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好,好一個恩威並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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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獄內。
    朱標臉上帶了些許困惑和歉意,回身對葉凡道:“老師,還有一事……”
    “學生此前曾命人去老師舊日居所仔細搜尋,想將老師所著之書尋回,妥善保管。”
    “可…可翻遍了各處,竟一無所獲。”
    “不知老師是否將書冊藏於他處?或是交由了何人保管?”
    葉凡原本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開眼。
    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隻是沉默了片刻,才輕輕搖了搖頭,聲音裏聽不出波瀾。
    卻有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悵然:“那些書麽?不至於不見了啊。”
    “或許是…被什麽人當無用之物,隨手丟棄了吧。”
    他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看透了世情炎涼。
    “畢竟,在旁人眼中,我這般身陷囹圄之人,與必死無疑也無甚分別了。”
    “誰還會在意幾本‘罪人’留下的無用書稿?”
    “留著,反倒可能惹禍上身吧。”
    這話說得平淡,卻像一根細針,輕輕紮在朱標心上!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凝聚了老師心血和奇思妙想的書冊。
    被人像丟垃圾一樣隨意拋卻的場景。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惋惜湧上心頭。
    他猛地攥緊了拳,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緊:“老師!絕不會如此!”
    “那些皆是利國利民的心血瑰寶,豈容輕棄!”
    “老師放心,學生…學生一定會想辦法救老師出去!”
    “也定會想方設法,將那些散佚的書冊,一頁不少地為您尋回來!”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和決心。
    葉凡抬眼看了看他。
    昏暗中,青年太子臉上那份真摯和堅決清晰可見。
    他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重新合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外界的紛擾,都已與他無關。
    朱標對著葉凡再次鄭重地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
    陰冷的甬道裏,他的腳步聲堅定而急促。
    那尋書、救人的念頭,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頭。
    大步走出詔獄那陰森的門洞。
    午後的陽光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
    但,他腳步未停。
    外間等候的東宮屬官和侍衛立刻迎了上來,周遭是刑場剛剛清理後殘留的肅殺氣息。
    被迫前來監斬的藍玉等人自然不會久留,結束後便怒氣衝衝的離去。
    而朱標卻站定,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空氣,目光掃過遠處那些尚未被領走的屍首,眼神複雜。
    沉默了片刻。
    他開口。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孤的命令。”
    所有屬官立刻躬身聆聽。
    “將這些人的屍首,”
    他指了指那片狼藉之地,“好生收斂,一一通知他們各自的家人,前來領回…好生安葬了吧。”
    屬官們有些意外。
    依常例,這等罪囚的屍首往往隨意處置,太子此舉已是格外開恩!
    然而,朱標接下來的話,更讓他們心頭一震!
    他頓了頓,語氣沉緩了幾分,卻更顯分量:“還有,查抄各家產時,給孤仔細核查清楚。”
    “若其家中父母,已無其他子嗣奉養。”
    “或其名下尚有年幼妻兒,無所依傍者……”
    “可視情形,適當留予些許家產,以供其生計,不至流離失所,凍餓街頭。”
    一名較為年輕的屬官似乎有些不解,下意識地抬頭,嘴唇動了動,似想諫言。
    朱標的目光立刻掃向他,那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溫和,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威壓,仿佛能洞穿人心!!
    “怎麽?覺得孤對此等罪人,過於寬仁了?”
    那屬官嚇得連忙低頭:“臣不敢!”
    朱標轉回目光,望向遠處巍峨的宮牆,聲音不高,卻如同沉重的磐石,砸在每個人心上。
    “這些人,固然罪有應得,死不足惜。”
    “但他們的父母妻兒,何罪?”
    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慨歎。
    仿佛想起了詔獄中那番點醒他的話語。
    “再者,這些人…他們自己,也曾是追隨父皇,南征北戰,流過血、賣過命的人。”
    “縱然如今走了錯路,其舊日微功,朝廷…亦不該全然忘卻。”
    “給他們的家小留條活路,不是姑息罪責,而是…存一份體麵,留一點餘地。”
    “臣等明白!”
    眾屬官再無異議,齊聲領命。
    心中對這位太子的觀感,悄然間又多了一層複雜的敬畏。
    朱標不再多言,揮了揮手。
    眾人立刻分頭行事,處理後續。
    他獨自站在原地,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隻知仁厚的儲君。
    也不再是僅僅模仿父親威嚴的太子。
    他開始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把衡量恩威的尺子!!
    ……
    都察院值房內。
    熏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子沉鬱之氣。
    劉伯溫端坐在書案後,聽完毛驤平板無波地傳達完陛下的口諭,那雙看透世事的老眼微微眯起,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胡須。
    “毛指揮使,”劉伯溫的聲音緩慢而清晰,帶著一種慣有的審慎。
    “陛下果真如此說?”
    “‘依律、依製,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命老夫…看著處置?”
    毛驤如同一尊石雕,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隻是微微頷首,聲音毫無起伏:“陛下確是如此旨意,一字不差。”
    劉伯溫沉默了下去。
    目光從毛驤那張看不出深淺的臉上移開,落在窗外一株枯瘦的盆景上。
    值房裏靜得可怕,隻有香爐裏煙絲斷裂的細微聲響。
    依律?
    依製?
    怎麽辦?
    看著處置?
    這幾個字在他腦中反複盤旋、碰撞。
    楊憲新貴,遭勳貴當眾毆打,陛下豈會不怒?
    可若真怒,為何不直接下旨嚴懲,反而將這等棘手之事推到都察院,推到他劉伯溫頭上?
    還特意強調“依律依製”?
    他太了解那位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了。
    那是一位將權術玩弄到極致的主宰。
    每一個看似隨意的舉動,背後都可能藏著深不見底的意圖。
    律法……
    大明律……
    劉伯溫的指尖在書案上輕輕敲擊著,腦中飛速翻閱著浩如煙海的律條。
    官員鬥毆…官員互毆該當何罪?
    他眉頭越皺越緊。
    忽然,他敲擊的手指猛地一頓。
    是了!
    大明律中,竟並無專門條款定議官員之間互相毆鬥之罪!
    有的,隻是針對民間百姓鬥毆的處罰——
    “凡鬥毆者,笞二十;傷重者,加等;致殘致死者,依律重判。”
    通常不過是關押幾日,罰銀了事。
    陛下難道不知律法於此處的空白?
    絕無可能!
    那陛下此舉之意……
    劉伯溫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化為深深的疲憊和一絲譏誚。
    他緩緩靠向椅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陛下哪裏是要他嚴懲?
    分明是借此表明一種姿態——
    楊憲挨打,朕知道了,也交給法度去辦了。
    但法度就這麽回事,你們自己看著辦。
    既安撫了楊憲,又未曾真正重罰那些根基深厚的勳貴。
    甚至…還順手敲打了一下他劉伯溫。
    讓他來當這個和稀泥,息事寧人的角色。
    聖意如海,深不可測啊!
    短暫沉默後,劉伯溫重新坐直身體,臉上已恢複了一貫的古井無波。
    他鋪開奏本,提起筆,蘸飽了墨,手腕沉穩地落下。
    既然律法無明條,那便參照民例!
    既然雙方互毆,那便各打五十大板!
    筆鋒在紙上遊走,發出沙沙的輕響……
    很快,一份措辭嚴謹,引律恰當的奏疏便已完成。
    核心意思簡單明了:
    左丞楊憲與永昌侯藍玉等,於宮禁之地廝鬥,有損官體,雙方皆有過錯。
    依律參照民鬥例,擬各處罰俸三月,以儆效尤!!
    他放下筆,輕輕吹幹墨跡,看著那看似公允卻實則將大事化了的處置意見,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唯有自己才懂的苦笑。
    陛下,您要的“依律依製”。
    老臣……給您辦妥了。
    ……
    武英殿。
    燭火劈啪作響。
    將朱元璋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屏風上,晃動如同蟄伏的巨獸。
    他剛聽完毛驤低聲稟報太子如何處置那些罪臣家眷。
    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那粗糲的手指在禦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忽然,那敲擊聲停了。
    朱元璋嘴角猛地向兩邊一扯,露出一個近乎暢快的笑容。
    眼裏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讚賞。
    “好!好小子!這一手…玩得漂亮!”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一旁的毛驤聽:“殺人的刀,咱遞給他了。”
    “這擦血抹淚,收買人心的活兒,他倒也無師自通,幹得滴水不漏!”
    “恩是恩,威是威,涇渭分明,卻又自然而然!”
    “嗯……像點樣子了!”
    他越想越覺得痛快,竟忍不住抬手重重拍了一下大腿!
    “這才對嘛!帝王之術,說到底不就是個恩威並施?”
    “光知道掄棒子的是莽夫,光知道撒銅板的是冤大頭!”
    “就得這麽著!”
    “又讓人怕,又讓人念點好!”
    “哈哈哈!”
    笑聲在空曠的殿內回蕩,帶著一種老農看著好莊稼般的滿意和粗獷。
    這時,殿外內侍輕聲稟報: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