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5章貧民窟的月光

字數:4767   加入書籤

A+A-


    民國十七年,冬。
    滬西閘北的貧民窟,像一塊巨大的、化膿的瘡疤,貼在十裏洋場的邊緣。低矮的板房擠擠挨挨,巷子窄得隻能容一人通過,地麵上永遠積著黑黢黢的汙水,散發著爛菜葉和煤渣混合的餿味。
    莫瑩瑩提著竹籃,踮著腳尖跳過一攤汙水。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藍布棉襖已經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但漿洗得幹幹淨淨。頭發梳成兩條麻花辮,用紅頭繩紮著,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
    她才九歲,眉眼間卻已經有了超乎年齡的沉靜。那雙肖似母親林氏的眼睛,在暮色裏像兩泓深潭,映著巷口昏黃的路燈。
    “瑩瑩回來啦?”隔壁的王嬸正蹲在門口擇菜,抬頭招呼,“又去齊公館送繡品了?”
    “嗯。”莫瑩瑩輕聲應道,從籃子裏掏出一個小紙包,“王嬸,這是齊家廚房給的棗泥糕,還溫著,您拿給小寶吃。”
    “哎喲,這怎麽好意思……”王嬸嘴上推拒,手卻接了過去,眼眶有些紅,“瑩瑩啊,你和你娘都是好人……這世道,好人怎麽就……”
    後麵的話咽了回去,變成一聲歎息。
    莫瑩瑩笑了笑,沒說話,繼續往巷子深處走。最裏頭那間板房,就是她和母親現在的家——說是家,其實隻是用薄木板隔出來的十平米空間,一張床、一張桌、兩隻舊箱子,就是全部家當。
    門虛掩著,裏麵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莫瑩瑩心頭一緊,推門進去:“娘!”
    林氏正靠在床頭,手裏攥著一塊手帕,帕子上有暗紅的血跡。她見女兒進來,急忙將手帕藏到身後,蒼白的臉上擠出笑容:“回來啦?齊太太可滿意你繡的帕子?”
    “滿意,齊太太還多給了兩塊大洋。”莫瑩瑩從懷裏掏出用紅紙包著的銀元,放在桌上。她沒有戳穿母親咳血的事——這半年來,林氏的身體越來越差,大夫說是心鬱成疾,加上營養不良,但她們拿不出錢抓好藥。
    “那就好,那就好。”林氏鬆了口氣,目光落在女兒凍得通紅的小手上,眼眶又濕了,“是娘沒用,讓你這麽小就……”
    “娘,”莫瑩瑩打斷她,轉身去生煤爐,“我今天在齊公館,看見嘯雲哥哥了。”
    林氏一愣:“齊少爺?他……他跟你說話了?”
    “嗯。”莫瑩瑩往爐子裏添煤塊,火苗竄起來,映著她平靜的側臉,“他在花園裏練拳,看見我,就跑過來問娘的身體。還塞給我這個——”
    她從籃底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兩塊精致的奶油蛋糕。
    林氏看著那蛋糕,嘴唇顫抖,良久才說:“齊少爺是個重情義的……但他畢竟是齊家的獨子,咱們現在這光景,別總去叨擾人家。”
    “我知道。”莫瑩瑩將蛋糕放在桌上,沒去動,“所以我跟他說,以後不用特意照顧我們。他說……”
    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歎息:“他說,‘瑩瑩,我答應過莫叔叔,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這話,一輩子都算數。’”
    屋子裏安靜下來。隻有煤爐裏劈啪的輕響,和窗外巷子裏傳來的、不知誰家的孩子的哭聲。
    林氏閉上眼睛,兩行淚順著眼角滑落。她想起五年前,莫家還沒倒的時候。那時候莫隆還活著,齊老爺帶著八歲的齊嘯雲來莫家做客,兩個孩子在花園裏追蝴蝶。齊嘯雲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莫瑩瑩拿著自己的小手帕給他包紮,小大人似的說:“哥哥不哭,瑩瑩給你吹吹就不疼了。”
    那時齊嘯雲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認真地說:“瑩瑩妹妹,以後我也保護你。”
    童言無忌,卻一語成讖。
    “娘,”莫瑩瑩忽然開口,聲音很輕,“爹……真的是被冤枉的嗎?”
    林氏渾身一震,睜眼看向女兒。九歲的孩子,問出這句話時,眼睛裏沒有天真,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是。”林氏咬牙,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裏擠出來,“你爹一生忠義,絕不可能通敵。是趙坤,是那些想吞掉莫家家產的人,聯手做的局。”
    “證據呢?”
    “證據……”林氏慘笑,“都被他們毀了。娘手裏隻有你爹留下的半塊玉佩,還有……還有你失蹤的妹妹。”
    提到“妹妹”,莫瑩瑩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她記得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嬰兒,記得繈褓裏淡淡的奶香,記得父親將兩塊半圓玉佩拚在一起時,笑著說:“這是爹給寶貝們打的‘團圓佩’,等你們長大了,玉佩合,人團圓。”
    可妹妹丟了五年了。乳娘說孩子病死了,但林氏不信——她記得乳娘說話時躲閃的眼神,記得那晚莫家被抄時,乳娘抱著孩子消失在後門的身影。
    “瑩瑩,”林氏握住女兒的手,冰涼的,“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妹妹。但你要記住,莫家的仇,莫家的冤,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要洗清。”
    “怎麽洗清?”莫瑩瑩問,“我們現在連飯都吃不飽。”
    林氏語塞。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很輕,三下,停頓,再兩下——是約定的暗號。
    莫瑩瑩起身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灰布長衫的中年男人,戴眼鏡,手裏提著一個藥包。
    “齊管家。”莫瑩瑩低聲喚道。
    齊福——齊公館的管家,莫家倒台後,唯一還暗中接濟她們的人。他閃身進屋,反手關上門,將藥包放在桌上:“太太,這是少爺讓我送來的。西洋參,治咳血有奇效。”
    “這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收。”林氏急忙推拒。
    “太太,您就收下吧。”齊福歎氣,“老爺和少爺都惦記著您。少爺說了,等過完年他滿了十三,就去求老爺,正式接您和瑩瑩小姐回齊家照顧。現在……現在老爺也有難處,趙坤那邊盯得緊。”
    林氏沉默。她知道齊老爺的處境——莫家倒台,齊家作為莫家的世交,也受到牽連,生意縮水大半。能暗中接濟,已是仁至義盡。
    “替我謝謝齊老爺,謝謝少爺。”林氏最終說。
    齊福點頭,又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這裏麵是二十塊大洋,少爺攢的零花錢。他說,給瑩瑩小姐買件新棉襖,天冷了。”
    莫瑩瑩看著那個信封,沒接:“嘯雲哥哥自己留著吧。齊家現在也不寬裕。”
    “瑩瑩小姐……”齊福看著她,眼神複雜。這孩子在貧民窟住了五年,身上那股大家閨秀的氣度沒丟,反而多了種堅韌。就像石縫裏長出的蘭草,越是艱難,越見風骨。
    “我收十塊。”莫瑩瑩最終抽出一張十元的紙幣,“剩下的,請齊管家還給嘯雲哥哥。告訴他,他的心意,我和娘都記著。但莫家的人,不能總靠別人接濟。”
    齊福怔了怔,點頭:“好,話我一定帶到。”
    他又叮囑了幾句“注意安全”“晚上鎖好門”,便匆匆離開了——不能久留,怕被趙坤的眼線發現。
    門關上,屋子裏又隻剩母女二人。
    林氏看著女兒將十塊錢仔細收好,忽然問:“瑩瑩,你恨嗎?”
    莫瑩瑩正在整理繡線的手指停住了。
    恨嗎?
    恨那些誣陷父親的人?恨那個抱走妹妹的乳娘?恨這吃人的世道?
    她抬起頭,煤爐的火光在她眼睛裏跳躍:“恨沒有用,娘。爹教過我的——‘莫家人,可以死,可以輸,但不能認命’。”
    她拿起針線,開始繡下一幅帕子。針尖穿過細絹,發出極輕微的嘶聲。
    “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等長大了,等有本事了,我要找到妹妹,要還爹一個清白,要讓那些害莫家的人……付出代價。”
    她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窗外,貧民窟的夜徹底降臨。沒有霓虹,沒有車馬,隻有一彎瘦月掛在天邊,灑下清冷的光。
    那光照在莫瑩瑩低垂的側臉上,照在她飛針走線的手指上,照在她眼底那簇不肯熄滅的火苗上。
    林氏看著女兒,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莫家沒有倒。
    莫家的骨血,莫家的風骨,還在這間十平米的破板房裏,在這個九歲女孩的身體裏,倔強地、艱難地、一寸寸地生長。
    就像這貧民窟裏,石板縫中,那些踩不死、燒不盡的野草。
    春風一來,便會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