情,林氏母女……銘記在心。”
    齊嘯雲連忙側身避過,小臉有些發紅:“林姨快別這樣。不過是……舉手之勞。”他似乎不習慣這樣鄭重的謝意,有些無措地轉移話題,“對了,瑩瑩,我教你寫你的名字,好不好?”
    他走到小桌邊,從隨身帶著的一個小布囊裏取出毛筆和一方小小的墨盒,又找林月茹要了張舊報紙,鋪在桌上。磨墨,蘸筆,動作雖還稚嫩,卻已有模有樣。
    瑩瑩立刻湊過去,連點心都忘了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筆尖。
    齊嘯雲在報紙的空白處,一筆一劃,寫下兩個端正的楷字:瑩瑩。
    “這是你的名字,‘瑩’,是光亮透明的意思,像玉石一樣。”他指著字,耐心解釋,“你看,上麵一個‘草’字頭,下麵……”
    瑩瑩跟著他的手指,看著那兩個陌生的、卻屬於她的符號,呼吸都屏住了。她伸出手指,懸在空中,小心翼翼地,依樣畫葫蘆地,在空氣中勾勒著筆畫。
    “我想學。”她抬起頭,看著齊嘯雲,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定,“雲哥哥,我想學認字,學寫字。”
    齊嘯雲看著她眼中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弱小,卻異常頑強,仿佛能驅散這陋巷裏所有的陰霾和寒冷。他鄭重地點頭:“好,我教你。每天學五個字,等你把這本書學完,我再給你找第二冊。”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霰子,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
    但這間狹窄、寒冷、破舊的灶披間裏,卻仿佛燃起了一簇小小的、溫暖的火。
    林月茹看著湊在燈下,一個教一個學的兩個孩子,看著女兒眼中那久違的、屬於孩童的專注與渴求的光芒,一直緊繃的肩背,微微鬆弛了下來。
    希望。
    這個詞,在這顛沛流離、飽受冷眼的兩年裏,她幾乎已經不敢去想。但此刻,它像一顆被深埋的種子,借著這一點微光,一點溫暖,悄然頂開了壓在上麵的沉重凍土,露出了稚嫩的芽尖。
    她知道前路依然艱難,知道齊家的接濟未必能長久,知道女兒的命運依然風雨飄搖。
    但至少此刻,她的瑩瑩,在認字,在學習,在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東西,努力地、倔強地,想要向上生長。
    這就夠了。
    雪,漸漸大了。弄堂裏傳來收破爛的吆喝聲,遙遠而模糊。
    灶披間的燈火如豆,映著兩張稚嫩卻認真的臉龐,映著那本嶄新的識字課本,也映著這陋巷深處,一個關於成長、關於不屈、關於在絕境中也要抓住一絲光亮的,微小而堅韌的故事。
    長夜漫漫。
    但總有星火,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