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各執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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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家正廳內,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蘇長風端坐主位,臉色鐵青,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兩側的太師椅上,坐著蘇家幾位輩分較高的族老,目光在堂中兩人身上來回掃視,帶著審視與不耐。
    林越站在廳中左側,一身玄色勁裝襯得身形挺拔,神色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注意力正高度集中,不錯過蘇明與蘇浩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從眼神閃爍的頻率,到手指無意識的蜷縮,這些都是判斷謊言的關鍵。
    “蘇明,你且再說一遍,三日前夜裏,你究竟在何處?”蘇長風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打破了廳內的死寂。
    被兩名護衛按著肩膀的蘇明猛地抬頭,臉上還帶著昨夜被林越製服時留下的狼狽,小臂上的傷雖已用丹藥處理過,卻仍隱隱作痛。他瞪著林越,語氣衝得像要噴出火來:“我說過了!宴後我就回了東廂房,一直在修煉《磐石煉體訣》,直到後半夜才睡!府裏的老仆福伯可以作證,他送宵夜時,親眼看到我在院中打拳!”
    “福伯何在?”蘇長風揚聲道。
    一個頭發花白、脊背微駝的老仆從廳外走進來,對著蘇長風作揖:“老爺。”
    “你三日前夜裏給蘇明送宵夜時,確實看到他在院中修煉?”
    福伯頓了頓,看了蘇明一眼,才低聲道:“回老爺,是的。那日亥時左右,老奴端著蓮子羹去東廂房,見二少爺正在院中練拳,汗水濕透了衣衫,還罵了句‘這破功法怎麽也練不透’……”
    “聽到了嗎?”蘇明立刻梗著脖子道,“福伯親眼所見!我哪有時間去偷什麽青紋玉?林捕頭,你僅憑一雙靴子就認定我是竊賊,未免太武斷了吧?”
    林越看向福伯,目光溫和卻帶著穿透力:“福伯,你看到蘇明練拳時,他用的是哪路招式?出拳的力道如何?”
    福伯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會被追問細節,遲疑道:“招式……老奴不懂武道,隻看到二少爺拳頭揮得很快,砸在木樁上砰砰響……”
    “是‘裂石拳’的起手式,還是‘崩山掌’的收勢?”林越追問。《磐石煉體訣》的基礎招式他從蘇晴那裏聽過,裂石拳剛猛,出拳時拳風沉凝;崩山掌則重巧勁,收勢時手腕會有一個回旋。
    福伯的臉漲紅了,支支吾吾道:“這……老奴記不清了,當時天黑,隻看到影子在動……”
    林越點點頭,沒再追問,轉而看向蘇明:“你說你一直在修煉,那為何會出現在書房後窗附近?昨夜我開窗時,你為何會在窗外?”
    蘇明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強硬道:“我……我是聽到書房那邊有動靜,想去看看是不是進了賊!誰知道剛走到窗下,你就突然跳了出來,不由分說就動手!林捕頭,你偷襲在先,現在反倒問起我來了?”
    “哦?”林越挑眉,“你聽到動靜,為何不直接喊護衛,反而要偷偷摸摸地貼在窗上偷聽?”
    “我……我怕打草驚蛇!”蘇明的聲音有些發虛,“誰知道是你這個不速之客在裏麵?”
    “夠了!”蘇長風猛地一拍桌子,“蘇明,你若心裏沒鬼,為何言辭閃爍?福伯雖記不清招式,但終究看到了你在院中,暫且算你有不在場證明。但你深夜出現在書房附近,嫌疑還未洗清,禁足東廂房,不許外出!”
    蘇明還想爭辯,卻被蘇長風淩厲的眼神製止,隻能憤憤地被護衛帶了下去。
    廳內暫時安靜下來,族老們交頭接耳,顯然對蘇明的說辭半信半疑。
    “林捕頭,”一位留著山羊胡的族老開口,“蘇明雖有嫌疑,但福伯的證詞總不能不算數。依老夫看,或許真的是外人作案,隻是手段高明,讓我們誤以為是內賊……”
    “未必。”林越搖頭,“福伯的證詞隻能證明亥時左右蘇明在院中,但青紋玉失竊是在子時到醜時之間,這期間有兩個時辰的空白,足夠他做很多事。更何況,他的靴子與窗台痕跡吻合,這一點無法解釋。”
    蘇長風深吸一口氣:“傳蘇浩。”
    片刻後,蘇浩被帶了進來。與蘇明的激動不同,他一進正廳就渾身發顫,頭垂得幾乎要碰到胸口,雙手下意識地攥著袖口,腳步虛浮,仿佛隨時會癱倒在地。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衫,頭發亂糟糟的,眼角帶著紅血絲,顯然是沒睡好。比起蘇明的煉肉境中期,他身上的氣血波動要微弱得多,隻有煉肉境初期的水準,而且氣息虛浮,顯然平日裏疏於修煉。
    “蘇浩,”蘇長風的聲音緩和了些許,但依舊帶著威嚴,“三日前夜裏,你在哪裏?”
    蘇浩的肩膀猛地一抖,聲音細若蚊蚋:“回……回大伯,那日宴後……我喝多了,就……就回房睡了……”
    “何時回的房?誰能作證?”
    “我……我記不清了……”蘇浩的頭垂得更低,“當時醉得厲害,好像是自己跌跌撞撞回去的……房裏沒仆人,沒人看到……”
    “沒人作證?”一位族老立刻皺起眉,“蘇浩,此事關係重大,你若隱瞞,按家規處置!”
    蘇浩嚇得腿一軟,差點跪下:“真的沒有!我喝了至少一斤燒刀子,腦子暈乎乎的,連怎麽躺到床上的都不知道……”
    林越走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蘇浩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但林越已經看清了——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第二節上,各有一道細微的劃痕,傷口還很新,邊緣帶著點紅褐色的木刺殘留,與昨日在書房窗台內側發現的、被蟲蛀過的木刺痕跡完全吻合。
    窗台內側的木沿因年久失修,有幾處翹起的木刺,顏色偏紅,上麵還沾著點灰塵。若是有人從那裏翻窗,手指用力時很容易被劃傷。
    林越不動聲色,繞到蘇浩身側,聞到他身上除了淡淡的酒氣,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正是昨日在書房香爐裏發現的迷迭香味道。
    “你說你醉倒在房裏,”林越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那為何身上會有迷迭香的味道?蘇家隻有書房和主母的院落會用這種香料。”
    蘇浩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結結巴巴道:“我……我……可能是……宴會上沾到的?”
    “宴會上用的是桂花熏香,與迷迭香氣味截然不同。”林越步步緊逼,“而且我聽說,你前幾日又被賭坊的人催債了,甚至揚言要打斷你的腿。青紋玉價值連城,若是將其變賣,足夠還清你的債務,還能剩下不少,是嗎?”
    “不是的!我沒有!”蘇浩突然激動起來,聲音尖銳,“我就算再缺錢,也不會偷家裏的東西!大伯,我真的沒有!”
    “那你手指上的傷是怎麽來的?”林越終於問到了關鍵處。
    蘇浩下意識地把右手藏到身後,眼神慌亂得像隻受驚的兔子:“傷……這是……前幾日砍柴時不小心被樹枝劃到的……”
    “哦?”林越挑眉,“砍柴能劃出如此整齊的橫向劃痕?而且恰好兩道,間距與窗台木刺的位置一致?”
    蘇浩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嘴唇哆嗦著,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
    廳內的族老們都看了出來,蘇浩這副模樣,顯然是心虛了。
    蘇長風的臉色越來越沉,他最失望的不是有人偷東西,而是自家人監守自盜。他看著蘇浩,語氣帶著痛心:“蘇浩,你父親臨終前囑咐我照拂你,我從未虧待過你。你母親臥病,我每月都給你送藥錢,你為何要做出這等事?”
    “我沒有……真的沒有……”蘇浩涕淚橫流,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伯,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去賭錢,不該欠下外債,但我真的沒偷青紋玉啊!求您信我一次!”
    他哭得情真意切,連幾位族老都有些動容。
    “林捕頭,”蘇長風看向林越,“蘇浩嫌疑雖重,但似乎……”
    “蘇家族長,”林越打斷他,“蘇浩的嫌疑確實很大,但現在下定論,還太早。”
    這話一出,不僅蘇長風愣住了,連跪著的蘇浩都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林越。明明證據都指向蘇浩了,為何林越還要說“太早”?
    林越解釋道:“第一,蘇浩是煉肉境初期,氣血較弱,而書房窗台離地麵有近丈高,就算他能爬上窗台,也很難做到悄無聲息,至少會留下更明顯的攀爬痕跡,但我們隻找到了腳印和指痕。”
    “第二,迷迭香雖能讓護衛遲鈍,但蘇家護衛每兩刻鍾巡邏一次,從東廂房到書房,再返回,中途要避開三隊巡邏護衛,以蘇浩的身法,很難做到不被發現。”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林越的目光掃過蘇浩蒼白的臉,“青紋玉上有蘇家族長注入的氣血印記,除非用特殊手法抹去,否則一旦離開蘇家府邸百丈範圍,印記就會觸發警報。這三日來,府中警報從未響過,說明玉仍在府內。以蘇浩的本事,他藏不住這枚玉。”
    蘇長風眼中閃過一絲恍然。他倒是忘了氣血印記這回事——那是他早年修煉《磐石煉體訣》時,將自身氣血凝入玉中形成的,既是標記,也是一種防護,尋常武者根本無法抹去。
    “那……”蘇長風有些遲疑,“難道真的不是他們倆?”
    “也未必。”林越話鋒一轉,“蘇明有動機,有接近書房的時機,且修為足夠;蘇浩有需求,有接觸機關鎖的能力,且身上有可疑痕跡。他們兩人,或許有一個在說謊,或許……”
    他頓了頓,目光在兩人之前站立的位置掃過:“或許,他們是同謀。”
    “同謀?”蘇長風和族老們都是一驚。
    “蘇明負責吸引護衛注意,或是提供便利,蘇浩則利用機關術開鎖偷玉,事後兩人分贓。”林越緩緩道,“這樣既能解釋蘇明為何出現在後窗,也能解釋蘇浩為何有能力打開暗鎖。至於蘇明的不在場證明,福伯隻看到他亥時在修煉,子時之後的行蹤,依舊無人能證。”
    這個猜測讓廳內的氣氛更加凝重。若是一人作案,尚且能按家規處置;若是兩人同謀,那就意味著家族內部的裂痕遠比想象中更深。
    蘇浩癱坐在地上,眼神渙散,嘴裏喃喃著“不是我”;而被禁足的蘇明,此刻恐怕還在東廂房憤憤不平。
    林越看向蘇長風:“蘇家族長,能否借一步說話?”
    蘇長風點頭,帶著林越走進後堂。
    “林捕頭,你是不是還有發現?”蘇長風開門見山。他看得出,林越剛才在正廳的話,似乎有所保留。
    林越點頭:“蘇明的靴子確實有問題,但他的反應太急躁了,急於撇清自己,反而像是在掩飾什麽。而蘇浩,他的慌亂裏,除了恐懼,似乎還有一絲……愧疚?”
    “愧疚?”
    “是的,愧疚。”林越回憶著蘇浩的眼神,“他提到賭債時,眼神躲閃;提到青紋玉時,卻帶著一種下意識的痛苦,不像是單純害怕被定罪。”
    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一點,蘇浩說他醉倒在房裏,但他的袖口內側是幹淨的。若是真的醉得人事不省,跌跌撞撞回房,袖口難免會沾到塵土,甚至劃破,但他的衣衫雖舊,卻很整潔。”
    蘇長風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你的意思是……他沒醉?”
    “至少沒醉到失去意識。”林越道,“他在撒謊,但未必是為了掩蓋偷竊,可能是在掩蓋……見過什麽人,或者去過什麽地方。”
    “那現在該怎麽辦?”蘇長風有些頭疼。家族內部出了這等事,若是處理不好,很可能引發內鬥。
    “引蛇出洞。”林越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我們可以放出消息,就說已經查到青紋玉的下落,藏在城西的某個地方,讓蘇明和蘇浩都知道這個消息。真正的竊賊,一定會忍不住去確認,或是想辦法轉移贓物。”
    蘇長風眼前一亮:“好主意!林捕頭想讓消息從誰嘴裏放出去?”
    “福伯。”林越道,“他是老仆,說話最容易讓人相信,而且蘇明和蘇浩都認識他。讓他‘不小心’在東廂房附近和廚房念叨幾句,就說林捕頭已經查到線索,玉被藏在城西破廟的香爐底下。”
    “為何是城西破廟?”
    “那裏離蘇家不遠,且是三不管地帶,適合藏東西,也方便動手。”林越解釋道,“最重要的是,破廟的香爐是實心的,根本藏不了東西,若是有人去挖,必是竊賊無疑。”
    蘇長風撫掌道:“妙!就按林捕頭說的辦!”
    兩人商議完畢,回到正廳。蘇長風當即宣布,暫時將蘇浩也禁足在西廂房,等候進一步調查,同時暗中安排福伯去“泄露”消息。
    林越走出蘇家府邸時,已是正午。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他心頭的疑慮。
    蘇明的急躁,蘇浩的愧疚,福伯證詞的破綻,還有那枚至今不知藏在何處的青紋玉……這盤棋,似乎比想象中更複雜。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麽。是蘇明那句“是蘇浩偷的”?還是蘇浩手指上那兩道過於整齊的劃痕?
    林越站在街角,望著蘇家緊閉的朱門,忽然想起蘇晴昨日說過的一句話——“蘇浩雖然好賭,但對我母親很孝順,上個月還把父親留下的玉佩當了,給母親抓藥……”
    一個賭徒,會為了母親當掉傳家寶,卻會偷家族的寶物去還債嗎?
    林越的目光微微閃動。或許,這“各執一詞”的背後,還藏著一個更出人意料的真相。
    他轉身走向城西的破廟。既然要引蛇出洞,總得先去布置一番,確保能看清“蛇”的真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