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自古功高,莫過救駕!若聖駕來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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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楊憲的哭嚎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愣愣地抬頭看著朱元璋,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下意識回道。
“臣…臣沒有啊!臣乃讀書人,豈能…豈能和他們那等粗鄙武夫一般見識,行那毆鬥之事……”
“唔……”
朱元璋恍然似的點點頭,拖長了調子,嘴角似乎彎了一下,又迅速壓平。
“也對。”
“你是個文官,斯文人,動嘴皮子行,動手肯定打不過他們那幫殺才。”
“吃虧了,吃虧了。”
楊憲聽著這話總覺得有點不對味。
但眼看皇帝似乎認同了自己的委屈,連忙又磕頭,把額頭撞得砰砰響。
“陛下明鑒!”
“臣受些皮肉之苦不打緊,可此風絕不可長啊!”
“懇請陛下嚴懲藍玉、常茂等狂徒,以正朝綱,以儆效尤!!”
“對!說得對!”
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聲音斬釘截鐵,臉上也罩上了一層寒霜。
“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
“朝廷重臣,說打就打,還有沒有王法了!”
“必須給咱狠狠地懲治!絕不姑息!”
楊憲心中一喜,以為目的達到,正要再磕頭謝恩。
卻聽朱元璋對一旁如同影子般的毛驤吩咐道。
“二虎,你都聽見了?”
“左丞被勳貴無故毆傷,此事性質惡劣!”
“你,立刻去都察院,將此事原原本本,告知禦史中丞劉伯溫。”
“告訴他,此事,依律!依製!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讓他看著處置!”
毛驤麵無表情,躬身領命:“臣,遵旨。”
轉身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楊憲跪在地上,有點發懵。
依律依製?
交給老師來辦?
老師一向明哲保身,是個和稀泥的高手。
把這案子交給他,那還能有什麽下文?
這…這跟預想的陛下雷霆震怒,直接下旨嚴辦不一樣啊!
朱元璋卻已經換上了一副關切的表情,從禦案後走出來,甚至親手虛扶了楊憲一把。
“愛卿快起來。”
“看看這臉傷的…嘖,那幫殺才,下手沒輕沒重!”
“趕緊回去,找太醫好好瞧瞧,上點好藥,好好將養幾日。”
“朝中的事,不急在這一時。”
他拍著楊憲的胳膊,語氣變得語重心長。
“咱大明朝,如今正值用人之際!”
“北伐、遷都、恩科,千頭萬緒,咱還指著你這左丞,多為咱分憂呢!”
“身子要緊,可不能垮了。”
這番話說得似是推心置腹,充滿了倚重和關懷。
楊憲心中的那點疑慮瞬間被這“聖眷”衝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和受寵若驚。
他連忙就著朱元璋的手勢站起來。
感動得眼眶又紅了。
“陛下…陛下如此關懷,臣…臣萬死難報!”
“臣這點小傷不礙事,明日便可……”
“哎!養傷要緊!”
朱元璋打斷他,態度堅決。
“聽話,回去好好歇著。”
“等劉伯溫那邊有了章程,咱再說。”
“是…是!臣謝陛下隆恩!臣告退!”
楊憲不敢再堅持,躬身行禮,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禦書房。
雖然沒得到立刻嚴懲藍玉的旨意。
但陛下的態度如此親切關懷,讓他覺得已然勝券在握。
禦書房的門緩緩合上。
朱元璋臉上那副關切溫和的表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得幹幹淨淨。
瞬間覆上了一層冰冷的譏誚和漠然。
他慢慢踱回窗邊,看著楊憲略微跛腳卻依舊努力挺直背脊,消失在宮道盡頭的身影。
窗外天色陰沉,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朱元璋的嘴角緩緩向兩邊扯開,露出一抹毫無笑意,冷酷至極的弧度。
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爍著獵人看著陷阱中互相撕咬的野獸般的幽光。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咬吧…咬吧…狗東西們…給咱咬得再歡實點……”
……
詔獄深處。
陰冷潮濕的空氣裹挾著腐朽的氣味。
唯一的光源是壁上那盞昏黃油燈,將人影拉得扭曲晃動。
朱標踏著熟悉的沉重步伐走入,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卻又難掩幾分處理完棘手事務後的鬆快。
他在葉凡對麵的草席上坐下。
不等發問,便低聲將今日朝堂之上父皇如何雷霆震怒,如何處置那些義子侄,如何任命楊憲為左丞,以及退朝後自己如何嗬斥藍玉,點醒他們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他說得仔細,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尋求認可的意味。
說完,他看向葉凡,期待能從對方臉上看到讚許。
葉凡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直到朱標說完,他才緩緩抬起眼皮。
昏黃的燈光下,那雙眸子卻清亮得驚人。
他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評價一道尋常小菜:
“嗯,處置得…還算湊合。”
“沒出大紕漏,該立的威,也立了三分。”
朱標聞言,剛鬆下去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眉頭微蹙:“老師…此言何意?莫非學生何處做得不妥?”
他自認已完全領悟並執行了老師的教誨。
葉凡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在這死寂的牢獄裏顯得格外清晰。
“殿下可知,你父皇當年不過一淮西布衣,為何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朱標一怔,下意識回答:“父皇雄才大略,智勇雙全,善於用人,自是……”
“這是明麵上的。”
葉凡打斷他,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顯分量。
“你父皇是帥才,是猛虎,能衝鋒陷陣,能震懾群倫!”
“可猛虎再猛,也需有安穩的巢穴,需有無後顧之憂的糧草……”
“還需有能讓那些追隨他出生入死的將士們,死心塌地,毫無保留賣命的理由。”
“你母後,馬皇後,她便是你父皇最穩固的巢穴,最無聲的基石。”
“你隻看到你父皇在前方的殺伐決斷,可曾想過,那些將士為何對你父皇如此忠心?”
“僅僅是因為懼嗎?”
“不全是。”
“更是因為敬,因為恩。”
“這份恩,大半要落在你母後身上。”
“是她在後方妥善安置將士家眷,誰家老人無人奉養,她記掛著。”
“誰家孩兒無處讀書,她安排著。”
“誰家妻子受了委屈,她安撫著……”
“她將你父皇麾下那些驕兵悍將的後方,打理得如同鐵桶一般,溫暖踏實。”
“讓那些在前線拚殺的人知道,即便自己戰死了,家小也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
朱標不得不屏住呼吸向前傾身才能聽清。
“說句大不敬的話,殿下…若有朝一日,你母後仙去,若是想令你父皇陪葬。”
“恐怕那些淮西出來的老殺才們,紅了眼眶,真能抬著你父皇…進陵。”
這話如同一聲驚雷,炸響在朱標耳邊!
讓他渾身劇震,瞳孔驟然收縮!
他下意識地想要嗬斥“放肆”!
可那話語裏的力量和對母後描述的真實感,卻讓他啞口無言,隻剩下心底翻湧起的驚濤駭浪!
葉凡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繼續道:“對你父皇,他們是畏,畏那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但對你的母後,他們是敬,是發自肺腑的敬愛和感恩!”
“這二者,天差地別。”
牢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
朱標呆呆地坐著,腦海中閃過母後平日裏的音容笑貌。
想起她總是溫和地關心著那些功勳老臣的家事。
想起那些桀驁不馴的將領在母後麵前格外恭順的樣子……
以往不曾深思的細節,此刻如同潮水般湧來,匯聚成一種全新的,震撼的認知。
葉凡的聲音再次響起,將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自古功高,莫過於救駕。”
“可殿下想過沒有,若是…聖駕來救你呢?”
聖駕來救你?
這五個字,如同另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朱標心中最後的迷霧!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極大,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是了!
是了!
他隻想到了立威,想到了用嚴刑峻法去震懾,去懲罰!
卻忘了最根本的人心!
那些義子、義侄固然罪有應得,死不足惜。
可他們的家眷呢?
他們的父母妻兒呢?
他們或許毫不知情,或許正日夜擔驚受怕,等待著更殘酷的清算和牽連!
若他在此時,不僅沒有遷怒於這些無辜家眷,反而仿效母後當年之舉,上書請求父皇寬宥他們,甚至代為安撫,妥善安置……
這不再是單純的懲罰,而是雷霆之後的雨露,是威嚴之外的仁德!
這不是示弱,這是比單純的立威更高明,更深遠的手段!
這豈不正是……
“聖駕來救”?!
父皇的嚴苛是聖駕。
他的寬仁,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聖駕”?
去救贖那些陷入恐懼和絕望的無辜之人!
一瞬間。
朱標隻覺得豁然開朗,眼前展現出一條全新的,更為寬闊的禦下之道!
這條道,不僅有父皇的冷硬威嚴,更有母後的溫潤仁德!
他猛地站起身,因為激動,身體甚至微微顫抖。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後麵向葉凡,深深地,鄭重地拱手,一揖到地!
“學生…愚鈍!”
“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明白老師深意!”
“謝老師點撥之恩!”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充滿了悟道後的堅定和清明:“學生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去做了!”
葉凡看著他那雙重新燃起火焰,卻比以往更加沉穩深邃的眸子,微微點了點頭。
不再多言,重新閉上了眼睛。
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話語,從未出自他口。
朱標再次躬身一禮。
之前的疲憊和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和清晰的目標。
他正要轉身離去,忽然又想起一事,腳步頓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