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5章滬上暗湧,碼頭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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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季來得又急又猛,烏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壓著屋簷,雨點打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細密的水花。碼頭上,漁船在風浪中劇烈搖晃,纜繩發出不堪重負的**。
莫老憨蹲在自家破舊的漁船船艙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擰成疙瘩。船艙裏傳來女人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像破舊風箱在拉。
“阿貝,藥熬好了沒?”他朝船尾喊了一嗓子。
“馬上好,爹!”清脆的少女聲音穿透雨幕。船尾簡陋的棚子下,十六歲的阿貝正守著一個小炭爐,小心翼翼看著藥罐。她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頭發用一根木簪簡單挽起,額前碎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
藥罐裏翻滾著深褐色的湯汁,散發出苦澀氣味。阿貝用破布包著罐耳,將藥汁倒入粗瓷碗裏,動作熟練。她端起碗,彎腰鑽進船艙。
船艙低矮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黴味和藥味。莫嬸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看見阿貝進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又麻煩你了,孩子...”
“娘,說什麽呢。”阿貝坐在床邊,用小勺攪動藥汁,“趁熱喝,大夫說這服藥對咳疾最管用。”
莫嬸接過碗,手指瘦得隻剩皮包骨。她小口喝著藥,每咽一口都要停頓很久。阿貝靜靜看著她,心裏像壓了塊石頭。娘的病越來越重,可家裏連看郎中的錢都快湊不齊了。
“阿貝,”莫嬸喝完藥,拉著她的手,眼神複雜,“你今年...十六了吧?”
“嗯,開春就滿十六了。”阿貝點頭,不明白娘為何突然問這個。
莫嬸摩挲著她粗糙的手掌心,歎了口氣:“這麽好的年紀,本該...唉,是爹娘沒本事,讓你跟著我們在這破船上受苦。”
“娘,您別這麽說。”阿貝急忙道,“要不是您和爹把我從碼頭撿回來,我早就沒命了。這輩子能做你們的女兒,是我的福分。”
提到“撿回來”,莫嬸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她看向船艙角落那個上了鎖的小木箱,那裏放著阿貝繈褓時的衣物,還有那半塊雕工精美的玉佩。十六年了,那玉佩她隻給阿貝看過一次,說是她親生父母留下的信物。
“阿貝,”莫嬸突然壓低聲音,“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親生爹娘找來,你會跟他們走嗎?”
阿貝愣住了。這個問題她從未認真想過。從記事起,她就是莫家的阿貝,是漁民的女兒,每天跟著爹出海打漁,回家幫娘補網做飯。親生父母對她來說,不過是模糊的想象。
“我不會走的。”她堅定地說,“這裏才是我的家。”
莫嬸眼眶紅了,緊緊握住她的手:“好孩子...娘沒白疼你...”
艙外傳來莫老憨的喊聲:“阿貝!出來幫忙收網!雨小點了!”
“來了!”阿貝應了一聲,幫娘掖好被角,“娘您好好休息,我和爹去把今天的網收了就回來。”
鑽出船艙,雨勢果然小了許多,變成細密的雨絲。莫老憨已經在船頭整理漁網,古銅色的臉上皺紋深如溝壑。阿貝挽起袖子過去幫忙,父女倆默契地配合著,將沉重的漁網一點點拉上船。
網裏收獲不多,隻有些小魚小蝦,還有幾條不大的鯽魚。莫老憨看著網底,歎了口氣:“這日子...難啊。”
阿貝沒說話,隻是更用力地收網。她知道爹的難處——娘的藥錢、船租、漁稅,像三座大山壓在爹身上。而最近碼頭還不太平,新來的稅吏比往年更狠,稍有不滿就扣船扣貨。
“爹,明天我去市集賣魚吧。”阿貝忽然說,“您在家照顧娘,我多跑幾家酒樓問問,興許能賣個好價錢。”
莫老憨猶豫:“你一個姑娘家...”
“我都十六了,能行的。”阿貝露出笑容,“再說了,市集的王嬸一直說我賣的魚最新鮮,酒樓掌櫃都認得我呢。”
看著女兒倔強的眼神,莫老憨最終點了點頭:“那...你小心些,早點回來。”
“知道啦。”
同一時間,千裏之外的滬上。
貧民窟的低矮棚戶區裏,林氏正在給女兒瑩瑩梳頭。銅鏡已經斑駁,照出的人影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出鏡中少女的清秀輪廓。
“娘,今天齊家哥哥真的會來嗎?”瑩瑩輕聲問,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林氏的手頓了頓,繼續梳理女兒烏黑的長發:“齊管家昨天是這麽說的。嘯雲少爺從北平回來了,說要來看看我們。”
“他都兩年沒回來了...”瑩瑩的聲音更低了些。
林氏從鏡子裏看著女兒,心中五味雜陳。瑩瑩今年也十六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間有幾分莫隆年輕時的影子。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她現在應該是滬上最受矚目的名媛之一,而不是躲在貧民窟裏,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
“瑩瑩,”林氏放下梳子,握住女兒的肩膀,“記住娘的話,在齊家人麵前,尤其是嘯雲少爺麵前,不要提你爹的事,也不要提我們過去的日子。”
“為什麽?”瑩瑩轉頭,眼中滿是不解,“齊伯伯不是爹的朋友嗎?齊家這些年一直暗中接濟我們...”
“正因為如此,我們更不能給他們添麻煩。”林氏的眼神嚴肅,“趙坤那夥人還在盯著,齊家暗中幫我們已經冒了很大風險。你若表現得太親近,反而會害了他們。”
瑩瑩咬住嘴唇,點了點頭。她記得六歲那年,軍警衝進家門的場景,記得爹被帶走的背影,記得娘抱著她躲在柴房裏的顫抖。那些記憶像烙印刻在心裏,即使過去十年,依然清晰。
“娘,你說...妹妹真的死了嗎?”瑩瑩突然問,這個問題她憋了很久。
林氏的身體明顯僵住了。十年了,她始終不願相信小女兒已經夭折。乳娘當時哭得撕心裂肺,說孩子突發急症沒救過來,可那半塊本該隨葬的玉佩卻不翼而飛。她懷疑過,查過,但乳娘在事情發生後不久就“失足落水”死了,線索全斷。
“你妹妹...”林氏的聲音有些哽咽,“如果她還活著,也該和你一般大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後是齊管家熟悉的聲音:“林夫人,瑩瑩小姐,少爺來了。”
林氏連忙擦擦眼角,整理了一下洗得發白的衣裳:“快請。”
門簾掀開,一個穿著青色學生裝的少年走進來。他約莫十八九歲年紀,身姿挺拔,眉眼清俊,隻是眼神裏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正是齊家大少爺齊嘯雲。
“林姨,瑩瑩。”齊嘯雲微微躬身,態度恭敬。
“嘯雲少爺快請坐。”林氏忙招呼,卻尷尬地發現屋裏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隻有兩張破舊的木凳。
齊嘯雲不以為意,直接在凳子上坐下。他的目光落在瑩瑩身上,溫和一笑:“兩年不見,瑩瑩長高了不少。”
瑩瑩的臉微微泛紅,低頭行禮:“齊哥哥好。”
“這次從北平回來,我給你帶了點東西。”齊嘯雲示意身後的隨從遞上一個布包,“是幾本書,還有一些筆墨。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看書。”
瑩瑩的眼睛亮了,但很快又暗淡下去:“謝謝齊哥哥,可是...我現在...”
“收下吧。”齊嘯雲不由分說將布包推到她麵前,“讀書不看出身,隻看心意。你若願意,我可以幫你請個先生,或者...送你去女學。”
“這怎麽行!”林氏急忙道,“嘯雲少爺,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瑩瑩不能...”
“林姨,”齊嘯雲打斷她,眼神堅定,“莫叔叔當年對我齊家有恩,這份情齊家永遠不會忘。如今莫家有難,我們若袖手旁觀,還算什麽世交?”
林氏眼眶濕潤,說不出話。
齊嘯雲繼續道:“而且,我這次回來,不止是為了看你們。家父讓我轉告您,趙坤那邊...可能有新動靜。”
林氏的臉色頓時變了:“什麽動靜?”
“趙坤最近在查十年前莫家案子的‘漏網之魚’。”齊嘯雲壓低聲音,“他似乎不相信您隻有一個女兒,懷疑當年雙胞胎中的另一個...可能還活著。”
瑩瑩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抓住母親的衣袖。
林氏的手在顫抖,但努力保持鎮定:“他...他有什麽證據?”
“不清楚,但趙坤的爪牙最近在江南一帶活動頻繁,似乎在找什麽人。”齊嘯雲皺眉,“林姨,您確定當年乳娘抱走的孩子真的...”
“乳娘說孩子夭折了。”林氏閉上眼睛,“可我不信...我從未見過孩子的屍體,玉佩也不見了...”
“玉佩?”齊嘯雲敏銳地捕捉到這個信息,“您說的是莫叔叔給兩個女兒的那對玉佩?”
林氏點頭,從懷裏取出一個綢布包,層層打開。半塊羊脂白玉躺在掌心,玉質溫潤,雕刻著精細的雲紋,斷口處參差不齊,顯然是從整塊玉上斷裂的。
“這是瑩瑩的那半塊。”林氏輕聲說,“另一塊...隨孩子一起不見了。”
齊嘯雲仔細端詳玉佩,忽然道:“可否讓我看看?”
林氏遞過去。齊嘯雲接過玉佩,對著光仔細查看,在雲紋的隱秘處,發現了一個極小的刻字——“莫”。
“這是莫家的標記。”齊嘯雲若有所思,“如果另一塊玉佩還在世,持有者很可能會設法打聽它的來曆,或者...試圖出售。”
“您的意思是?”
“我會讓人留意滬上和江南的古玩市場、當鋪。”齊嘯雲將玉佩小心遞還,“如果有人出售類似的半塊玉佩,可能就是線索。”
林氏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嘯雲少爺,如果...如果貝貝真的還活著,趙坤也在找她,那她豈不是...”
“很危險。”齊嘯雲接過話頭,表情凝重,“所以我們必須比趙坤先一步找到她。”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點敲打著棚屋的油氈頂,發出沉悶的聲響。棚屋裏,三個人各懷心事,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許久,瑩瑩輕聲開口:“齊哥哥...我能幫忙嗎?我也想找到自己的小妹...”
齊嘯雲看著她堅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躲在母親身後、怯生生看著自己的小女孩。那時的他承諾“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她”,如今看來,這個承諾需要守護的,可能不止一個人。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他最終說,“但如果你願意,可以幫我留意滬上各家千金的動向。趙坤如果懷疑另一個莫家女兒還活著,可能會從這方麵入手調查。”
瑩瑩用力點頭:“我明白。”
又坐了片刻,齊嘯雲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向林氏:“林姨,關於玉佩的事...除了我們,還有誰知道?”
林氏想了想:“當年知道這對玉佩的,除了莫家人,就隻有齊家和...乳娘。”
“乳娘已經死了。”齊嘯雲喃喃道,“那就是說,如果玉佩真的出現,很可能就是孩子本人,或者...撿到孩子的人。”
離開貧民窟,齊嘯雲坐上停在巷口的汽車。隨從低聲匯報:“少爺,老爺讓您回去後馬上去書房,說有要緊事。”
“知道了。”齊嘯雲靠在椅背上,揉著眉心。
車子駛過繁華的街道,霓虹燈在雨幕中暈開模糊的光暈。滬上的夜生活剛剛開始,舞廳裏傳來隱約的音樂聲,酒樓門口車水馬龍。這一切與貧民窟的破敗形成鮮明對比,也讓齊嘯雲更清晰地意識到,當年莫家的倒塌是多麽徹底。
如果莫家另一個女兒真的還活著,她現在會在哪裏?過著怎樣的生活?是否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
還有趙坤...這個十年前一手摧毀莫家的政敵,如今已是滬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為什麽要重新調查莫家舊案?是真的發現了什麽,還是另有圖謀?
無數疑問在齊嘯雲腦中盤旋。他看向車窗外,雨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像是這座城市永遠流不完的眼淚。
“去查一下,”他對隨從說,“江南各碼頭最近有沒有異常的人員活動,特別是尋找十六歲左右女孩的。”
“是,少爺。”
車子在雨夜中穿行,駛向齊家公館。而此刻,遠在江南碼頭的阿貝,剛剛將最後一筐魚搬上岸。她直起腰,擦了擦額頭的汗,完全不知道,自己懷揣的那半塊玉佩,即將掀起怎樣的波瀾。
雨停了,月亮從雲層後探出半邊臉,清冷的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江麵上。阿貝抬頭望月,忽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她摸了摸藏在衣襟裏的那半塊從不離身的玉佩,輕聲自語:“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