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7章暗巷殺機,血色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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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三,小年。
滬上的年味被貧富割裂成兩幅圖景:租界裏張燈結彩,百貨公司櫥窗陳列著舶來的聖誕裝飾與中式年畫奇異地交融;而閘北的貧民窟,年味是壓在生存重負下的一絲微光——家家戶戶攢了半年的錢,咬牙割二兩肉,稱半斤糖,便是過年了。
莫瑩瑩提著一小包紅糖從雜貨鋪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巷口的路燈壞了半月沒人修,她隻能借著鄰家窗紙透出的微光,小心地繞過地上的積水。
紅糖是給母親熬藥用的。林氏的病入冬後越發重了,咳血的次數越來越多,前幾天甚至昏倒在煤爐邊。齊管家偷偷請來的西洋大夫說,是肺結核晚期,需要靜養和營養,可這兩樣,她們都沒有。
“隻能聽天由命了。”大夫臨走時搖頭歎息。
瑩瑩握緊紅糖包,指甲陷進粗糙的紙袋。不能聽天由命。母親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不能失去。
巷子深處傳來狗吠,夾雜著幾聲男人的喝罵。瑩瑩腳步一頓——聲音是從自家方向傳來的。
她心頭一緊,加快腳步。快到院門時,看見三個黑影堵在門口。為首的是個穿黑綢短褂的漢子,嘴裏叼著煙卷,猩紅的煙頭在暮色裏明明滅滅。
“林太太,年關到了,該還賬了吧?”漢子敲著院門,聲音吊兒郎當。
門內傳來林氏虛弱的回應:“王……王老板,上個月不是剛還過嗎?”
“上個月還的是利息,本金一分沒動呢。”王老板啐掉煙頭,“白紙黑字寫著,臘月廿三還清。怎麽,想賴賬?”
“再寬限幾日,等我繡品賣了錢……”
“等不了!”王老板一腳踹在門上,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今天要麽還錢,要麽……嘿嘿,你這閨女也十來歲了吧?南邊窯子正缺雛兒,賣過去,夠還債還有剩。”
瑩瑩渾身血液都涼了。她認得這人——放印子錢的王扒皮,專門在貧民窟放貸,利息滾利息,不知逼死過多少人。母親什麽時候借了他的錢?
“娘沒借錢。”一個聲音在心底說,“是爹死後,那些債主拿著假借據上門……”
莫家倒台時,除了趙坤羅織的罪名,還有一群趁火打劫的債主。他們拿著不知真假的借據,瓜分了莫家所剩無幾的浮財。林氏帶著瑩瑩躲到貧民窟,以為逃過一劫,沒想到這些人陰魂不散。
“王老板。”瑩瑩走上前,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
三個男人轉身。王扒皮眯眼打量她,忽然笑了:“喲,莫家大小姐?長得真標致。怎麽,要替你娘還債?”
“欠條給我看看。”瑩瑩伸出手。
王扒皮從懷裏掏出一張泛黃的紙,抖開。借據上寫著“今借到王有財大洋五百元,月息三分,立據人莫隆”,落款日期是莫家倒台前三個月,還按著紅手印。
瑩瑩接過借據,就著微光細看。紙張是普通竹紙,墨跡暈染不勻,手印的紋路也模糊——這是偽造的,而且偽造得很粗糙。但在這個沒有指紋鑒定的年代,這種假借據就是催命符。
“我爹的字,不是這樣的。”她抬頭,直視王扒皮,“這借據是假的。”
王扒皮臉色一變,隨即獰笑:“假的?小丫頭片子懂個屁!今天不還錢,老子就——”
他伸手抓向瑩瑩的胳膊。
瑩瑩後退一步,手裏的紅糖包狠狠砸向王扒皮的臉。紙包破裂,紅糖粉撲了他滿頭滿臉。王扒皮怪叫一聲,捂著眼睛後退。
“臭丫頭!”另外兩個打手撲上來。
瑩瑩轉身就跑。她熟悉這條巷子的每一個拐角,每一個可以藏身的角落。但對方是三個成年男人,很快就追了上來。
一隻粗壯的手抓住她的辮子,狠狠一拽。瑩瑩痛得眼前發黑,被摜倒在地。粗糙的石子硌進掌心,火辣辣地疼。
“敬酒不吃吃罰酒。”王扒皮抹掉臉上的糖粉,眼神凶狠,“本來隻想討債,現在……老子得好好教訓教訓你。”
他揪住瑩瑩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另外兩人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胳膊。
巷子深處有幾戶人家亮著燈,但窗戶緊閉,沒有人出來——在貧民窟,多管閑事往往意味著惹禍上身。
瑩瑩掙紮著,牙齒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裏彌漫。她看向自家院門,門縫裏透出煤爐微弱的光,母親一定在門後聽著,卻無能為力。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的口鼻。
就在這時,巷口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放開她!”
少年清亮的聲音劃破夜色。一道身影如箭般衝來,在距離王扒皮三步時淩空躍起,一腳踹在他側肋。
王扒皮慘叫一聲,鬆手倒地。另外兩個打手還沒反應過來,少年已經落地,旋身一記肘擊撞在一人胸口,同時左腿掃向另一人下盤。動作幹淨利落,帶著拳腳功夫特有的勁道。
兩個打手倒地**。
少年站定,擋在瑩瑩身前。他穿著藏青色學生裝,外麵套著半舊的棉袍,個頭已經比瑩瑩高出一個頭,眉眼間褪去了孩童的稚氣,多了幾分少年的銳氣。
齊嘯雲。
瑩瑩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三年不見,他變了——肩膀寬了,聲音沉了,但那雙眼睛,還是和八歲時一樣,清澈堅定。
“瑩瑩,沒事吧?”齊嘯雲回頭,快速看了她一眼。
“沒……沒事。”瑩瑩爬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
王扒皮捂著肋骨爬起來,看清來人,臉色變了變:“齊……齊少爺?”
“認得我就好。”齊嘯雲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王扒皮,你膽子不小,敢動我齊嘯雲護著的人。”
“齊少爺,這是誤會……”王扒皮擠出笑臉,“莫家欠我錢,白紙黑字……”
“欠條拿來。”
王扒皮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上那張假借據。
齊嘯雲接過,看也不看,嗤啦一聲撕成兩半,再撕,碎片撒了一地。
“你——”王扒皮瞪大眼睛。
“莫叔叔的字,我認得。”齊嘯雲冷冷道,“這借據是假的。你要是再敢來找麻煩,我不介意讓我爹去找趙坤趙局長聊聊——聽說你最近在幫趙局長‘辦事’?”
王扒皮臉色煞白。趙坤和齊家不對付是公開的秘密,但如果齊家真的拿這事做文章,趙坤為了自保,絕對會把他當棄子扔掉。
“滾。”齊嘯雲吐出一個字。
王扒皮不敢再多說,帶著兩個打手連滾爬爬地跑了。
巷子裏恢複寂靜。遠處的狗吠也停了,隻有風聲穿過破敗的屋簷,發出嗚嗚的哀鳴。
齊嘯雲轉身,這才仔細看瑩瑩。三年不見,她長高了些,但更瘦了,臉頰凹陷,手腕細得像一折就斷。隻有那雙眼睛,還是那麽亮,亮得讓人心疼。
“你……”他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謝謝。”瑩瑩先開口,彎腰去撿散落的紅糖。紙包破了,紅糖灑了一大半,混在汙水裏,撿不回來了。
她蹲在地上,看著那攤融化的糖漿,忽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無聲的流淚,眼淚一顆顆砸在地上,和糖漿混在一起。
這包紅糖,是她給人洗了三天衣服掙來的。母親咳得厲害時,喝一口紅糖水能緩一緩。現在沒了。
齊嘯雲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他蹲下身,想拉她起來,卻看見她手心擦破的傷口,血混著汙泥,觸目驚心。
“別撿了。”他啞聲說,“我帶了藥和吃的。”
瑩瑩搖頭,還是固執地把沒髒的紅糖一點點捧起來,用衣襟兜著。她的手指凍得通紅,手背上有凍瘡,裂開的口子滲著血絲。
齊嘯雲閉了閉眼,強行把她拉起來:“聽話。”
他力氣大,瑩瑩掙不開,被他半扶半抱地帶到院門口。門開了,林氏倚在門框上,臉色蒼白如紙,眼睛裏全是淚。
“齊少爺……”她顫聲喚道。
“林姨,外麵冷,先進屋。”齊嘯雲扶著瑩瑩進門,反手關上院門。
屋子裏比三年前更破了。煤爐的火奄奄一息,桌上擺著半碗冷粥,一碟鹹菜。唯一的亮色是牆上掛著一幅繡品——江南水鄉,繡工精細,是瑩瑩的手筆。
齊嘯雲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一包西藥,兩盒營養劑,還有用油紙包著的燒雞、白米、雞蛋。東西不多,但在貧民窟,這已經是奢侈。
“齊少爺,這太貴重了……”林氏又要推拒。
“林姨,您別說了。”齊嘯雲打斷她,語氣堅決,“莫叔叔對我有恩,您和瑩瑩就是我的親人。以前我年紀小,護不住你們。現在……不一樣了。”
他轉頭看向瑩瑩,從懷裏掏出一塊手帕——正是三年前瑩瑩給他包紮傷口的那塊,洗得發白,但保存得很好。
“這個,我一直留著。”他說,“我說過的話,也一直記著。”
瑩瑩看著那塊手帕,眼淚又湧上來。但她咬住嘴唇,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
“嘯雲哥哥,”她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你幫我,是因為我爹對你有恩,還是因為……可憐我們?”
齊嘯雲愣了愣,隨即笑了。那笑容裏有少年人的倔強,也有超越年齡的認真。
“都不是。”他說,“是因為你是瑩瑩。因為八歲那年,有個小丫頭用她的手帕給我包紮傷口,說‘哥哥不哭’。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一輩子護著她。”
屋子裏安靜下來。煤爐裏最後一點火星劈啪一聲,滅了。
黑暗裏,瑩瑩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
“嘯雲哥哥,”她輕聲說,“教我用槍吧。”
齊嘯雲渾身一震。
“你說什麽?”
“我說,教我用槍。”瑩瑩的聲音在黑暗裏異常冷靜,“王扒皮今天走了,明天還會有張扒皮、李扒皮。齊家能護我們一時,護不了一世。我要自己保護自己,保護我娘。”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我還要……報仇。替我爹,替莫家,報仇。”
林氏倒吸一口冷氣:“瑩瑩!你胡說什麽!”
“我沒胡說。”瑩瑩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是貧民窟永夜的黑暗,但在黑暗盡頭,是滬上不眠的霓虹,是趙坤之流燈紅酒綠的世界。
“娘,我們躲了五年,夠了。”她轉身,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嚇人,“爹教過我,莫家人,寧可站著死,不能跪著活。”
齊嘯雲看著她。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在一個九歲女孩身上,看到了某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他知道她說的對。在這個吃人的世道,軟弱就是原罪。要想活下去,活得有尊嚴,就必須有獠牙。
“好。”他聽見自己說,“我教你。”
他從腰間解下一把匕首——不是槍,槍太顯眼。匕首是德國貨,刃長三寸,寒光凜冽。
“這個你先拿著。槍的事,我來想辦法。”他把匕首塞進瑩瑩手裏,“但要答應我,不到萬不得已,不用它。”
瑩瑩握緊匕首。金屬的冰涼透過掌心,直抵心底。
“我答應。”
窗外,不知誰家開始放鞭炮。劈裏啪啦的脆響,宣告著小年的到來。
在這片象征著團圓和喜慶的聲響裏,貧民窟深處這間破屋中,一個九歲的女孩握緊了複仇的匕首。
而千裏之外的江南,她的雙生妹妹阿貝,正在油燈下繡著一幅新的繡品——月下梅花,傲雪淩霜。
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夜,悄然轉動。
血色年關,隻是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