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事情不能隻看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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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隊伍抵達寧波港地界。
尚未見到海,空氣中已先彌漫開一股鹹腥濕潤的氣息,與內陸山林的清爽截然不同。
風變得有力而持續,帶著海的呼喚。
道路兩旁的植被也漸漸變化,多了些耐鹽堿的灌木。
來往的行人商旅明顯稠密起來,裝束口音各異,車馬轔轔,滿載著各式貨物,一派繁忙景象。
他們沒有進入寧波港城,而是按照預先計劃的路線,繞行至城外東北方向的一處大型天然港灣——
鎮海港。
這裏是朝廷設立市舶司,管理海貿的主要港口之一。
也是開海政策後,最為繁榮喧嚷的所在之一。
當那片在秋陽下泛著碎金般光芒的無垠蔚藍驟然闖入眼簾時,朱標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馬,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
隻見海灣如巨幅畫卷鋪展,水麵開闊,帆檣如林!
數不清的船隻停泊在碼頭內外,有高聳如樓,繪著豔麗圖案的廣船、福船,也有造型奇特,掛著異域旗幟的番舶。
碼頭上人頭攢動,力夫們喊著號子,肩扛手提,將一包包,一箱箱貨物從船上卸下,或從岸上裝船。
滑輪吱呀作響,吊杆起落不息。
遠處,新的棧橋和貨倉正在修建。
夯土聲、鋸木聲、工匠的吆喝聲,混雜著海浪的拍岸聲,海鷗的鳴叫,各地商賈的討價還價聲,匯成一股龐大而充滿生命力的喧囂,撲麵而來!
“老師,你看……”
朱標指著那一片繁忙,臉上最初的震撼漸漸被一種由衷的混合著自豪與喜悅的情緒取代。
“開海不過數月,竟已如此氣象!”
“貨殖流通,民生繁息,可見一斑!”
“這些船隻往來,帶來的不僅是貨物,更是活水啊!”
他想起了黃山腳下老農們的愁苦,與眼前這充滿了力量與希望的場景對比,心中對老師開海通商的國策,更添了幾分認同。
葉凡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個港口,點了點頭,聲音平穩。
“殿下所言甚是,海貿之利,能滋養一方。”
“看這碼頭規模,貨物吞吐量頗巨,雇用的力夫、工匠,怕是不下數千人,許多家庭,賴以生存……”
他們牽著馬,扮作初來此地考察行情的藥材商人,慢慢融入港口邊緣的人流。
朱標興致勃勃地觀察著一切。
碼頭上堆積如山的貨物,有散發著清香的茶葉箱,有包紮嚴密的瓷器簍,有顏色各異的成捆絲綢緞匹,也有來自南洋的香料、藥材、犀角、象牙。
甚至還有一些奇形怪狀,叫不出名字的海外奇物。
空氣中混雜著茶葉、香料、桐油、海產、汗水和塵土的味道。
不少力夫雖然衣衫陳舊,沾滿汙漬,但精神頭似乎不錯,搬運貨物時步伐穩健,偶爾還能與相熟的人開幾句玩笑。
一些看似工頭模樣的人,拿著簿子點名、派活,秩序並然。
朱標注意到,港口邊緣的空地上,甚至搭著幾個簡陋的粥棚,有些老弱婦孺正在那裏領取食物。
“這位老哥,打聽一下,”
朱標走到一個正在歇腳喝水的老年力夫旁邊,臉上帶著和氣的笑容,學著商人的口吻。
“咱們初來乍到,看這碼頭興旺,想問問,這邊最大的貨主、船東是哪幾家?”
“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
老力夫用汗巾抹了把臉,打量了一下朱標和葉凡的衣著氣度,見不像普通百姓,也不敢怠慢,操著濃重的浙東口音回道:
“兩位相公是外來的大行商吧?”
“咱們鎮海港,船多,貨多,有錢的東家也多!”
“要說最有名,生意最大的,那還得數豐泰號,廣利行,還有陳記船隊這幾家。”
“喏,你看那邊,掛著豐字旗,正在卸南洋蘇木和胡椒的那幾艘大廣船,就是豐泰林家的。”
朱標順著指引望去,果然看到幾艘格外高大的船隻,船帆上醒目的“豐”字標誌在海風中招展。
碼頭旁,還有數輛裝飾考究的馬車等候,一些穿著體麵的人正在與船上的管事交談。
“這林家,聽起來是本地豪商?”
朱標饒有興致地問。
“何止是豪商!”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力夫插嘴,臉上帶著樸素的羨慕!
“林家老爺,那可是咱們寧波港數一數二的大善人!”
“樂善好施,修橋鋪路,冬天舍粥,夏天施藥。”
“碼頭這邊的好多兄弟,家裏有難處的,都受過林家的接濟。”
老年力夫也點頭附和:“是啊,林老爺心善,用人也仁義,招工的時候,常優先用那些家裏有老人要奉養,有孩子多拖累的窮苦人。”
“工錢給得也及時,從不克扣,像我們這樣賣力氣的,能碰上這樣的東家,是福氣。”
朱標聽了,臉上露出讚許之色,對葉凡道:“扶危濟困,惠及鄉裏,還能善待傭工,這位林東家,倒是一名真正的善人儒商。”
“開海之利,若能滋養出這般人物,亦是地方之福。”
葉凡沒有立刻附和。
他臉上卻是一副沉吟思索的表情,目光卻更仔細地掃視著豐泰號的船隻和忙碌的碼頭區域。
船隻吃水頗深,顯然載貨量極大。
力夫們搬運的箱籠,規格統一,封條嚴密。
岸邊負責清點記錄的人,手腳麻利,配合默契,顯見是常做慣了的。
一切看起來繁忙有序。
“老哥,”
葉凡轉過頭,語氣平和地再次詢問那老年力夫,“可知這豐泰號,主要販運的都是些什麽貨物?”
“除了方才看到的香料,還有別的麽?”
老年力夫想了想,說道:“那可多了去了!”
“咱們經常卸的,有從鬆江、蘇州來的上好的綢緞布匹,有江西的瓷器,福建、浙江的茶葉,這些都是大宗。”
“還有北邊的皮貨、藥材,有時候也運一些鐵……”
“哦,是鐵製的農具,犁頭、鐮刀什麽的。”
“對了,還有藥材,川廣的道地藥材,也有從南洋來的稀奇藥料。”
“反正,隻要是賺錢的,市麵上缺的,林家好像都做,人家船多,路子廣嘛!”
葉凡頷首,不再多問,隻道了聲謝。
朱標見葉凡似有心事,也向力夫們道別,兩人牽著馬,緩緩離開那片喧囂的碼頭區域,向著港區外圍較為清靜些的街市走去。
走出一段距離,碼頭的喧嘩稍稍減弱,朱標忍不住靠近葉凡,壓低聲音問道:“老師,方才可是覺得有什麽不對嗎?”
“那林家樂善好施,用人得法,百姓交口稱讚,聽起來並無不妥啊。”
葉凡腳步未停,目光依舊看著前方蜿蜒的土路和路旁低矮的屋舍,緩聲道:“殿下,百姓口中之言,自然是最直觀的感受。”
“林家行事,於這些力夫和地方貧苦者而言,確是善舉,能得人心,並不奇怪。”
“那老師為何……”
朱標不解。
“臣隻是在想,”
葉凡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穩,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肅。
“陛下命我等暗查的是走私,走私者,必牟暴利!”
“而暴利之物,往往並非百姓日常所用之布匹、茶葉、瓷器,甚至農具、尋常藥材等。”
朱標一怔,眉頭漸漸蹙起。
葉凡繼續道:“殿下請想,方才那力夫所言,林家生意做得極大,船多路廣,幾乎無所不運。”
“布匹、茶葉、瓷器,雖是大利,但亦在市舶司監管、課稅之列。”
“而開海之後,利潤最厚,最易滋生走私的,是什麽?”
朱標腦海中迅速閃過在黃山時看過的那些關於開海貿易的卷宗,遲疑道:“是……絲綢、瓷器、茶葉的精品?”
“或者,違禁出海的銅鐵、硝磺?”
“還有……未經許可的海外貿易航線?”
“不止。”
葉凡的聲音更低沉了些,“還有鹽、茶引、乃至……軍器相關之物!”
“這些東西,或由國家專營,或嚴禁出海,利可達數十倍、百倍。”
“尋常布匹農具之利,焉能相比?”
朱標倒吸一口涼氣,臉色微變:“老師是懷疑,這林家表麵做正經生意,樂善好施博取名聲,暗地裏卻……”
“臣並無證據,隻是推測。”
葉凡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朱標,目光清澈而冷靜。
“殿下,凡事不可隻看表麵。”
“樂善好施,或是真心仁厚,或是收買人心,遮掩耳目,優先雇用貧苦者,既能得口碑,亦可能因這些人更易控製,更少打聽。”
“林家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船隻貨物往來如流水,其中若夾帶一二違禁之物,市舶司官吏若再被買通,尋常人如何得知?”
“百姓隻見其施粥舍藥,自然感恩戴德。”
海風吹來,帶著鹹腥,也吹得朱標心頭一陣發涼。
他發現自己之前的想法確實簡單了。
隻看到開海帶來的繁榮表象,隻聽到百姓對豪商的讚譽,卻未曾深想這繁榮與讚譽之下,可能隱藏著怎樣的暗流。
“那我們該如何著手?”
朱標感到一陣棘手,“若林家真有問題,必定防範嚴密。”
“我們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查到實證?”
葉凡目光投向港口方向那一片帆影,緩緩道:“陛下讓我們暗查,便是不能以官身公然詢問、搜查。”
“方才那力夫提到,林家優先雇用家中貧苦,有拖累之人。”
“這或許是個切入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