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8章碼頭孤影與漁火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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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一年,冬。
    江南的冬天濕冷入骨,尤其是這靠海的寧港碼頭。寒風裹挾著鹹腥的海水氣息,刮過停泊的木船,吹動褪色的漁網,最後鑽進碼頭上那些蜷縮在麻袋和木箱後的乞兒們單薄的衣衫裏。
    阿貝蜷在碼頭倉庫的陰影處,懷裏緊緊抱著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半塊已經冷掉的燒餅,還有一條小魚幹。這是她今天全部的收獲:幫漁行卸了三個時辰的貨,工頭看她瘦小可憐,多給了半塊餅;收工時路過曬魚場,撿了條被風吹落的魚幹。
    肚子餓得咕咕叫,但她舍不得吃。阿爹莫老憨咳了快一個月了,咳得整夜整夜睡不著,阿娘李嬸的眼睛這些天也看不清東西了,得省下口糧給他們補補。
    風更大了些,阿貝把破棉襖裹緊些。這件棉襖還是三年前阿娘用舊被麵改的,已經補丁摞補丁,棉絮也結成了硬塊,根本不保暖。腳上的布鞋早就磨穿了底,她用破布裹了幾層,還是凍得腳趾發麻。
    遠處傳來汽笛聲,是晚班客輪進港了。阿貝抬起頭,透過倉庫縫隙望向碼頭——旅客們提著大包小包下船,穿長衫的先生、著旗袍的太太、還有嘰嘰喳喳的學生……他們臉上的表情或疲憊,或興奮,或急切,但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衣衫厚實,鞋子完整,手裏還提著熱氣騰騰的食物。
    阿貝咽了口唾沫,把視線移開。不能看,看了會更餓。
    她摸索著懷裏的半塊玉佩——這是她繈褓中唯一的東西,被阿爹阿娘撿到她時就帶在身上的。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著精致的雲紋,可惜隻剩半塊,斷口處參差不齊。阿爹說,這可能是她親生父母留下的信物,要好好保管,將來或許能憑這個找到家人。
    但阿貝從沒想過要找什麽親生父母。在她心裏,莫老憨和李嬸就是她的爹娘。雖然窮,雖然苦,但阿爹會把最好的魚籽留給她,阿娘會在油燈下給她縫補衣裳,夜裏怕她冷,總會把她冰涼的腳丫捂在懷裏暖著。
    這就夠了。
    碼頭上的人漸漸散去,隻剩下幾個苦力在卸最後一批貨。阿貝正要起身回家,忽然聽見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倉庫另一頭的廢木料堆後傳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摸索著走過去。
    月光下,一個穿著破爛長衫的老者蜷縮在木料堆後,咳嗽得渾身發抖。他身邊放著一個破舊的藤箱,箱蓋開著,裏麵散落著幾本舊書和一支毛筆。
    阿貝認出這人——是碼頭對麵“三味書屋”的教書先生陳老。聽說他年輕時中過秀才,後來家道中落,就在碼頭邊開了間小小的私塾,教窮人家的孩子認字。阿貝有時路過,會趴在窗邊偷聽,陳老看見也不趕她,反而會朝她笑笑。
    “陳先生?”阿貝小聲喚道。
    陳老抬起頭,月光下他的臉瘦得脫了形,嘴唇發紫,顯然是凍壞了。看見阿貝,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是阿貝啊……咳咳……這麽晚了,還不回家?”
    “先生您這是……”阿貝走近些,看見陳老的長衫下擺已經濕透,鞋子上全是泥濘,“您掉水裏了?”
    “傍晚去給對岸的學生送書,回來時船翻了……”陳老又劇烈咳嗽起來,“箱子撈上來了,人……人差點沒上來。”
    阿貝連忙放下自己的油紙包,從旁邊撿了些幹木板和碎木屑,又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這是阿爹給她的,讓她夜裏走碼頭時防身用。她麻利地生起一小堆火,火焰跳躍起來,驅散了周圍的寒意。
    “先生,烤烤火。”阿貝扶陳老靠近火堆,又把自己的破棉襖脫下來,披在老人身上。
    “使不得使不得……”陳老要推辭,但凍僵的手不聽使喚。
    “我不冷。”阿貝搓搓手,又從懷裏掏出那半塊燒餅,掰了一小半遞給陳老,“先生吃點東西,暖暖身子。”
    陳老看著那半塊燒餅,渾濁的眼睛裏泛起水光。他接過餅,手抖得厲害,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
    阿貝也吃了自己那半塊,就著火光,看陳老藤箱裏的書。最上麵一本是《三字經》,已經被水泡得字跡模糊了。
    “可惜了……”陳老歎息,“這些書,是我最後的家當了。”
    “我幫您曬幹,”阿貝認真地說,“我家院子裏有地方,太陽好的時候攤開曬,字說不定還能看清。”
    陳老看著她,火光映著小姑娘瘦削但堅定的臉。他忽然問:“阿貝,你想識字嗎?”
    阿貝愣住了。
    “我……我能學嗎?”她小聲問,“我阿爹說,女孩子識字沒用,還不如多學點縫補漁網的手藝。”
    “誰說沒用?”陳老坐直了些,眼中有了光彩,“識字才能明理,明理才能不受人欺。你看看碼頭上那些人,為什麽苦力永遠隻能做苦力?因為他們不識字,看不懂合同,算不清工錢,一輩子被人盤剝。”
    他從藤箱裏抽出一本稍微幹些的《千字文》,翻開第一頁:“來,我現在就教你。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阿貝湊過去,借著火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那些字像畫,又不像畫,彎彎曲曲的,她一個也不認識。
    “天地玄黃,”陳老指著第一行,“天,就是頭頂這片天;地,就是我們腳下的土地;玄是黑色,黃是黃色。這句話是說,天是黑色的,地是黃色的——當然,這是古人的理解,現在我們知道不是這樣。”
    阿貝跟著念:“天地玄黃……”
    她念得很慢,但很認真。火光在她眼中跳動,那些陌生的字似乎沒那麽可怕了。
    教了十幾個字,陳老體力不支,又咳嗽起來。阿貝連忙給他拍背:“先生,您別教了,先歇著。明天……明天我還能來學嗎?”
    陳老喘勻了氣,看著她期待的眼神,點了點頭:“隻要你來,我就教。不過——”他頓了頓,“別讓你阿爹阿娘知道。他們要是問,你就說來幫我曬書,幹雜活。”
    “嗯!”阿貝用力點頭。
    夜更深了,火堆漸漸熄滅。陳老的衣裳烤幹了七八分,總算能站起來了。阿貝扶著他,拎著藤箱,慢慢往碼頭外的巷子走去。
    陳老住在巷子最深處的一間小屋裏,屋裏除了一張床、一張桌、一個書架,幾乎什麽都沒有。但收拾得很幹淨,牆上還掛著一幅字:“貧賤不能移”。
    “今天謝謝你了,阿貝。”陳老在床邊坐下,從枕頭下摸出幾個銅板,“這個你拿著,買點吃的。”
    阿貝搖頭:“我不要。先生教我識字,我還沒給學費呢。”
    陳老笑了:“那這樣,你幫我曬幹這些書,就當是學費了。”
    阿貝這才接過銅板,小心地揣進懷裏:“先生,那我明天一早就來。”
    離開陳老家,阿貝快步往漁村方向走。懷裏的銅板沉甸甸的,她心裏卻輕快了許多。識字……如果她識字了,是不是就能看懂碼頭告示上的招工信息?是不是就能幫阿爹算清賣魚的賬?是不是就能……
    她忽然停下腳步。
    前方巷口,站著三個黑影。
    月光下,阿貝認出那是碼頭上的混混“癩頭三”和他的兩個跟班。癩頭三是這一帶出了名的惡霸,專搶碼頭苦力和乞兒的錢。
    “喲,這不是莫老憨家的小丫頭嗎?”癩頭三叼著煙,晃晃悠悠走過來,“這麽晚了,從哪兒發財回來啊?”
    阿貝往後退了一步,手悄悄伸進懷裏,握住那半塊玉佩——這是她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決不能讓他們搶走。
    “我……我沒錢。”她小聲說。
    “沒錢?”癩頭三嗤笑,“剛才我看見了,陳老頭給你銅板了。交出來,不然——”他晃了晃手裏的木棍。
    阿貝咬緊嘴唇。這銅板是要給阿爹買藥,給阿娘買眼藥的,決不能給。
    她轉身就跑。
    “追!”癩頭三喊道。
    阿貝在巷子裏拚命奔跑。她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左拐右繞,專挑窄小的巷子鑽。但癩頭三人多,分頭包抄,很快就把她堵在一條死胡同裏。
    “跑啊,怎麽不跑了?”癩頭三喘著氣,獰笑著逼近。
    阿貝背貼著牆,手指緊緊攥著玉佩。月光下,玉佩泛著溫潤的光澤。
    癩頭三眼睛一亮:“那是什麽?拿出來!”
    “不給!”阿貝第一次大聲說話,“這是我爹娘給我的!”
    “你爹娘?”癩頭三大笑,“莫老憨那個窮打魚的,能有這麽好的玉?肯定是偷的!兄弟們,給我搶!”
    兩個跟班撲上來。阿貝拚命掙紮,但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哪是三個壯漢的對手。她被按在牆上,懷裏的油紙包掉了出來,燒餅和魚幹滾了一地。
    “放開我!”阿貝尖叫,指甲在混混手臂上抓出血痕。
    “臭丫頭還敢撓人!”癩頭三一巴掌扇過來。
    就在巴掌即將落下的瞬間,一道黑影突然從牆頭躍下,一腳踹在癩頭三腰上。癩頭三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另外兩個混混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來人三拳兩腳打翻在地。
    月光照在那人身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洗得發白的短褂,身形瘦削但動作利落。他撿起地上的木棍,指著地上的三人:“滾。”
    聲音不大,但透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癩頭三爬起來,看清少年的臉,臉色一變:“齊……齊哥?”
    “三秒鍾,”少年冷冷道,“不滾,就別走了。”
    癩頭三二話不說,帶著跟班連滾爬爬地跑了。
    少年這才轉身,看向阿貝。月光下,他的臉輪廓分明,眉宇間有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油紙包,又看了看滾落的燒餅和魚幹,眉頭微皺。
    “沒事吧?”他把油紙包遞給阿貝。
    阿貝接過,搖搖頭,聲音還有些發抖:“謝……謝謝你。”
    少年沒說話,隻是盯著她看。阿貝這才發現,少年的目光落在她手裏——那半塊玉佩不知何時從懷裏滑了出來,正被她緊緊攥在手心。
    “這玉佩……”少年忽然開口,“是你的?”
    阿貝連忙把玉佩藏回懷裏:“是我爹娘給我的。”
    少年沉默片刻,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也是半塊玉佩,羊脂白玉,雕著雲紋,斷口處……
    竟然和阿貝那塊一模一樣。
    阿貝瞪大眼睛,看看少年手中的玉佩,又摸摸自己懷裏的玉佩,聲音發顫:“你……你怎麽也有……”
    少年把兩塊斷口對在一起。
    嚴絲合縫。
    月光下,完整的玉佩泛著溫潤柔和的光,雲紋連貫,仿佛從未斷裂過。
    “我叫齊嘯雲。”少年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著阿貝,“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