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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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炷香後。
    禦書房內,炭火盆燒得正旺,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驅散著寒意,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與壓抑。
    龍涎香的氣息與墨香交織,本該是令人心靜的。
    此刻,卻仿佛凝固了一般。
    朱元璋正伏在寬大的紫檀木禦案後,手握朱筆,在一份關於邊鎮糧草調撥的奏章上飛快地批閱著。
    他的動作沉穩有力,下筆毫不猶豫。
    仿佛朝堂上那場風波並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隻是那偶爾微微蹙起的濃眉,和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透露著他內心絕非表麵這般平靜。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很輕,帶著明顯的遲疑和惶恐。
    秉筆太監悄無聲息地趨近禦案,低聲道:“陛下,毛指揮使在外求見。”
    朱元璋筆下未停,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嗯。”
    片刻後。
    錦衣衛指揮使毛驤,這個平日裏令文武百官聞風喪膽的“活閻王”,此刻卻如同換了個人。
    他幾乎是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踏入這間書房。
    他穿著一身略顯陳舊的飛魚服,似乎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謹小慎微,連腰間的繡春刀都解下了。
    他的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嘴唇幹裂。
    往日那陰鷙銳利的眼神,此刻隻剩下惶恐不安和深深的疲憊。
    他走到禦案前約莫十步遠的地方,便不再上前。
    “噗通”一聲,雙膝重重地砸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深深地伏下身子,額頭緊緊貼著地麵,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在空曠的禦書房內響起。
    “臣…毛驤…叩見陛下!”
    “臣…臣萬死!懇請陛下治罪!”
    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悔恨與恐懼!
    伏在地上的身軀,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微微發抖。
    他知道,焦拱和裴綸的事情,不僅僅是他們個人的罪行,更是他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的嚴重失察!!
    陛下將如此重要的耳目鷹犬交到他手中,他卻讓裏麵混進了這等蛀蟲,釀成北平民變如此潑天大禍,動搖國本,損害天家威嚴。
    這罪過,太大了!!
    大到足以讓他萬劫不複!!
    朱元璋終於停下了筆。
    他將朱筆輕輕擱在白玉筆山上,發出清脆的“嗒”的一聲。
    這輕微的聲音,卻讓伏在地上的毛驤身體猛地一顫!
    朱元璋緩緩抬起頭,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落在了毛驤那卑微匍匐的背影上。
    他的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仿佛在審視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他沒有立刻說話。
    禦書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毛驤那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時間,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
    毛驤隻覺得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鍋中煎熬,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匯聚成珠,滴落在身下的金磚上。
    留下一個深色的小小濕痕。
    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有對焦拱,裴綸的切齒痛恨。
    有對自己疏忽大意的無盡悔恨。
    更有對龍椅上那位帝王心思的深深恐懼!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
    罷官?
    下獄?
    還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終於,朱元璋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平淡,但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毛驤的心上。
    “平身吧。”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讓毛驤如聞雷殛!
    他非但沒有起身,反而將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嵌進金磚的縫隙裏,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懇切!
    “陛下!臣有罪!”
    “臣禦下不嚴,識人不明,致使焦拱,裴綸此等獠奴混入錦衣衛,釀成大亂!”
    “臣…臣罪該萬死!不敢起身!”
    “懇請陛下重重治罪,以正法典,以儆效尤!”
    他這番話,幾乎是泣血而言,充滿了自貶和請罪的誠意!
    畢竟,此刻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的。
    唯有認罪,或許還能求得一線生機。
    朱元璋看著他那副惶恐至極的模樣,身體微微向後,靠在了龍椅那冰冷的靠背上。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
    眼神依舊深邃。
    但其中,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開口。
    語氣依舊平淡,卻似乎帶上了一絲…或許是念舊的情分?
    “二虎啊……”
    這一聲稱呼,讓毛驤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希冀的光芒!
    朱元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光,看到了當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後,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親兵隊長。
    他緩緩說道:“你跟了咱這麽長時間了,從濠州到應天,再到這金陵城。”
    “刀山火海,屍山血海,你都跟著咱闖過來了。”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追憶,但眼神卻依舊冷靜得可怕。
    “對於你的品性,你的忠心,咱……還是清楚的。”
    毛驤聽到這話,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
    他哽咽著,再次重重叩首:“陛下!”
    “臣……臣……”
    萬千情緒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陛下的信任,如同甘霖,灑在他那幾乎幹涸絕望的心田上。
    “不過……”
    朱元璋的話鋒陡然一轉。
    語氣雖然沒有什麽變化。
    但那無形的壓力卻瞬間再次籠罩了毛驤!
    “咱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冰冷的警告。
    “錦衣衛,是咱的眼睛,是咱的耳朵,更是咱手中的刀!”
    “這把刀,必須要快,要利,更要絕對聽話,絕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更不能生鏽,甚至……反過來傷到持刀的手。”
    “咱把錦衣衛交給你,是信你能管好這把刀。”
    “若是連你都管不好……”
    朱元璋沒有再說下去。
    但那未盡之語中蘊含的凜冽殺意,讓毛驤瞬間通體冰寒,剛剛升起的一絲暖意蕩然無存!
    他明白,陛下這是在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也是在敲打他。
    焦拱,裴綸之事,絕不能再發生第二次。
    “臣……臣明白!”
    “臣叩謝陛下天恩!”
    “臣對天起誓,此生此世,絕不負陛下信任!”
    “必當整肅錦衣衛,清除蠹蟲,若再有差池,臣……臣提頭來見!”
    毛驤以頭搶地,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地立下誓言!
    “嗯。”
    朱元璋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揮了揮手,“下去吧。”
    “該怎麽做,你自己清楚。”
    “是!臣告退。”
    毛驤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三個頭,這才小心翼翼,幾乎是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不敢抬頭,躬著身子,一步步倒退著。
    直到退出禦書房的門檻,才敢稍稍直起腰。
    後背的飛魚服,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
    看著毛驤那近乎倉皇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朱元璋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舊主的溫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沉靜。
    以及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緩緩浮現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對於二虎,他自然清楚他的忠心。
    否則,當年也不會將他從屍山血海中提拔出來。
    更不會將錦衣衛這等要害部門交到他手中,讓他常伴自己左右。
    這份信任,是經過血與火考驗的。
    但是……
    朱元璋緩緩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在禦案後投下巨大的陰影。
    他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蕭索的庭院,光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搖曳。
    忠心,是底線。
    卻並非萬能保險。
    焦拱,裴綸之事,像一記警鍾,在他耳邊重重敲響!
    錦衣衛,這把他親手鍛造,賦予無上權力的利刃,在監察百官的同時,其本身也成為了一個難以被監察的龐然大物。
    他們掌握著太多的陰私。
    擁有著太大的權力!
    當這把刀的某個部分開始鏽蝕,開始自作主張,甚至欺上瞞下時,造成的破壞將是災難性的。
    北平民變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毛驤是忠心的,他相信。
    但毛驤下麵的那些千戶們呢?
    錦衣衛內部成千上萬的緹騎,百戶們呢?
    誰能保證個個忠心?
    誰能保證不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焦拱、裴綸?
    信任,不能替代製度!
    忠誠,更需要監督!
    他的目光變得幽深而銳利,如同在黑暗中審視獵物的猛虎。
    最好的監察。
    就是……標兒手中的東西二廠!!!
    東廠此次在北平的表現,雖然手段酷烈,但效率極高,目標明確,而且直接對太子負責。
    在一定程度上,繞開了可能被滲透的錦衣衛體係。
    這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用一股更隱秘,更直接的力量,來製衡和監察錦衣衛本身。
    讓東西二廠,成為懸在錦衣衛頭頂的,另一把看不見的刀!
    想到這裏,朱元璋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彎了一下,勾勒出一抹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計。
    得找個機會,安排一批人進去。
    一批身份幹淨,背景簡單,甚至連毛驤和他麾下錦衣衛都毫不知情的……東廠之人!
    讓他們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樣,悄無聲息地滲入錦衣衛的各個層級。
    不需要他們做什麽,隻需要他們看著,聽著。
    然後將任何不尋常的動向,直接呈報給標兒,或者……在必要的時候,直接呈報給他!
    他要確保,錦衣衛這把刀,永遠在他的掌控之下,永遠指向他想要指向的方向。
    任何鏽蝕的苗頭,都必須在萌芽狀態就被發現,被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