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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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仁是被凍醒的。
山穀裏彌漫著破曉前的寒意,露水沉重地壓在他的睫毛和破爛的衣衫上,浸骨的冰涼。他動了動,全身立刻傳來一陣散架般的劇痛,尤其是腦海深處,那被金煞之氣刺傷後的餘痛仍在隱隱作祟,像是有人用鈍刀子一下下刮著他的神魂。
昨夜那短暫接觸帶來的恐怖痛楚,如同烙印般清晰。那不是肉體的疼痛可以比擬,是直接作用於意誌和靈魂層麵的撕裂感。
他掙紮著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丹田的暗傷和周身酸痛的肌肉。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幹裂,眼神卻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
失敗了。而且敗得如此徹底,如此狼狽。
但他沒有時間去沮喪,也沒有資格去回味那份痛苦。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驅使著他。他必須盡快恢複體力,去找吃的,去找喝的,然後……繼續。
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蝦仁踉蹌著離開山穀,回到那間屬於他的、四麵透風的茅屋。牧塵似乎還沒醒,整個劍峰靜得隻剩下風聲。
他喝光了陶罐裏僅剩的少許存水,那股幹渴灼燒喉嚨的感覺才稍稍緩解。饑餓感隨之更凶猛地襲來,胃部隱隱作痛。他記得昨天跟著牧塵在後山一處向陽坡看到過幾株野莓,當時還未成熟,青澀得很,但現在,他別無選擇。
憑著記憶,他再次踏入後山。晨霧未散,林間濕滑。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不僅是因為身體虛弱,更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謹慎。這片看似荒涼的山林,誰也不知道隱藏著什麽。牧塵提醒過的禁地區域,他牢牢記住方位,遠遠避開。
找到那幾株野莓時,上麵果然隻零星掛著些半青不紅的果子。他顧不得酸澀,仔細辨認沒有毒性後,便一顆顆摘下來,緩慢地咀嚼,酸澀的汁液刺激著味蕾和空蕩蕩的胃袋,帶來些許真實的飽腹感。
吃完野莓,體力恢複了一絲。他沒有立刻返回茅屋修煉,而是開始在附近仔細搜尋。他需要更多的食物儲備,也需要熟悉這片他未來可能要長期賴以生存的環境。
他撥開茂密的灌木,觀察泥土上的足跡;他留意樹皮上的刮痕,分辨哪些是動物蹭癢留下的,哪些可能蘊含其他信息;他側耳傾聽風聲、鳥鳴、以及任何不尋常的響動。
這種在絕境中被迫養成的觀察力,如今成了他最重要的依仗之一。
在一處背陰的岩石縫隙裏,他發現了幾簇灰撲撲的、傘蓋厚實的菌類。他回憶著牧塵教過的辨識方法,確認是無毒的“石耳菌”,雖然沒什麽靈氣,但能果腹。他小心地采摘下來,用衣襟兜住。
在一條淺淺的溪流邊取水時,他的目光掠過河床上的鵝卵石。大部分石頭都圓潤光滑,但其中一塊,顏色暗沉,形狀不規則,邊緣似乎帶著一種不同於其他石頭的、細微的棱角感。
若是以前,身為築基修士,他或許能敏銳地察覺到這石塊內部可能蘊藏著極其微弱的金鐵之氣。但現在,他隻能憑借一種模糊的直覺和遠超常人的細致觀察。
他彎腰,將那塊暗沉石頭撿起。入手比看起來要沉,觸感冰涼,表麵粗糙,並無任何出奇之處。他嚐試著運轉《基礎劍元篇》裏那微弱得幾乎不存的感知,去觸碰這塊石頭。
沒有反應。如同泥牛入海。
他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一塊普通的溪石而已。但鬼使神差地,他並沒有將石頭扔掉,而是揣進了懷裏。或許,隻是因為這塊石頭那點與眾不同的“棱角”,暗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帶著采集到的石耳菌和滿罐的清水,蝦仁回到了茅屋。
牧塵已經起來了,正拿著他那把無鞘木劍在空地上比劃著一些基礎的劍招,看到蝦仁回來,特別是看到他懷裏兜著的石耳菌和蒼白的臉色,愣了一下,隨即咧嘴笑道:“行啊小師弟,這麽快就學會自己找食兒了?不過這石耳菌味道可不咋地,跟嚼木頭似的。”
蝦仁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他將石耳菌放在屋內陰涼處,喝了些水,便再次盤膝坐到硬板床上,拿起了那本《基礎劍元篇》。
失敗,並沒有讓他退縮,反而讓他更加清醒。他不再急於去感知、捕捉那狂暴的金煞之氣,而是開始反複研讀冊子開篇關於“意誌為引”的部分。
“意誌非蠻力,非執念。乃心之所向,念之純粹,神之凝聚……”
他意識到,昨晚的失敗,除了筋脈淤塞的客觀阻礙,或許也與他太過急切、太過用力有關。他的意誌充滿了恨意與不甘,這固然是動力,但也可能變得躁動,不夠沉凝,不夠“純粹”。
他需要調整。
接下來的幾天,蝦仁的生活形成了一種近乎刻板的規律。
清晨,趁著天色微亮,他便起身,去後山尋找食物和水源,同時更加細致地觀察環境,默記地形、植被分布、水源位置,甚至風向變化。他像一隻受傷的孤狼,小心翼翼地劃定著自己的活動範圍,熟悉著領地內的一切。
上午,他處理完必要的生存雜務後,會花上一兩個時辰,純粹地靜坐。不是修煉,隻是靜坐。放空思緒,感受呼吸,感受身體的存在,感受周圍風的聲音、陽光的溫度、草木的氣息。他試圖將那些翻騰的恨意與焦灼暫時壓下,讓心神沉澱下來,達到冊子上所說的“守靜篤,致虛極”的狀態。
這很難。仇恨如同毒火,時刻灼燒著他的內心,家族的慘狀、趙焯的嘴臉、測靈台上的嘲諷,不時跳出來幹擾他。但他以驚人的毅力對抗著,一次次將雜念拂去,回歸到最簡單的呼吸和感知。
下午,他會再次嚐試《基礎劍元篇》的修煉。但方式變了。他不再強行去“捕捉”金煞之氣,而是嚐試用那經過上午靜坐沉澱後、相對平和而凝聚的意誌,去輕輕地“觸碰”和“感知”周圍天地間存在的各種能量。
他“看”到了溫和流淌的天地靈氣,它們如同色彩斑斕的光帶,卻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膜,無法吸納。“聽”到了草木生長的微弱生機,感受到了大地深處沉渾的土元之力……以及,在那一片能量之海中,偶爾閃現的、極其稀少的、如同透明冰針般細小而鋒銳的能量微粒——金煞之氣。
他不再試圖去抓住它們,隻是觀察,感受它們的存在,感受它們那獨特的、充滿破壞性的“鋒銳”特性。
這個過程依舊緩慢,且伴隨著風險。偶爾意誌稍微靠近些,那鋒銳之氣依舊會刺得他神魂微顫,筋脈抽痛,但比起第一次那如同烙鐵燙魂般的劇痛,已經輕微了太多。
他的身體,也在這種日複一日的錘煉和艱苦的生存中,發生著細微的變化。雖然丹田依舊死寂,靈力全無,但那種純粹的、源於肉身的力量和韌性,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增長。至少,他現在走山路,不會像最初那樣氣喘籲籲了。
這天下午,蝦仁正在屋內靜坐,嚐試進一步凝練意誌。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不是牧塵那種跳脫的,也不是洛青休那種無聲無息的,而是一種帶著些許遲疑的、輕柔的步履。
他睜開眼,看到門口站著一個女子。
一身素淨的青色衣裙,身姿挺拔,麵容清麗,但眉眼間仿佛凝結著終年不化的寒霜,眼神淡漠,正是他那位幾乎從未有過交流的三師姐,淩霜。
淩霜的目光落在蝦仁身上,沒有任何溫度,如同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她手中拿著一個粗糙的小布袋,隨手拋了過來,落在蝦仁腳邊。
“大師兄讓我給你的。”她的聲音也如同她的眼神一般,清冷無波,“裏麵有十顆‘辟穀丹’,能頂一月饑渴。還有三張‘淨衣符’,可潔身除塵。”
說完,她甚至沒有等蝦仁回應,轉身便走,青色的衣裙在風中劃過一個冷硬的弧度,很快消失在茅屋之外。
蝦仁怔了一下,看著腳邊那個粗糙的布袋。
辟穀丹?淨衣符?
這對於任何一個修士,哪怕是最底層的雜役弟子而言,都是最普通不過的東西。但對他這個連靈氣都無法吸納的“廢人”來說,卻意義非凡。
辟穀丹能省去他大量尋找食物的時間和精力,淨衣符能讓他保持基本的清潔,避免傷病。
這絕不是洛青休那種性子會細心考慮到的事情。那麽,隻能是這位冰冷的三師姐,或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注意到了他生存的窘迫,然後以這種不留痕跡、近乎施舍的方式,給了他一點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幫助。
蝦仁沉默地撿起布袋。入手微沉。他沒有立刻打開,隻是將其緊緊握在手中。
劍門,似乎並不像它表麵看起來那麽……徹底的冷漠。
他將布袋小心收好,沒有動用裏麵的東西。辟穀丹能頂一月,意味著他有了更多可以專注於修煉的時間。但他不打算立刻依賴它們。生存的壓力,從某種角度而言,也是一種錘煉。
他再次閉上眼,沉入修煉。
這一次,他的意誌更加凝實,如同經過水流反複衝刷的鵝卵石,圓潤而堅定。他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那微弱的感知,避開那些活躍的、色彩斑斕的普通靈氣,如同一個耐心的獵人,在能量的溪流中,搜尋著那稀少而危險的“冰針”。
時間一點點流逝。
突然,他的“視線”鎖定了一縷比之前感知到的都要清晰、都要凝練一絲的金煞之氣!它就在他身前不遠處的虛空中緩緩遊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鋒銳。
蝦仁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立刻強行穩住心神。摒棄所有雜念,回憶著《基礎劍元篇》中引導之法,將全部意誌凝聚成一股極其細微、卻異常堅韌的“絲線”,緩緩地、輕柔地,朝著那縷金煞之氣纏繞而去。
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的劇烈排斥和刺痛。
那縷金煞之氣似乎察覺到了這微弱意誌的靠近,微微震顫了一下,散發出一股冰冷的抗拒之意,但並未立刻爆發。
蝦仁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精神高度集中,不敢有絲毫鬆懈。他控製著意誌的“絲線”,如同撫摸著炸毛的野獸的背脊,極盡耐心與輕柔,嚐試與之建立一種極其脆弱的聯係。
一點,一點,再一點……
那縷金煞之氣在他的意誌安撫下,躁動似乎平息了一絲。
就是現在!
蝦仁心中低喝,凝聚的意誌絲線猛地一引!
那縷細微卻凝練的金煞之氣,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動,倏地一下,被他成功地引導著,朝著他的身體——準確地說,是朝著他右手食指的指尖——鑽了進去!
“嗤——!”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感知都要強烈、都要尖銳的劇痛,瞬間從指尖爆發!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硬生生刺破皮膚,紮進了指骨,並且還在瘋狂地向內鑽探!
蝦仁渾身劇顫,臉色瞬間由白轉青,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聲響。他能清晰地“內視”到,那縷金煞之氣進入他指尖後,立刻化作無數更細微的鋒銳氣流,如同失控的微型劍刃,在他指頭那狹小的筋脈血肉中橫衝直撞,切割、撕裂!
他所引導的那一絲意誌,在這股狂暴的力量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幾乎瞬間就要被衝垮。
不能放棄!
他死死守住靈台最後一點清明,按照冊子上的法門,拚命調動那微弱的意誌,試圖約束、引導這些失控的鋒銳氣流,讓它們按照特定的路線,在這指尖方寸之地進行初步的淬煉和運轉。
這無異於螳臂當車。
痛苦如同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的意識防線。指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紅腫、發青,甚至滲出了細小的血珠。
他感覺自己就像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徹底撕碎。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痛苦淹沒的刹那,懷中的某個東西,忽然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溫熱。
是那塊從溪邊撿來的暗沉石頭。
這絲溫熱一閃而逝,快得像是錯覺。
但就在這瞬息之間,蝦仁那瀕臨崩潰的意誌,仿佛被注入了一絲奇異的韌性。他猛地凝聚起最後的力量,引導著那縷在他指尖肆虐的金煞之氣,完成了一個極其勉強、極其粗糙的、微不可查的循環!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金屬震顫的鳴音,在他指尖響起。
那縷狂暴的金煞之氣,似乎耗盡了大部分力量,終於緩緩平息、散開,融入了他的指尖血肉之中。雖然依舊帶來了火辣辣的刺痛和麻木,但那種失控的、要被撕裂的感覺,終於消失了。
蝦仁癱倒在床板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右手食指紅腫不堪,微微顫抖,觸碰上去,能感到一種異於常人的、金屬般的堅硬和刺痛感。
他成功了。
雖然僅僅是將一縷細微的金煞之氣,引導入體,並在指尖完成了最初步、最粗糙的淬煉循環,距離開辟第一條完整的“劍脈”還遙不可及。
但這是從零到一的突破!
他抬起顫抖的左手,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因為咬破嘴唇而滲出的血跡,看著那根紅腫卻隱隱散發著一絲微弱鋒銳之氣的食指,沉寂的眼眸深處,第一次,亮起了如同星火般的光芒。
這條路,能走!
他緩緩握緊拳頭,感受著指尖那與眾不同的刺痛與堅硬,感受著虛弱身體裏那重新燃起的、微弱卻真實不虛的力量感。
希望,如同石縫中掙紮出的草芽,雖然渺小,卻頑強地鑽破了絕望的凍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