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3章漁村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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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太湖邊的小漁村。
天還沒亮透,湖麵上籠著乳白色的薄霧。十五歲的阿貝踩著露水浸濕的灘塗,將昨晚撒下的漁網一截一截收回。她的手因為常年泡水而粗糙開裂,但動作嫻熟有力,一拉一提間,銀白色的魚就在網中撲騰。
“阿貝!今天收成不錯啊!”隔壁船上的福生叔探頭喊,“得有二十斤吧?”
“差不多。”阿貝抹了把額頭的汗,露出笑容。晨光勾勒出她清秀的側臉,皮膚被湖風吹得微黑,但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裏的黑珍珠。
漁網全部收完時,東方天際已經泛出魚肚白。阿貝把魚簍扛在肩上,赤腳踩著潮濕的泥土往家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幾個早起的婦人正在洗衣,見她過來,紛紛招呼:
“阿貝又這麽早!”
“這丫頭勤快,莫老憨有福氣喲。”
阿貝靦腆地笑笑,加快腳步。她不太擅長應付這些熱情的鄉親——六年前,養父母莫老憨夫婦從碼頭撿到她時,她還是個不會說話、隻會睜著大眼睛驚恐看著周圍的孩子。養母說,她當時穿著綢緞小襖,懷裏揣著半塊玉佩,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可大戶人家的小姐,怎麽會被人丟在碼頭?
養父去碼頭上打聽過,沒人認識這個孩子。他們報了官,官府查了三個月,毫無線索。最後,這對善良的漁民夫婦決定收養她,給她取名“阿貝”——因為撿到她時,她懷裏除了玉佩,還有一顆用紅繩係著的貝殼。
“到家了。”阿貝推開籬笆門。小院裏,養母正在生火煮粥,養父在修補漁網。見她回來,養母連忙接過魚簍:“哎喲,這麽重!快歇歇,粥馬上好。”
“我不累,娘。”阿貝蹲到養父身邊,“爹,網破得厲害嗎?我幫你補。”
“不用不用,你去歇著。”莫老憨憨厚地笑著,“你這雙手啊,不該幹這些粗活。”
“爹——”阿貝無奈。養父母總是這樣,把她當瓷娃娃一樣護著。明明家裏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他們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讓她吃白米飯;明明她早就可以跟著下湖打魚,他們卻堅持讓她去村裏的私塾念了三年書。
“阿貝啊,”養母盛好粥,端到小木桌上,“昨兒個王嬸來說,鎮上李老爺家要招個識字的丫頭,幫賬房先生抄抄寫寫,一個月給三塊大洋呢。你要不要去試試?”
阿貝搖搖頭:“我不去。我要在家幫爹娘。”
“傻孩子。”養母在她身邊坐下,粗糙的手撫過她的頭發,“你今年十五了,該為自己打算打算。爹娘沒本事,不能給你攢嫁妝,你得多學點本事,將來……”
“將來我哪兒也不去,就陪著爹娘。”阿貝打斷她,語氣堅定,“再說了,我會補網,會打魚,還會認字算賬,養活自己沒問題。”
莫老憨和妻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欣慰和心酸。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
吃過早飯,阿貝拎著魚簍去鎮上賣魚。從漁村到鎮上要走五裏路,她通常搭福生叔的牛車。今天車上還坐著幾個同村的姑娘,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聽說了嗎?滬上來的戲班子要在鎮上唱三天!”
“真的?演的什麽?”
“《牡丹亭》!我表哥在鎮公所當差,說戲班子的行頭可華麗了,光是頭麵就值好幾百大洋呢!”
姑娘們興奮地議論著,阿貝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藏在衣襟裏的那半塊玉佩。滬上——這兩個字對她來說,既陌生又熟悉。養母說,撿到她時,她身上穿的是滬上最時興的綢緞料子。可她對那個地方毫無記憶,隻有一些模糊的片段:高高的洋樓,叮叮當當的電車聲,還有一個溫柔的女人哼著歌哄她睡覺……
“阿貝,你去不去看戲?”同村的春妮推推她。
“我……”阿貝猶豫,“要賣魚,還要幫娘買藥。”
“哎呀,晚上去看嘛!我讓我哥幫我們占位子!”春妮熱情地說,“聽說戲班子是從滬上來的,說不定……”
她沒說完,但阿貝明白她的意思。六年來,養父母從沒放棄幫她找親生父母。但凡有從滬上來的人或消息,他們都會去打聽。可每次都是失望。
“好。”阿貝點頭,“我去。”
鎮上的集市很熱鬧。阿貝在魚市有個固定攤位,老主顧們都知道莫老憨家的丫頭賣的魚新鮮,價錢公道。不到晌午,二十斤魚就賣完了。
她數了數錢,小心地裝進布口袋,然後去藥鋪給養母抓藥。養母有老寒腿,一到陰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大夫開的藥方裏有一味當歸,不便宜。
從藥鋪出來,阿貝聽見一陣喧鬧聲。循聲望去,隻見鎮中心廣場上搭起了戲台,幾個穿戲服的人正在台上走台步。台下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水泄不通。
她正要繞道離開,突然,戲台後傳來一陣騷動。
“抓住她!小賊!偷東西!”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戲台後竄出來,撞開人群狂奔。後麵兩個大漢緊追不舍。那孩子慌不擇路,直直朝阿貝這邊衝來。眼看就要撞上,阿貝下意識側身一讓,同時伸出腳——
“哎喲!”孩子被絆倒,懷裏的東西撒了一地。是幾個饅頭,還有一塊懷表。
兩個大漢追上來,揪住孩子的衣領:“小兔崽子,敢偷戲班的東西!”
“我沒偷!是我撿的!”孩子掙紮著,看上去不過八九歲,麵黃肌瘦,衣服破爛。
“撿的?懷表也是撿的?”一個大漢舉起巴掌就要打。
“等等。”阿貝上前一步,“幾位大哥,有話好好說。”
大漢打量她一眼,見她是個小姑娘,語氣不善:“關你什麽事?這小賊偷我們戲班的幹糧,還偷了班主的懷表!”
阿貝蹲下身,撿起那塊懷表。黃銅表殼,表蓋上刻著一個“梅”字,背麵是西洋女神的浮雕。她打開表蓋,裏麵的機芯精致,但已經停了。
“這表停了多久了?”她問孩子。
孩子抽泣著:“我……我不知道。我在戲台後麵撿到的,想拿去當鋪換點錢……我娘病了,沒錢抓藥……”
阿貝看向那兩個大漢:“幾位大哥,這孩子偷東西是不對,但懷表已經壞了,不值幾個錢。至於饅頭……”她從布袋裏掏出幾個銅板,“我替他賠。你們看行嗎?”
大漢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哼道:“小姑娘倒是心善。行,看在你的麵子上,這次就算了。”他拿過銅板,又瞪了孩子一眼,“下次再敢偷,打斷你的手!”
兩人走了。孩子還坐在地上哭。阿貝把他扶起來,又從布袋裏拿出兩個銅板塞給他:“去給你娘抓藥吧。記住,再難也不能偷,人窮誌不能短。”
孩子愣愣地看著她,忽然跪下磕了個頭,然後抓起銅板跑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阿貝正要離開,一個溫潤的男聲叫住了她:
“姑娘請留步。”
她回頭,隻見一個穿著月白長衫的青年站在戲台邊,約莫二十出頭,麵容清俊,手裏拿著一把折扇,正微笑看著她。
“方才之事,姑娘處理得很有分寸。”青年走近,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微微一怔。
阿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頭道:“舉手之勞,先生過獎了。”
“在下梅硯秋,是這戲班的班主。”青年拱手,“那塊懷表是在下的,雖然不值錢,卻是家父遺物。多虧姑娘,才沒有流落到當鋪去。”
“原來是梅班主。”阿貝連忙還禮,“令尊遺物,應當妥善保管才是。”
梅硯秋收起懷表,打量著她:“聽姑娘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我是漁村的。”阿貝含糊道。
“漁村?”梅硯秋若有所思,“姑娘氣度不凡,不像尋常漁家女子。可曾讀過書?”
“讀過幾年私塾。”
“難怪。”梅硯秋笑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阿貝。”
“阿貝……”梅硯秋重複了一遍,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姑娘可曾去過滬上?”
阿貝的心猛地一跳:“沒有。梅班主為何這樣問?”
“沒什麽,隻是覺得姑娘有些麵善。”梅硯秋搖搖頭,“或許是在下記錯了。阿貝姑娘,今日之事,多謝你。若不嫌棄,今晚的戲,請務必賞光。我讓人給你留個好位置。”
“這……太客氣了。”
“就當是謝禮。”梅硯秋從袖中取出一張戲票,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裏,“《牡丹亭》,今晚戌時開演。期待姑娘到來。”
他拱手告辭,轉身走向戲台。阿貝握著那張還帶著體溫的戲票,怔怔地站在原地。
滬上……梅硯秋……麵善……
這些零碎的線索像湖麵的漣漪,在她心裏一圈圈蕩開。她下意識摸向衣襟裏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過來。
不會的。滬上那麽大,怎麽可能這麽巧?
她搖搖頭,把戲票收好,拎起空魚簍往家走。
傍晚,阿貝還是去了戲園子。
春妮和幾個姑娘早早占了位置,見她來了,興奮地招手。戲園子裏人聲鼎沸,油燈把舞台照得通亮。鑼鼓聲響起,大幕拉開,杜麗娘嫋嫋婷婷地登場。
阿貝坐在台下,眼睛盯著舞台,心思卻飄遠了。她想起養母說過的話:“你親生父母一定是大戶人家,說不定就在滬上。等將來有機會,爹娘陪你去滬上找他們。”
可怎麽找呢?她隻有半塊玉佩,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戲演到《遊園驚夢》,杜麗娘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阿貝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她不知道自己來自怎樣的“姹紫嫣紅”,也不知道為何會“付與斷井頹垣”。命運像太湖上的霧,把來路和去路都遮得嚴嚴實實。
中場休息時,一個小廝走到她麵前:“阿貝姑娘,梅班主請您去後台一敘。”
春妮她們擠眉弄眼,阿貝紅著臉跟著小廝去了後台。戲班的後台亂中有序,演員們忙著換裝、補妝。梅硯秋已經卸了妝,穿著常服,正在整理戲服。
“阿貝姑娘來了。”他笑著迎上來,“戲看得可好?”
“很好。梅班主演的柳夢梅,很傳神。”
“過獎了。”梅硯秋示意她坐下,親手倒了杯茶,“其實請姑娘來,是有件事想確認一下。”
他從懷裏取出那塊懷表,打開表蓋,指著內側刻的一行小字:“你看這裏。”
阿貝湊近去看。表蓋內側刻著兩行娟秀的小字:
“贈硯秋吾兒
母林婉如 民國九年春”
林婉如……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阿貝腦海。她猛地站起來,臉色煞白。
“姑娘?”梅硯秋關切地問,“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阿貝強作鎮定,“這位林婉如女士是……”
“是家母。”梅硯秋的眼神變得深邃,“家母出身滬上林家,是已故莫隆先生的妻妹。”
莫隆!
這兩個字像重錘砸在阿貝心上。她踉蹌後退,撞翻了椅子。養母說過,撿到她時她穿著綢緞小襖,懷裏有半塊玉佩——那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也不是普通人家會有的玉佩。
“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梅硯秋上前一步,目光銳利,“你剛才的反應……你認識莫家?”
阿貝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想說“我不知道”,想說“你認錯人了”,可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六年的謎團,六年的尋找,突然在這一刻露出了冰山一角。
她從衣襟裏掏出那半塊玉佩,顫抖著遞到梅硯秋麵前:
“這……這是我從小戴著的……您……您認識嗎?”
梅硯秋接過玉佩,隻看了一眼,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阿貝的臉,然後伸手撥開她耳邊的頭發——
一顆小小的、鮮紅的痣,藏在左耳後。
“貝貝……”梅硯秋的聲音在顫抖,“你是貝貝……莫家的二小姐,莫貝貝!”
後台的喧囂仿佛瞬間遠去。
阿貝——不,莫貝貝——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表哥,看著那塊在油燈下泛著溫潤光澤的玉佩,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
原來她真的有名字。
原來她真的有家。
原來那模糊記憶裏的洋樓、電車、哼歌的女人,都不是夢。
“我……我是誰?”她喃喃問,像是在問梅硯秋,又像是在問自己。
梅硯秋緊緊握住她的手,眼中也泛起淚光:
“你是莫貝貝,滬上莫家的二小姐,我姑母林婉清的親生女兒,莫瑩瑩的雙胞胎妹妹。”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六年前莫家蒙難,你被人抱走,下落不明。這六年來,姑母和表姐一直在找你——活著要見人,死了要見屍。”
“現在,我終於找到你了。”
戲台外,傳來杜麗娘淒婉的唱詞: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而戲台內,失散了六年的血脈終於重逢。
命運這出大戲,才剛拉開序幕。
(第0203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