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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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蝦仁癱在硬板床上,意識在劇痛的餘波和極度的疲憊中沉浮。右手食指如同被烙鐵反複灼燒過,又像是被無數細小的冰針永久地紮在了裏麵,那尖銳的刺痛和深沉的麻木感交織在一起,異常清晰,甚至蓋過了丹田處那慣常的、陰魂不散的隱痛。
    他勉強抬起左手,借著從茅草縫隙漏進來的、微弱的天光,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
    指尖紅腫未消,皮膚表麵卻隱隱透出一種不正常的、類似金屬失去光澤後的暗沉,觸感堅硬,與他身體其他部分的柔軟截然不同。微微屈伸,能感到一種滯澀和輕微的、仿佛關節生鏽般的“咯吱”感,伴隨著更清晰的刺痛。
    這就是……金煞之氣淬體的結果?
    他回憶起剛才那如同置身煉獄的短暫過程,那縷細微卻狂暴的能量在他指尖筋脈中橫衝直撞,幾乎要將他那本就淤塞脆弱的通道徹底撕碎。最後時刻,若非懷揣的那塊溪石傳來一絲幾乎錯覺的溫熱,讓他意誌陡然堅韌了一絲,恐怕此刻他這根手指已經廢了,甚至可能波及更廣。
    《基礎劍元篇》上說得沒錯,此法凶險,九死一生。他僅僅引導了微不足道的一縷,便已如此。
    但……
    他緩緩握緊拳頭,那根異樣的食指抵在掌心,傳來的不再是純粹的虛弱和空蕩。那裏麵,多了一點東西。一點堅硬,一點鋒銳,一點……真實不虛的力量感。
    雖然微弱得可憐,如同風中殘燭,但確實存在。
    這不是靈力,不是他曾熟悉的築基修為,而是一種更原始、更霸道、更貼近毀滅本質的東西——劍元雛形?
    希望的火星,並未熄滅,反而因為這切身的、帶著劇痛的體驗,燃燒得更加真實了一些。
    他掙紮著坐起身,全身骨頭都在抗議。汗水和之前掙紮時蹭上的灰塵混合,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十分難受。他想起淩霜給的那個布袋。
    打開粗糙的布袋,裏麵是十顆龍眼大小、色澤灰白、看起來毫不起眼的藥丸,以及三張折疊好的、繪製著簡單潔淨符文的黃色符紙。
    辟穀丹,淨衣符。
    對於修士而言,這是最低等的消耗品。但對他,意義非凡。
    他沒有猶豫,取出一顆辟穀丹放入口中。丹藥入口並無特殊味道,甚至有些澀口,但入腹之後,很快便化作一股溫和的熱流散開,那折磨人的饑餓感立刻消失了,連帶幹渴的感覺也緩解了大半。一股淡淡的、類似於飽腹後的暖意縈繞在胃部,精神似乎也振奮了一絲。
    果然有用。
    他又拿起一張淨衣符。按照記憶中最低級符籙的使用方法——通常需要一絲微弱的靈力激發。他此刻自然沒有靈力。他嚐試著,將意念集中在那異樣的食指上,引導著那剛剛融入血肉、尚未完全馴服的一絲金煞鋒銳之氣,極其小心地觸碰了一下符紙上的符文。
    “噗。”
    一聲輕響,淨衣符無風自燃,化作一小團柔和的白色光芒,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掠過他全身。黏膩汗濕的感覺瞬間消失,破舊的衣衫變得幹淨清爽,連帶著身體表麵的汙垢也被滌蕩一空。
    有效!雖然過程有些滯澀,遠不如靈力激發那般順暢,但確實成功了!
    蝦仁看著恢複潔淨的雙手和衣衫,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生存的壓力,驟然減輕了一大截。這讓他可以將更多的心神和精力,投入到那條更為艱險的修煉之路上。
    他沒有浪費時間。感受著辟穀丹帶來的飽腹感和淨衣符帶來的清爽,他再次盤膝坐好。沒有立刻開始引氣,而是先進行每日必修的“靜坐”。
    摒棄雜念,感受呼吸,讓因為初次成功而有些激蕩的心神緩緩平複,讓意誌重新變得沉靜、凝聚。
    他知道,昨晚的成功,帶有極大的僥幸成分。下一次,未必還能如此順利。他必須更加謹慎,更加純熟地掌控自己的意誌。
    接下來的日子,蝦仁的生活節奏變得更加緊湊和有目的性。
    辟穀丹的存在,讓他無需再為每日的食物奔波,每天最多服用半顆,便能維持基本的身體需求。他將節省下來的大量時間,幾乎全部投入到了修煉和靜坐之中。
    上午,長時間的靜坐,錘煉意誌,使其愈發凝實。
    下午和夜晚,反複嚐試引導金煞之氣。
    他不再冒進,每一次都隻選擇感知範圍內最微弱、最細小的一縷金煞之氣,用更加柔和、更具韌性的意誌絲線去引導。失敗是常態。十次嚐試,能有兩次成功引導入體,並完成一次極其勉強的指尖循環,已是僥幸。
    每一次成功,都伴隨著劇烈的痛苦。右手食指那方寸之地,仿佛成了一個微縮的戰場,金煞之氣如同入侵的敵軍,他的意誌則是守城的將領,指揮著自身的氣血和那微弱得幾乎不存的劍元雛形,進行著慘烈的抵抗與融合。
    指尖的紅腫反複出現,又在他強韌的恢複力和偶爾調動那絲劍元雛形滋養下緩緩消退。皮膚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從最初的暗紅,逐漸向著一種類似生鐵的暗青色轉變,觸感也越發堅硬,甚至指甲都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金屬光澤。
    他能感覺到,這根手指,正在發生一種緩慢而堅定的蛻變。筋脈在一次次撕裂與修複中,似乎被拓寬了極其細微的一絲,能夠容納更多、更凝練的金煞之氣。血肉骨骼的密度在增加,重量似乎也沉了一分。
    但這種修煉方式,對精神的消耗是巨大的。往往完成一次引導淬煉後,他都感到神魂疲憊,需要長時間的靜坐才能恢複。身體的負擔也不小,那根手指的異變,似乎也在隱隱抽取著他本就匱乏的氣血。
    他知道,不能隻局限於一根手指。《基礎劍元篇》的最終目的,是淬煉全身,開辟完整的劍脈。他必須嚐試將這個過程,擴展到其他部位。
    他選擇了右手中指。
    過程同樣艱難,甚至更為痛苦。因為中指並非初始承載點,筋脈的淤塞程度與食指最初並無二致。第一次引導金煞之氣進入中指時,那熟悉的、幾乎要撕裂靈魂的劇痛再次襲來,讓他幾乎暈厥。
    但他挺住了。
    有了食指的經驗,他的意誌操控更為精細,對痛苦的忍耐力也提升了不少。雖然進度緩慢,但右手中指,也開始朝著與食指相同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異變。
    就在蝦仁沉浸在這種痛苦與希望並存的修煉中時,劍峰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這日午後,蝦仁剛剛結束一次失敗的引導,正閉目調息,恢複著消耗的精神。茅屋外,傳來了牧塵那熟悉的大嗓門,隻是這次,聲音裏帶著明顯的不悅和戒備。
    “喂!你們兩個,鬼鬼祟祟跑來我們劍峰幹什麽?這裏不歡迎外人!”
    蝦仁睜開眼,透過茅屋的縫隙向外看去。
    隻見茅屋前的空地上,站著兩個身著青雲宗標準外門弟子服飾的青年。一人身材高瘦,麵色倨傲,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掃視著劍峰荒涼的景象。另一人稍矮些,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眼神卻同樣不善。
    “牧塵師弟,何必如此見外?”那矮個弟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們不過是奉趙焯趙師兄之命,前來探望一下故人。”
    高瘦弟子冷哼一聲,聲音尖利:“聽說那個曾經‘十歲築基’的天才,如今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躲在這裏?趙師兄念及舊情,特意讓我們來看看,他過得如何?是不是已經餓死凍死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他們的聲音很大,顯然是故意說給屋裏的人聽的。
    蝦仁握著那本《基礎劍元篇》的手指,微微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但那暗青色的食指和中指,卻傳來一種異樣的、冰冷的堅硬感。
    趙焯……他果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哪怕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廢人”,躲到了這幾乎被遺忘的劍峰,他依舊要派人來羞辱、來確認他的悲慘。
    牧塵氣得臉色發紅,握緊了腰間的木劍:“放屁!你們給我滾出去!我們劍門不歡迎你們!”
    “滾?”高瘦弟子嗤笑一聲,上前一步,身上煉氣期中期的靈壓隱隱散發開來,雖然不強,但對於毫無靈力的牧塵和屋內的蝦仁而言,依舊是一種壓迫,“牧塵,別給臉不要臉!我們可是奉了趙師兄的命令!趙師兄如今已是內門弟子,深受長老看重,豈是你們這破落劍門能得罪的?”
    他目光轉向蝦仁所在的茅屋,提高了音量:“蝦仁!縮在屋裏當什麽烏龜?滾出來!讓師兄們看看,你這昔日的天驕,如今成了什麽德行!”
    屋內,蝦仁緩緩站起身。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沉寂如古井,隻有那微微抿緊的嘴唇,泄露出一絲內心的冰冷。
    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出去。
    陽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看向那兩名外門弟子。
    看到蝦仁出來,兩人臉上同時露出譏諷和看好戲的神情。尤其是看到他身上那件雖然幹淨卻依舊破舊的衣衫,以及那周身毫無靈力波動的衰敗氣息時,那高瘦弟子更是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果然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廢物!連一點靈力都沒了!蝦仁,你可真是給我們天南大陸的‘天驕’們長臉啊!”
    矮個弟子也陰陽怪氣地附和:“嘖嘖,真是可憐。當初何等風光,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趙師兄真是心善,還惦記著你。喏,這是趙師兄賞你的。”
    他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塊下品靈石,隨手丟在蝦仁腳前的泥地上,仿佛在施舍一條野狗。
    “拿著吧,廢物。雖然你用不了靈力了,但這靈石亮晶晶的,拿著玩玩,也好過在這劍峰餓死。”
    牧塵氣得渾身發抖,就要衝上去,卻被蝦仁用眼神製止了。
    蝦仁的目光,從那塊落在泥土裏的下品靈石上掃過,然後緩緩抬起,落在那兩名外門弟子臉上。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讓人有些不安。
    他沒有去看那塊靈石,更沒有去撿。
    他隻是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步伐很穩,沒有絲毫虛浮。雖然身體看起來依舊單薄,但那種從一次次痛苦淬煉中磨礪出的、內斂的堅韌,卻讓他此刻的姿態,帶著一種不同於普通凡人的氣質。
    他抬起右手,似乎隻是隨意地活動了一下手指。
    那暗青色的食指和中指,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種冰冷、堅硬的光澤。
    他沒有說話。
    但那種沉默,以及他此刻異常平靜的眼神和那兩根異於常人的手指,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高瘦弟子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皺了皺眉,看著蝦仁那兩根手指,心裏莫名地升起一絲極其細微的不適。那不像人的手指,倒像是……某種金屬打造的法器殘片?
    矮個弟子臉上的假笑也僵住了,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你……你看什麽看?廢物!”高瘦弟子有些惱羞成怒,色厲內荏地喝道。
    蝦仁依舊沉默,隻是那雙沉寂的眼睛,如同深潭,倒映著兩人有些難看的臉色。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如同冰泉般從旁邊響起:
    “劍門重地,何人喧嘩?”
    淩霜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不遠處,依舊是那身素淨青衣,麵容冷峭,手中握著一柄帶鞘長劍。她甚至沒有看那兩名外門弟子,目光直接落在蝦仁身上,掃過他那異樣的右手手指,眼神微微動了一下,隨即恢複冰冷。
    但她的話,卻是對著那兩名不速之客說的:“滾。”
    隻有一個字,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劍意,如同寒風刮過,讓那兩名外門弟子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他們認得淩霜,知道這位劍門的三師姐雖然名聲不顯,但實力絕對不容小覷,至少不是他們這兩個外門弟子能招惹的。
    高瘦弟子臉色變了幾變,終究不敢放肆,恨恨地瞪了蝦仁一眼,撂下一句:“哼!廢物,咱們走著瞧!”便和那矮個弟子灰溜溜地轉身,快步離開了劍峰。
    牧塵朝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啐了一口:“呸!狗仗人勢的東西!”
    淩霜這才將目光轉向蝦仁,停留了片刻,依舊是那副冰冷的語氣:“修煉之道,貴在專注。外物擾心,徒增障礙。”
    說完,她轉身,衣袂飄動,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蝦仁站在原地,看著那兩人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兩根暗青色的手指。
    指尖,那縷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劍元雛形,因為剛才情緒的細微波動,而隱隱散發著冰冷的鋒銳感。
    他緩緩彎腰,不是去撿那塊靈石,而是用手指,輕輕拂開靈石旁邊的泥土,露出了下麵一塊普通的鵝卵石。
    他將那塊鵝卵石撿起,握在掌心。
    冰涼,粗糙。
    但他的手指,卻比石頭更硬,更冷。
    他抬起頭,望向青雲宗深處,那些靈氣氤氳、殿宇林立的山峰。趙焯就在那裏。
    嘲諷,羞辱,施舍……這一切,他都會記住。
    他轉身,走回那間破舊的茅屋,關上了門。
    將所有的喧囂與惡意,都隔絕在外。
    屋內,他再次盤膝坐下,拿起了那本《基礎劍元篇》。
    眼神,比之前更加沉寂,也更加堅定。
    路,還很長。但他已經踏出了第一步,感受到了腳下荊棘的刺痛,也看到了前方,那微弱卻永不熄滅的、屬於複仇與力量的微光。
    他需要更快,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