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6章漁火江南,阿貝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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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輪瘦月,照在江南水鄉的河麵上。
    太湖畔的莫家村,隻是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點。幾十戶漁家沿河而居,烏篷船在碼頭邊擠擠挨挨,船頭掛著的氣死風燈,在夜霧裏暈開一團團昏黃的光。
    莫老憨家住在村尾,三間茅屋,一個籬笆小院。此時堂屋裏點著油燈,燈火如豆,映著一家三口的身影。
    “阿貝,針腳要密,線要勻。”莫嬸手裏納著鞋底,眼睛卻盯著桌邊的小女兒。
    阿貝——也就是五年前被遺棄在碼頭的莫貝貝——正低著頭繡一方手帕。她今年也九歲,眉眼和莫瑩瑩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皮膚被江南的水汽潤得更加白皙,笑起來時右頰有個淺淺的梨渦。
    “知道了,娘。”阿貝應著,手指翻飛,針線在細絹上遊走,很快繡出一片栩栩如生的荷葉。她的繡工是跟隔壁沈寡婦學的,沈寡婦年輕時在蘇州繡坊做過工,說阿貝這孩子“手指靈,眼神準,是天生的繡娘料子”。
    莫老憨坐在門檻上補漁網,粗糙的手指捏著梭子,一穿一拉,動作熟練。他時不時抬頭看看女兒,黝黑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咱阿貝繡的花,比真花還好看哩。”
    “就你會誇。”莫嬸白他一眼,語氣卻帶著寵溺,“阿貝,繡完這片就去睡,明早還要跟你爹去鎮上賣魚。”
    “嗯。”阿貝應著,手下卻沒停。她繡完荷葉,又開始繡荷花——不是常見的粉荷,而是罕見的並蒂蓮,兩朵花依偎在一起,共享一枝莖。
    莫嬸看著那圖案,心裏忽然一酸。
    五年前那個冬夜,她和老憨從碼頭回來,在蘆葦叢裏發現這個繈褓時,孩子已經凍得小臉發紫。繈褓裏除了半塊玉佩,什麽都沒有。他們等了三天,沒等到尋孩子的人,反而聽說滬上出了大事——什麽莫家倒台,什麽抄家滅門。
    莫老憨是個老實人,搓著手說:“這孩子……怕是那莫家的小姐。”
    莫嬸抱著懷裏軟軟的小嬰兒,看著她胸口那半塊溫潤剔透的玉佩,咬了咬牙:“管她是誰家的小姐,現在是咱們的孩子。咱養!”
    這一養就是五年。
    阿貝聰明,懂事,三歲會背詩,五歲會算賬,七歲學刺繡,如今九歲,已經是村裏有名的巧手姑娘。可越是看她長大,莫嬸心裏越是不安——這孩子太出眾了,出眾得不像是漁家的女兒。她那雙眼睛,看人時清澈透亮,偶爾會露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像是藏著什麽秘密。
    “娘,您看這樣行嗎?”阿貝舉起繡好的手帕。
    並蒂蓮在燈下栩栩如生,蓮瓣上用極細的金線勾了邊,在暗處會泛出微光。帕子一角,還用淺綠色絲線繡了個小小的“貝”字。
    “好看,真好看。”莫嬸接過帕子,摩挲著細密的針腳,“明天拿到鎮上,準能賣個好價錢。”
    阿貝卻搖頭:“這個不賣。”
    “不賣?那你繡它做啥?”
    “送給沈姨。”阿貝說,“沈姨眼睛不好了,還天天教我繡花。我想繡個特別點的帕子給她,讓她高興高興。”
    莫嬸喉頭一哽,伸手揉了揉女兒的頭發:“好孩子。”
    夜深了,油燈添了兩次油。莫老憨補完漁網,起身伸了個懶腰:“睡吧睡吧,明兒還要早起。”
    阿貝收拾好繡筐,回到自己那間小屋。說是小屋,其實隻是在堂屋後用木板隔出的小間,隻放得下一張床、一個舊木箱。她從木箱裏取出一個布包,打開,裏麵是那半塊玉佩。
    玉佩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白玉質地,雕成半圓的月牙形,邊緣有精致的雲紋,正中刻著一個古篆字——“莫”。
    阿貝的手指撫過那個字。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問起玉佩時,莫嬸慌亂的眼神,和莫老憨支支吾吾的回答。後來她從村裏老人的閑聊中,拚湊出一些碎片:滬上莫家,雙胞胎千金,一夜倒台,一個夭折,一個失蹤……
    她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失蹤”的。可“莫家”是什麽樣子?“爹娘”是什麽樣子?那個據說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又是什麽樣子?
    這些問題像河底的水草,纏在她的夢裏。有時候她會夢見一座大宅子,花園裏開著很多很多花,有個穿長衫的男人抱著她,笑著叫她“貝貝”;有時候又會夢見冰冷的河水,夢見一個女人哭著把她塞進蘆葦叢,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開……
    “阿貝,睡了嗎?”門外傳來莫嬸的聲音。
    “還沒。”阿貝急忙將玉佩收好。
    門吱呀一聲開了,莫嬸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糖水雞蛋進來:“趁熱喝了,暖暖身子。”
    阿貝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喝。糖水甜,雞蛋嫩,熱氣熏得她眼睛發酸。
    “娘,”她忽然抬頭,“我能問您件事嗎?”
    莫嬸在床沿坐下:“你說。”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親爹娘來找我,您會讓我走嗎?”
    屋子裏安靜得能聽見油燈芯劈啪的輕響。
    莫嬸的手抖了一下,良久才說:“傻孩子,你親爹娘……怕是已經不在了。”
    “那要是還在呢?”
    “要是還在……”莫嬸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忽然說不下去。她想起五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想起繈褓裏那個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想起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阿貝第一次喊“娘”,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幫她穿針……
    “你要是想走,娘不攔你。”她最終說,聲音有些哽咽,“但你要記得,不管你是誰家的小姐,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你爹,我,永遠是你爹娘。”
    阿貝放下碗,撲進莫嬸懷裏:“我不走。這裏就是我的家。”
    莫嬸緊緊抱著女兒,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她知道這孩子遲早要飛走——不是因為她想飛,是因為她的命就該翱翔九天,而不是困在這小小的漁村裏。
    可是能留一天是一天,能護一天是一天。
    “睡吧。”她拍著女兒的背,“明天娘給你做蔥油餅,你最愛吃的。”
    “嗯。”阿貝閉上眼睛。
    等莫嬸吹熄油燈,輕輕帶上門離開,阿貝才重新睜開眼。
    月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來,在地上灑下一片銀霜。她翻身下床,從床底摸出一個小木匣——那是她自己做的,裏麵藏著一些“寶貝”:幾枚漂亮的鵝卵石,一片曬幹的楓葉,還有一本破舊的《三字經》。
    《三字經》是村裏私塾先生給的。先生姓陳,是個落第秀才,見阿貝聰明,就免費教她識字。阿貝學得快,一年時間就把《三字經》《千字文》都背熟了,現在已經開始讀《詩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她輕聲念著,手指拂過泛黃的書頁。陳先生說,這首詩寫的是思念。她思念誰呢?思念那個隻在夢裏見過的“家”?思念那個從未謀麵的“姐姐”?
    還是思念一種……她本該擁有的人生?
    窗外傳來漁歌。是晚歸的船夫,在夜色裏哼著江南小調,調子悠悠的,帶著水汽的潤: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流落在街頭……”
    阿貝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河麵上漁火點點,像散落的星辰。更遠處的太湖,在月光下泛著銀色的波光,無邊無際,像另一個世界。
    她忽然想起白天在鎮上聽到的閑話。兩個從滬上來的商販在茶館聊天,說什麽“莫家的案子要重審”“齊家少爺在奔走”“趙坤那老賊快不行了”……
    莫家。又是莫家。
    她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玉佩——貼身戴著,用紅繩串著,藏在衣服最裏麵。溫潤的玉質貼著皮膚,仿佛能感受到血脈的跳動。
    “如果……”她對著月光,輕聲說,“如果我真的姓莫,如果我真的有個姐姐……她在哪兒呢?過得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
    隻有夜風穿過蘆葦叢,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歎息,又像低語。
    同一片月光下,千裏之外的滬上貧民窟裏,莫瑩瑩也還沒睡。
    她坐在煤爐邊,就著微弱的火光,一針一線地繡著一幅新的繡品——不是手帕,而是一幅小小的掛屏,繡的是月下江景:漁火點點,烏篷船影,一個女孩站在船頭,望著遠方。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繡這個。隻是今天從齊公館回來的路上,看見黃浦江上的漁船,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說不清的悸動,像是……鄉愁。
    可她從未離開過滬上,哪來的鄉愁?
    針尖刺破指尖,滲出一粒血珠。莫瑩瑩將手指含進嘴裏,鹹腥的味道在舌尖化開。
    她看著繡屏上那個女孩的背影,忽然覺得那背影很熟悉,熟悉得……像在照鏡子。
    “妹妹……”她無意識地吐出兩個字。
    話音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
    煤爐的火苗跳躍了一下,映著她怔忡的臉。
    窗外,滬上的夜空被霓虹染成曖昧的紫紅色,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
    隻有貧民窟深處,這間十平米的板房裏,一點如豆的燈火,和江南水鄉那盞漁火,在同一個夜晚,隔著千山萬水,無聲地呼應著。
    像是命運埋下的伏筆,在時光的長河裏,緩緩浮出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