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不知他人苦,莫勸人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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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花園內。
    初夏景致正好,繁花似錦,綠樹成蔭。
    一處臨水的涼亭中,石桌上已擺好幾樣精致小菜和一壺酒,與方才奉天殿上的肅殺氣氛截然不同。
    朱元璋獨自坐在亭中,似乎在欣賞風景,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果然,不多時,李善長那略顯佝僂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小徑盡頭,緩緩走來。
    “老臣李善長,拜見陛下。”
    李善長走到亭外,躬身行禮,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沙啞。
    朱元璋轉過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溫和笑容。
    仿佛朝堂上那雷霆震怒從未發生過。
    “善長來了?快,進來坐!”
    “咱正好讓人備了點酒菜,咱們老兄弟,好久沒單獨喝一杯了。”
    李善長道了聲謝,走進涼亭,在朱元璋對麵的石凳上小心坐下,卻是如坐針氈。
    朱元璋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酒,推到他麵前,語氣隨意地問道:“怎麽?找咱有事?”
    李善長沒有去碰那杯酒。
    而是從袖中鄭重地取出一份早已寫好的奏疏,雙手呈上。
    聲音低沉而懇切:“陛下,老臣今日前來,是特為此事。”
    “此次恩科出現如此重大的徇私舞弊案,老臣身為總監,難辭其咎,負有不可推卸之首責!”
    “老臣…無顏再居相位,特上辭呈,懇請陛下恩準,允老臣……歸老還鄉。”
    他說完,深深低下頭,等待著預料中的“挽留”或是更直接的“允準”。
    然而,朱元璋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
    隻見老朱臉上露出十分詫異和不悅的神色,皺眉道:“善長!你這是做什麽?!”
    “咱在朝上故意不提你的事,就是想將此事的影響降到最低,盡可能維護你的體麵!”
    “咱們是多少年的老兄弟了,一起刀山火海裏滾出來的,咱還能不念這點舊情?”
    “你這……不是讓咱為難嗎?”
    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仿佛他朱元璋是多麽顧念舊誼的仁厚之君!
    李善長心中冷笑,麵上卻做出萬分感動的模樣,甚至眼眶都有些濕潤。
    “陛下維護之心,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陛下念舊,是老臣之福。”
    “隻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蕭索:“隻是老臣年事已高,今年已六十有五,精力早已大不如前。”
    “即便沒有此次科場之事,老臣也早有退隱之心。”
    “這朝廷重任,理應交給年富力強的後輩才俊。”
    “老臣……是真心實意,想回鄉頤養天年了。”
    “六十五?”
    朱元璋挑了挑眉,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善長,咱怎麽記得…你好像還不到六十吧?是不是記錯了?”
    李善長心中暗罵老朱裝糊塗,麵上卻十分肯定地搖頭!
    “陛下日理萬機,定是記錯了。”
    “老臣確確實實,今年已六十有五了。”
    他必須把自己說老,才能讓“退休”顯得合情合理。
    朱元璋聞言,愣了片刻,隨即發出一聲長長的,充滿感慨的歎息。
    “六十五了……唉!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咱還記得當年在濠州,你投奔咱的時候,是何等的雄姿英發,滿腹韜略!”
    “這一轉眼…連你都滿頭華發了!”
    “咱們,都老嘍!”
    李善長也配合著露出追憶之色,唏噓道:“是啊…想當年追隨陛下,征戰四方,那是何等的快意!”
    “如今想來,竟已過去快三十年了……”
    兩人仿佛真的沉浸在對往昔崢嶸歲月的回憶中,氣氛一時顯得有些傷感。
    感慨完畢,朱元璋拿起那份辭呈,看了看。
    終於“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既然你去意已決,年歲也確實大了,咱…也就不強留你了。”
    “準了!”
    他頓了頓,顯得十分大方地補充道:“不過,你這韓國公的爵位,咱給你留著!”
    “月俸照發!”
    “你在揚州的那座吳王府,也繼續住著!”
    “算是咱對你這幾十年功勞的一點心意。”
    李善長連忙起身,躬身謝恩:“老臣,謝陛下隆恩!”
    這保留爵位和府邸,算是給他留了最後一絲體麵和保障,也是他此番主動請辭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
    重新落座後。
    朱元璋仿佛不經意地提起。
    “善長啊,你這一走,中書省右丞相的位置可就空出來了。”
    “依你看,朝中何人可堪此重任啊?”
    李善長心中明了,這是皇帝在試探他,也是最後一道考驗。
    他沉吟片刻,說出了幾個資曆較老,性格相對溫和,與淮西集團關係也不算太密切的官員名字。
    並逐一簡要評價了他們的能力和特點,聽起來頗為公允。
    朱元璋聽著,不時點頭,卻又總能挑出些毛病。
    “嗯,王禕辦事是穩重,但有時過於求穩,缺乏魄力。”
    “汪廣洋嘛,學識是好的,但於實務上,眼光還是短淺了些。”
    幾乎將李善長推薦的人選都點評了一遍後,朱元璋忽然像是剛想起來似的,問道:“誒?咱記得那個胡惟庸,在你手下做事,不是也挺得力嗎?”
    “你怎麽沒提他?”
    李善長心中警鈴大作!
    麵上卻不動聲色,謹慎地答道:“回陛下,惟庸確實能力出眾,做事勤勉。”
    “隻是…畢竟資曆尚淺,性子還需再磨煉磨煉,此時擢升右相,恐難以服眾,也非栽培之道。”
    “老臣以為,可讓他在參知政事的位置上再曆練些時日。”
    他極力貶低胡惟庸,正是深知朱元璋多疑的性子。
    若他積極推薦自己的學生,反而會引來猜忌。
    果然,朱元璋聽了,隻是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既然你覺得他還需要磨煉,那…就再等等,再看看吧。”
    他不再糾纏此事,轉而問道:“那你準備何時動身回鄉啊?”
    李善長答道:“京中瑣事已料理得差不多了,想必就這一兩日吧。”
    “這麽匆忙?”
    朱元璋臉上露出不舍,“咱還想多留你幾日呢。”
    李善長苦笑:“陛下厚愛,老臣心領。”
    “隻是人老了,便越發想看看我大明江山的風景。”
    “也正好趁此機會,在江南走走,看看這吳王府周邊的景致。”
    朱元璋聞言,哈哈大笑,顯得十分豁達:“好!既然你心意已定,那咱也就不多留你了!”
    “回去之後,若有什麽需求,盡管跟咱提!”
    “老臣,多謝上位!”
    李善長再次起身,鄭重行禮。
    這一次,他用了當年軍中的舊稱“上位”,帶著一絲訣別的意味。
    朱元璋點了點頭,目送著李善長那略顯蒼老卻依舊挺直的背影,緩緩消失在花木深處。
    直到人影不見。
    朱元璋臉上那溫和、感慨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到極致的譏誚和掌控一切的冷漠。
    他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酒,一飲而盡,低聲自語,聲音裏充滿了不屑:
    “老狐狸…算你識相!”
    ……
    與此同時。
    葉凡的小院依舊清靜。
    他正悠閑地侍弄著幾盆剛移栽的花草。
    卻見朱標步履沉重地走了進來,臉上沒有半分往日的神采,眉宇間凝結著一股化不開的鬱結和難受。
    “老師。”
    朱標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明顯的低落。
    葉凡放下手中的小鏟,拍了拍手上的土,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殿下這是怎麽了?臉色如此難看。”
    “科舉弊案不是已經查明了嗎?應當高興才是。”
    朱標走到石桌旁坐下,重重地歎了口氣,雙手無意識地搓著。
    “案子是查明了,可是…父皇下旨,所有涉案官吏及那些靠舞弊上榜的學子,一律…一律於今日午時,在鬧市口斬首示眾。”
    “並且…命學生親自監斬!”
    葉凡聞言,挑了挑眉,沒有立刻接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朱標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掙紮和不解:“老師,那些貪官汙吏,徇私舞弊,罪大惡極,殺之,學生絕無二話!”
    “可是…那些學子…他們或許年少無知,或許是被家族裹挾,雖亦法不容情,但…但奪其功名,令其永世不得科舉,在學生看來,已是極為嚴厲的懲處!”
    “何至於…何至於非要趕盡殺絕,取其性命啊!”
    “那也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啊!”
    他的語氣激動起來。
    帶著一種對生命消逝的本能不忍,和對父皇嚴酷手段的不認同。
    葉凡聽完,卻沒有出言安慰,反而臉色一沉,語氣帶著罕見的嚴厲。
    “殿下!你此言大謬!”
    朱標被這突如其來的嗬斥弄得一愣。
    葉凡目光銳利地盯著他,質問道:“殿下可曾想過,倘若你並非生於帝王家,而是一個普通百姓家的子弟?”
    “你寒窗苦讀十數載,全家節衣縮食,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上,指望著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改變命運!”
    “你自問才華不輸於人,滿懷信心步入考場。”
    “然而,放榜之日,你名落孫山!”
    “而那些你明知才學遠不如你,甚至平日裏鬥雞走狗的紈絝子弟,卻赫然榜上有名!”
    “隻因他們家中富有,或其父兄有權,便能輕易奪走本該屬於你的功名,你的前程,你全家人的希望!”
    葉凡逼近一步,字字如刀!
    “殿下,請你告訴我,若你是那樣的落榜學子,你會如何想?”
    “你會甘心嗎?”
    “你會認為‘永世不得科舉’對那些人而言,就是最嚴厲的懲罰嗎?!”
    “那些被奪走希望的寒門學子,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憤怒,他們的絕望,又該由誰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