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影” 憑才學獲信
字數:7270 加入書籤
宣和三年暮春,宣城的雨總帶著三分黏膩的潮氣,將青石板路浸得發亮。“影” 背著半舊的青布書篋,站在宣州府衙外的石獅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篋角上磨出的毛邊 —— 那是他從臨安一路南下時,被車輪碾過、被渡船上的麻繩勒出的痕跡,也是他半生顛沛的印記。彼時他還未以 “影” 為號,旁人隻喚他 “蘇生”,一個帶著江南口音,卻在眉宇間藏著幾分北方硬朗的讀書人。
府衙朱紅大門敞開著,往來的吏員身著青衫,步履匆匆,偶爾有佩著銅印的官員走過,腰間的革帶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影” 深吸一口氣,將懷中那封推薦信又按了按 —— 那是他在臨安時,曾受業的太學博士周邦彥親筆所書,信中隻寥寥數語,卻點出他 “通律曆、善算學,尤精漕運利弊之析”。可他心裏清楚,在這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的年月,若無科舉功名傍身,縱有滿腹才學,也不過是 “野有遺賢” 的一句空談,能否被宣州府接納,仍是未知。
負責接待的是府衙司戶參軍李默,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官員,眼角堆著細紋,看人時總帶著幾分審視的銳利。他接過 “影” 遞來的推薦信,指尖在信箋上頓了頓,目光掃過 “影” 一身洗得發白的儒衫,語氣平淡:“周博士的信倒是分量足,可宣州府不養閑人。蘇生既說通律曆、善算學,不知近日可否為府裏解一樁難題?”
“影” 心中一凜,知道這是官員們慣用的 “試才” 手段,當下拱手應道:“願聞其詳,若有淺見,定當盡述。”
李默引著他穿過兩道回廊,來到司戶參軍的值房。案上攤著一疊賬簿,最上麵的一頁寫著 “宣州漕運四月收支清冊”,旁邊還放著幾張畫著河道的圖紙。“你看,” 李默指著賬簿上的數字,眉頭微蹙,“今年四月,從蕪湖運糧至宣城,原定耗損率是三成,可實際耗損卻到了四成五。賬房查了半月,隻說是‘水阻船遲,糧米黴變’,可往年同期也有雨汛,耗損從沒過三成五。若找不出症結,下月漕糧再出問題,知府大人那裏,我可沒法交代。”
“影” 俯身細看賬簿,指尖順著數字一行行劃過:四月初五發船,共二十艘糧船,每船載糧五百石;四月十二抵宣,實收糧米七千六百五十石 —— 算下來,二十艘船本該實收一萬石,竟少了兩千三百五十石。他又拿起河道圖紙,目光落在蕪湖至宣城段的 “青弋江轉彎處”,那裏被人用朱筆圈了個圈,旁邊注著 “淺灘,需纖夫牽引”。
“李參軍,”“影” 抬眼時,眼中已沒了初時的拘謹,“敢問四月初五發船時,青弋江的水位比往年同期高還是低?纖夫的工錢,是按‘趟’算,還是按‘日’算?”
李默愣了愣,顯然沒料到他會問這兩個看似無關的問題,沉吟片刻後答道:“今年春雨多,水位比往年高兩尺;纖夫工錢是按‘趟’算,每船一趟給三百文,二十艘船就是六貫錢。”
“影” 指尖在圖紙上的淺灘處一點:“問題便在這裏。水位高兩尺,淺灘本可通航,無需纖夫牽引 —— 可賬房仍支了六貫纖夫工錢,這是其一。” 他又翻到賬簿後頁的 “損耗登記”,指著其中一條,“四月初十,有三艘船報‘黴變糧米各五十石’,可黴變糧米需有‘監守官簽字的勘驗記錄’,這三艘船的記錄卻隻寫了‘已驗’,無監守官署名,這是其二。”
李默湊過去一看,果然如 “影” 所說 —— 纖夫工錢那一項,隻寫了 “支六貫”,未附 “派工明細”;三艘船的黴變記錄,確實沒有監守官的簽字。他猛地拍了下案:“好個疏漏!我竟沒注意到這些!” 可隨即又皺起眉,“可即便如此,也差不了兩千三百五十石啊?”
“影” 又翻到 “起運前驗糧” 那一頁:“起運時,每船五百石,是‘概量’還是‘細量’?” 所謂 “概量”,是用大鬥粗略估算;“細量” 則是用標準鬥逐鬥稱量。李默回憶了一下:“今年糧緊,知府大人特意吩咐要‘細量’,可賬房這裏寫的是‘概量’—— 難道……”
“正是。”“影” 點頭,“若按‘概量’算,每船實際裝糧可能隻有四百八十石,二十艘船就是九千六百石;再減去虛報的纖夫工錢對應的‘虛耗’—— 纖夫本不用雇,這筆錢極可能被經手人私吞,折算成糧米,約兩百石;最後,那三艘船的黴變糧米,恐怕是‘以次充好’,將劣質糧米混入損耗,實際損耗最多五十石。算下來,九千六百石減兩百石減五十石,正好是九千三百五十石,可賬房實收七千六百五十石 —— 剩下的一千七百石,大概率是在卸船時被人‘抽梁換柱’,用空船或半滿的船冒充滿船,瞞報了數量。”
這番分析下來,李默早已收起了最初的輕視,看向 “影” 的目光裏多了幾分讚許:“蘇生這番推算,條理清晰,句句在理!我這就稟告知府大人,徹查此事!”
不出三日,知府王彥便召了 “影” 去見。王彥是紹興年間的進士,為官清廉,卻因不擅 “細務”,常被賬目的瑣碎事困擾。聽聞 “影” 僅憑賬簿和圖紙便找出了漕運損耗的症結,他當即讓 “影” 在府衙暫留,協助李默整頓漕運賬目。
“影” 也不推辭,每日天不亮便到府衙,將曆年的漕運賬簿一一整理歸類。他發現,宣州漕運的問題遠不止 “虛報損耗”—— 有的年份,運糧船明明走了 “近道”,卻按 “遠道” 的裏程報銷運費;有的時候,同一批糧米,竟被重複登記 “起運” 和 “實收”,製造 “糧食盈餘” 的假象。為了厘清這些亂象,“影” 獨創了一套 “雙線核對法”:一條線按 “時間”,記錄糧船的 “起運日、途經日、抵岸日”,確保行**實;另一條線按 “數量”,記錄 “起運量、途中損耗量、實收量”,並要求每一步都有 “監守官、船夫、卸糧官” 三方簽字,缺一不可。
這套方法推行不過半月,宣州漕運的賬目便清晰了許多。王彥看在眼裏,對 “影” 愈發信任,不僅讓他參與 “秋糧征收” 的籌劃,還允許他列席府衙的 “議事會”—— 要知道,列席議事會的,多是從七品以上的官員,而 “影” 此時還隻是個 “無品階的幕僚”。
可 “影” 並未因此自滿。他知道,要真正在宣城立足,光靠算學和賬目的本事還不夠,還需在 “民生實事” 上拿出成績。彼時宣州下轄的寧國縣,正鬧 “蝗災”,蝗蟲啃食禾苗,百姓顆粒無收,紛紛逃往宣城城內避難。知府王彥急得團團轉,召集官員商議對策,有人說 “祭天祈福”,有人說 “派兵捕蝗”,卻都無切實可行的辦法。
“影” 在議事會上沉默了許久,待眾人爭論過後,才緩緩開口:“祭天無用,派兵捕蝗效率太低。晚輩倒有一法,可試之。”
王彥連忙道:“蘇生但說無妨。”
“影” 道:“蝗蟲怕‘煙’和‘水’,可令百姓在田埂間挖‘淺溝’,溝中注水;再在田邊堆‘幹草’,待蝗蟲聚集時,點燃幹草,用濃煙將蝗蟲驅入淺溝,使其溺水而亡。另外,蝗蟲的幼蟲‘蝻’,多藏在草根下,可組織百姓‘掘地三尺’,搜捕蝻蟲,每捕一斤蝻蟲,官府賞錢十文 —— 如此,既調動了百姓的積極性,又能從根源上減少蝗蟲數量。”
眾人聽了,都覺得此法可行。王彥當即下令,讓寧國縣按 “影” 的方法施行,同時讓 “影” 前往寧國縣,協助縣令督導。“影” 領命後,即刻動身,一路快馬加鞭趕到寧國縣。他沒有直接去縣衙,而是先到田間地頭,親自示範 “挖淺溝、堆幹草” 的方法,又跟百姓講解 “捕蝻蟲換賞錢” 的政策。
起初,百姓們還有些猶豫 —— 往年官府也讓他們捕蝗,卻從未給過賞錢,生怕這次又是 “空頭支票”。“影” 便從縣衙支取了五百貫錢,在田間設了 “收蟲點”,百姓捕到蝻蟲,當場稱重、當場給錢。有個老農捕了十斤蝻蟲,拿到一百文錢,喜滋滋地說:“這比種地還劃算!” 消息傳開,百姓們紛紛扛起鋤頭、拿著竹筐,湧到田裏捕蝗。
短短十日,寧國縣的蝗災便得到了控製。待王彥派人來巡查時,田裏的禾苗已重新抽出新芽,百姓們也陸續從宣城返回了家鄉。王彥得知後,對 “影” 更是讚不絕口,在給朝廷的 “政績奏疏” 中,特意提到了 “幕僚蘇生獻策平蝗災,功不可沒”。
經此一事,“影” 在宣城官員中的名聲徹底傳開。不僅王彥、李默對他信任有加,就連平日裏不苟言笑的通判張九成,也時常找他探討 “稅法改革” 的問題。張九成是個務實的官員,一直覺得宣州的 “茶稅” 征收不合理 —— 茶農按 “畝” 繳稅,不管收成好壞,都要繳固定的稅,導致許多茶農因 “欠稅” 而棄田逃亡。
“影” 聽了張九成的困惑,便跟著他去了宣州的茶鄉 —— 涇縣。在涇縣,“影” 走訪了數十戶茶農,發現茶農的收成差異極大:有的茶農種的是 “早茶”,三月便可采摘,畝產茶葉二十斤;有的種的是 “晚茶”,五月才采摘,畝產茶葉不過十斤;還有的茶農因 “茶園缺水”,畝產甚至不足五斤。若按 “畝” 繳稅,早茶農繳得起,晚茶農和缺水的茶農便隻能 “逃稅”。
“張通判,”“影” 在涇縣住了三日後,對張九成說,“茶稅當按‘實際產量’征收,而非‘畝數’。可令茶農在采摘前,向縣衙‘報備茶園麵積、茶種’,縣衙派‘勘茶官’實地勘驗,估算‘預計產量’;待茶葉采摘後,茶農按‘實際賣出的茶葉數量’繳稅,多退少補。同時,對‘缺水茶園’,可免半年稅,鼓勵茶農修水利。”
張九成覺得此法可行,便聯合 “影” 一起,起草了《宣州茶稅改革疏》,呈給知府王彥。王彥看後,當即批準在涇縣試點。試點三個月後,涇縣的茶稅不僅沒減少,反而比往年多了三成 —— 因為之前逃稅的茶農,都主動回來繳稅了;而修水利的茶農,也因 “免半年稅” 的政策,積極性大增。
此事過後,“影” 在宣城官員中的地位愈發穩固。王彥不僅給了他 “從九品司書” 的品階,還讓他 “總領宣州府的財稅、漕運、農桑事宜”—— 這意味著,“影” 已真正接近宣城的權力核心,成為知府以下,最受信任的官員之一。
宣和三年冬至,宣城下了一場大雪。府衙內擺了宴席,王彥、張九成、李默等官員都在座,“影” 也被請在了主位旁。酒過三巡,王彥舉起酒杯,對眾人說:“若不是蘇生(此時 “影” 仍未用 “影” 為號),宣州的漕運仍是一筆糊塗賬,蝗災也不知要鬧到何時,茶稅改革更是無從談起。蘇生憑才學獲信,實至名歸!”
張九成也附和道:“蘇生不僅有才,更難得的是‘務實’—— 不尚空談,隻重實效,這才是為官者該有的樣子。”
“影” 起身回敬,杯中酒映著燭火,泛起暖黃的光。他想起半年前,自己還在府衙外的石獅旁忐忑不安,如今卻能與宣城的核心官員同席議事 —— 這一切,不是靠關係,不是靠鑽營,而是靠自己的才學,靠一次次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席間,李默忽然問:“蘇生,你既有如此才學,為何不參加科舉?若中了進士,前途不可限量啊。”
“影” 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即笑道:“科舉雖好,可眼下宣州有漕運、農桑、財稅的諸多事要做,這些事關係到百姓生計,比科舉名次更要緊。”
眾人聽了,都對他多了幾分敬重 —— 在這個人人都想通過科舉 “一步登天” 的時代,“影” 卻願沉下心來,做這些 “瑣碎的實務”,這份胸襟,實屬難得。
從那以後,“影” 在宣城的名聲越來越響。百姓們不知道他的真名,隻知道府衙裏有個 “蘇司書”,能算清糊塗賬,能治蝗災,能讓茶農繳得起稅,便私下裏稱他為 “影”—— 意為 “如影隨形,護佑百姓”。久而久之,“影” 這個號,便取代了他的真名,成了宣城官員和百姓口中最親切的稱呼。
宣和四年春,朝廷派 “轉運使” 來宣城巡查。轉運使是掌管一路財稅的高官,向來以 “嚴苛” 著稱。他到宣城後,第一件事便是查漕運賬目 —— 往年,宣城的漕運賬目總是 “漏洞百出”,轉運使一來,官員們便人心惶惶。可這次,“影” 將整理好的賬目呈上去,每一筆收支都有 “三方簽字”,每一次損耗都有 “勘驗記錄”,轉運使查了三天,竟沒找出一絲錯漏。
隨後,轉運使又去了寧國縣和涇縣,查看蝗災後的農田和茶稅改革的情況。寧國縣的百姓告訴轉運使,若不是 “影” 大人的法子,他們去年就要餓死了;涇縣的茶農則說,“影” 大人的茶稅改革,讓他們能安心種茶了。
轉運使回到宣城後,對知府王彥說:“宣州有‘影’這樣的人才,是百姓之福,也是朝廷之幸。此人雖無進士功名,卻有經世濟民之才,當重用。”
不久後,朝廷的調令便到了 —— 升 “影” 為 “宣州通判”,從七品,協助知府掌管宣州的行政、司法事宜。至此,“影” 憑借出眾的才學,不僅得到了宣城部分官員的信任,更真正進入了宣城的權力核心,成為了能左右宣州政務的重要官員。
那一日,“影” 站在宣州府衙的回廊上,看著庭院裏抽芽的柳樹,想起自己初到宣城時的模樣。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對 “算學” 的精通,對 “實務” 的鑽研,對 “百姓” 的體恤 —— 這些,便是他的 “才學”,也是他能獲得信任、接近權力核心的根本。而他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用這份權力,為宣城的百姓做更多實事,讓這份 “信任”,不被辜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