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咱是皇帝,咱絕不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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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寧宮外。
    還沒見著人影,朱元璋那洪亮中帶著幾分急切的聲音就先傳了進來。
    “妹子!妹子!咱快餓死了!”
    “快,快上菜!有啥好吃的趕緊端上來!”
    話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跨進門坎。
    馬皇後正坐在榻邊做著針線。
    聞聲抬起頭,隻見朱元璋臉上帶著罕見的幾乎可以說是眉飛色舞的神情。
    與幾日前因陳懷義之事雷霆震怒,陰沉得能滴出水的樣子判若兩人。
    宮女們連忙端上早已備好的膳食。
    雖不算極盡奢華,卻也是熱氣騰騰,葷素得宜。
    朱元璋一屁股坐到桌旁,抄起筷子就大口扒拉起來,吃得嘖嘖有聲,格外香甜。
    馬皇後放下手中的活計,緩緩走過來,在一旁坐下,細細打量著丈夫。
    自那日他怒極之下將勸諫的太子也關進詔獄,又當庭摔死禦史陳懷義後。
    她還是第一次見他臉上有了笑模樣,甚至……
    還有種如釋重負般的暢快感!
    她心中,雖還因標兒被關之事存著氣,但見他這般,終究還是軟化了些,沒有立刻提起舊賬,隻是溫聲問道:
    “重八,今日是有什麽喜事?”
    “瞧你這吃相,像是打了勝仗回來似的。”
    朱元璋嘴裏塞滿了飯菜,含糊不清地“唔唔”兩聲,使勁咽下去,又灌了口湯,這才抹了把嘴,眼睛發亮地看著馬皇後。
    “妹子!咱跟你說,咱今天可是發現了個寶貝!天大的寶貝!”
    馬皇後微微挑眉:“哦?什麽寶貝能讓你樂成這樣?”
    “你還記得那個叫葉凡的禦史不?”
    朱元璋興致勃勃地開口。
    他不提還好,一提這事,馬皇後臉上的柔和頓時淡去幾分,語氣也淡了些:“怎麽不記得?”
    “不就是因為這件事,標兒心疼老師,去向你求情,你倒好,連兒子一塊兒關進了那不見天日的詔獄!”
    “哪有你這麽做爹的!”
    話語裏帶著明顯的埋怨。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一僵,頓時有些訕訕,連忙放下筷子,湊近些,帶著幾分討好和嬉皮笑臉。
    “哎呀,妹子!妹子別生氣,是咱不對,是咱當時氣昏了頭,咱錯了,咱給你認錯,成不?”
    馬皇後瞥了他一眼,故意哼了一聲:“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咱朱大皇帝也會認錯了?”
    “看你這話說的!”
    朱元璋一拍大腿,臉上卻笑著。
    “普天之下,能讓咱朱元璋低頭認錯的,除了咱的妹子你,還有誰?沒了!”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帶著幾分無賴,卻又透著真情實意!
    馬皇後終究不是真的和他置氣。
    見他這般,臉色也緩和下來,無奈地搖搖頭:“行了,少貧嘴。”
    “說吧,到底是什麽寶貝,能讓你覺得把標兒關進去都關對了?”
    一聽這個,朱元璋立刻又來了精神!
    身體坐直,壓低了些聲音,卻掩不住其中的興奮!
    “妹子,咱今天去詔獄聽了壁角,聽了那葉凡和標兒的談話!”
    “你是不知道,那小子…絕了!真是個絕世大才!!!”
    他竹筒倒豆子般。
    將葉凡如何剖析“貪官好用”、“帝王製衡”。
    如何點破他打壓淮西勳貴,扶植浙東集團的深意。
    又如何斥責朱標“不懂父皇”,將他那片“拔刺”的苦心說得淋漓盡致……
    朱元璋一一道來,越說眼睛越亮,時不時還拍著桌子感歎。
    “此子懂咱!他是真懂咱啊!”
    馬皇後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神情從好奇漸漸變為驚訝,再到深思。
    她聽到葉凡說“皇帝的權杖遍布荊棘”,“陛下是在為你拔刺”時,眼神微微一動,輕輕歎了口氣。
    “而且妹子,”
    朱元璋的語氣忽然低沉了些,帶上了一絲難得的自省。
    “那小子的話,也點醒了咱。”
    “咱或許…或許真是給標兒的壓力太大了,逼他逼得太緊了……”
    “咱光想著怎麽把路給他鋪平,卻沒想過他扛不扛得住。”
    他又說起淮西那幫老兄弟的驕橫。
    說起劉伯溫那些浙東文人也不是省油的燈。
    說起朝堂上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語氣變得凝重!
    “這幫人,沒一個讓咱省心的!”
    “都得靠權術捏著,平衡著!”
    “標兒若是學不會這個,咱就算把刺拔光了,把路鋪到天邊,他也坐不穩那位置!”
    馬皇後聽完,沉默了良久,才緩緩開口,目光深邃。
    “聽你這麽一說,這葉凡,確是個有真知灼見的大才,而非隻會空談的狂生。”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朱元璋,眼神銳利了幾分:“所以,重八,你跟我說句實在話,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是打算……將他放出來,予以重用?”
    朱元璋說到興頭上,正要夾起一筷子肉,動作卻猛地頓在半空。
    他緩緩放下筷子,臉上的笑意和暢快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認真,甚至帶著幾分冷厲的神色!
    他看向馬皇後,搖了搖頭,聲音沉穩而決絕:“不,妹子。”
    “咱非但不會現在放他出來,予以重用,咱還要…再多關他些時日!”
    馬皇後聞言,秀眉立刻蹙起,眼中滿是困惑與不讚同!
    “重八,你這是何意?”
    “既然此人確有大才,又能點撥標兒,為何還要將他困於詔獄那等地方?”
    “豈不是浪費其才,寒了人心?”
    “妹子,你聽咱說。”
    朱元璋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又變回了那個運籌帷幄的開國帝王。
    “其一,咱是想再看看,標兒到底能從這小子身上,學到多少真東西!”
    “咱想看看,咱的標兒,究竟能被他磨礪成什麽樣子!”
    “這比立刻放他出來更重要!!”
    “其二,”
    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深沉的算計。
    “現在放他出來,絕非時機!”
    “這樣的人,是柄絕世寶刀,但也是一柄雙刃劍,用得好,可定乾坤,用不好,反傷其主。”
    “咱得給他找個最適合的刀鞘,也得讓握刀的人,先學會怎麽用!”
    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擊著,剖析著朝堂:
    “淮西那幫老兄弟,徐達、湯和、常遇春留下的那些部將,包括藍玉那小子,是驕橫,是跋扈,動不動就敢跟咱甩臉子!”
    “但他們大多直腸子,有啥說啥,空有一身蠻力,腦子裏的彎彎繞不多!”
    “可浙東那幫人呢?”
    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忌憚。
    “劉伯溫、宋濂他們,一肚子學問,也一肚子算計!”
    “表麵上恭順,背地裏的心思,九曲十八彎!”
    “咱有時候都摸不透他們到底想什麽!”
    “這幫文人,狠起來,比刀片子還厲害!!”
    馬皇後靜靜地聽著,眼神閃爍,似乎漸漸摸到了丈夫的思緒。
    朱元璋猛地一揮手,仿佛下了決斷:“而這葉凡!他不一樣!”
    “他出身微末,與淮西那幫老勳貴素有舊怨,又絕非浙東清流一路!”
    “他有著不輸文臣的謀略見識,卻又帶著一股子不屬於任何一方的狠辣和直接!”
    “他是最好的人選!”
    “是咱用來平衡朝堂,甚至…製衡那兩方的最佳人選!!”
    聽到這裏,馬皇後輕輕吸了一口氣,目光複雜地看著朱元璋,語氣帶著一絲了然和些許不忍。
    “重八…你的意思是,要將浙東集團和淮西勳貴之間的矛盾,乃至他們未來可能對皇權產生的威脅,都轉嫁到這葉凡的身上?”
    “讓他去衝鋒陷陣,讓他去吸引注意,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沒錯!哈哈哈!知咱者,妹子也!”
    朱元璋撫掌大笑,臉上露出一種棋手找到關鍵棋子的興奮。
    “就得這樣!”
    “隻有這樣,這把刀才會更加鋒利,也才會更加…依賴於握刀之人!”
    “標兒將來用他,才能用得順手,用得放心!”
    “而葉凡,他要想在朝堂立足,要想實現他的抱負,他就不得不緊緊依靠標兒!”
    “否則,他隻會被那兩股勢力撕碎!”
    “如此一來,標兒既用了他的才,又不會過分受他影響,反而能借此牢牢掌控他!”
    馬皇後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權謀算計,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白了他一眼。
    “你呀…這點心思,全用在琢磨這些上麵了。”
    “隻是……苦了那孩子了。”
    她頓了頓,轉而問道:“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覺得這葉凡說的封王之弊,確有道理,那你打算怎麽辦?”
    “難道真要……取消分封諸王?”
    此言一出,朱元璋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冷硬如鐵,腰板挺得筆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沉聲道:
    “不!咱不會取消!”
    “咱更不會承認咱錯了!”
    開什麽玩笑!
    他朱元璋金口玉言,更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為了這分封之策,不惜摔死禦史,嚴懲太子!
    若是此刻反悔,豈不是自打嘴巴?
    帝王的威嚴何在?
    天子的威信何存?
    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挑戰他已然做出的決定!
    尤其是他自己!
    他略一停頓,語氣稍稍緩和,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固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寬宥。
    “至少在咱這一朝,絕不會取消!”
    馬皇後是何等聰慧之人,立刻聽出了這話外的弦音——
    至少在“咱這一朝”不會取消。
    那……
    若是標兒那一朝呢?
    若是標兒“造、反”成功,順利繼位呢?
    那時他若想取消,自然便可取消!
    既全了國策,又保全了老子和兒子各自的顏麵。
    她深深看了朱元璋一眼,沒有再追問下去。
    有些話,點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便是。
    她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
    朱元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見她起身,疑惑道:“妹子,你這就要走?飯還沒吃完呢?”
    馬皇後理了理衣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更改的決意。
    “你不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取消分封之策了麽?”
    “過些時日,秦王、晉王、燕王他們,也該就藩離京了吧?”
    “這一去,山高路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去看看他們,看看我的兒子們。”
    說罷,不再多看朱元璋一眼,轉身便帶著宮女離開了坤寧宮。
    朱元璋獨自坐在餐桌前,看著滿桌的菜肴,又看了看妻子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
    隻是那眼神,變得愈發深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