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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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峰的日子,在痛楚、沉寂與緩慢的積累中,如同山澗溪流,看似凝滯,實則悄然流淌。
    那兩名外門弟子帶來的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過漣漪,但很快便沉入更深的黑暗。蝦仁沒有將時間浪費在無謂的憤懣上,趙焯的陰影和家族的仇恨是長燃於心的業火,催逼著他,卻不能燒毀他的理智。
    他將那枚被當做羞辱扔下的下品靈石踢到了角落,與塵土為伍。施舍?他不需要。他需要的是力量,是能夠撕碎一切阻礙的、真正屬於他自己的鋒刃。
    修煉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辟穀丹讓他得以擺脫生存的桎梏,淨衣符維持著最基本的體麵。他將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那本薄薄的《基礎劍元篇》和那兩根正在緩慢異變的手指上。
    靜坐的時間更長,更深入。他不再僅僅是為了平複心神,而是主動地去“打磨”自己的意誌。想象它是一塊粗礪的鐵礦,需要千錘百煉,去除雜質,最終成就精鋼。雜念是錘打時的火星,痛苦是淬火時的冰水。他的意識沉入一片虛無的黑暗,唯有那一點凝聚的“我念”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強不滅,在寂滅的邊緣反複拉扯,變得愈發堅韌、純粹。
    對金煞之氣的引導,也變得更加謹慎和有策略。他不再滿足於捕捉那些遊弋的、最微小的能量絲線。他開始嚐試分辨它們之間極其細微的差別——有的更顯躁動,如同失控的刀片;有的則相對“沉靜”,鋒芒內斂,如同未經打磨的劍胚。
    他優先選擇後者。
    過程依舊痛苦不堪。每一次引導金煞之氣入體,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筋脈血肉去硬撼無形的刀鋒。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經徹底變成了暗青色,皮膚粗糙,指紋幾乎被磨平,觸感冰冷堅硬,完全不似血肉之軀。屈伸之間,那種金屬摩擦般的滯澀感和內部的刺痛已然成為常態。
    但收獲也是顯而易見的。
    這兩根手指的強度,遠超他想象。他曾經無意中劃過那歪腿的木桌,指尖竟如同燒紅的刀子切入牛油,輕易地留下了一道深痕,幾乎將桌麵割穿。這還僅僅是他無意識間,那微弱劍元雛形自然散發的鋒銳之氣。
    更重要的是,他能模糊地“內視”到,在這兩根手指內部,那些原本淤塞、狹窄的筋脈通道,在無數次撕裂與修複中,被強行拓寬了微不足道的一絲。雖然依舊堵塞嚴重,但已經不再是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有了一絲極其微小的、可供那狂暴金煞之氣艱難流轉的空隙。
    這,就是“劍脈”的雛形嗎?
    蝦仁不知道。洛青休給的冊子上語焉不詳,隻強調了過程和凶險,對具體形態描述極少。他隻能摸著石頭過河,憑借本能和那點可憐的指引前行。
    他開始嚐試將修煉擴展到無名指。
    這一次,他做得更加小心。靜坐準備的時間更長,直到意誌圓融如一,如同拉滿的弓弦,蓄勢待發。他挑選了一縷感知範圍內最為“溫順”——如果金煞之氣也能用這個詞形容的話——的能量絲線。
    引導,入體!
    劇痛如期而至,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指根,然後瘋狂攪動。蝦仁臉色瞬間煞白,汗出如漿,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但他死死咬住牙關,靈台保持著前所未有的清明,凝聚的意誌如同最靈巧的手,引導著那縷狂暴之氣,在無名指那同樣淤塞的筋脈中,進行著慘烈的開拓。
    過程緩慢而煎熬。他能“聽”到自身筋脈在那鋒銳氣流衝擊下發出的、幾不可聞的哀鳴,能“感覺”到血肉被一次次切割、又在他頑強意誌和微弱氣血滋養下勉強彌合的循環。
    不知過了多久,那縷金煞之氣終於耗盡了大部分力量,緩緩散開,融入了無名指的血肉之中。
    蝦仁虛脫地後仰,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大口喘息,眼前陣陣發黑。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根暗青色的手指並排在一起,散發著一種協調而又詭異的金屬質感,刺痛感連成一片,讓他整隻右手都顯得有些麻木。
    但一種微弱的、前所未有的“貫通”感,在三根手指的根部隱隱浮現。仿佛有三條極其細微的、冰冷的溪流,原本各自為戰,此刻卻有了那麽一絲極其微弱的聯係。
    他成功了。第三根手指。
    進度緩慢得令人絕望,但他能感覺到,自己在前進。每多煉化一根手指,他對金煞之氣的耐受力和掌控力就增強一分,那微弱的劍元雛形也似乎壯大了一絲。
    這天夜裏,他照例在靜坐後,嚐試進行更深層次的意誌錘煉。意識沉入一片空冥,外界的一切聲音、氣息都變得遙遠。唯有懷揣的那塊從溪邊撿來的暗沉石頭,似乎因為貼近他修煉時自然散發的、極其微弱的鋒銳氣息,而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溫熱。
    這溫熱比之前那次更加清晰了一絲,雖然依舊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效果,讓他因為過度修煉而有些刺痛的神魂,感到一絲舒適的緩和。
    他心中微動,分出極其細微的一縷意誌,嚐試探入這塊石頭。
    依舊是石沉大海。這塊石頭內部似乎空空如也,沒有任何能量反應,與他認知中的任何煉器材料或靈石都不同。但那絲溫熱,卻又真實不虛。
    古怪。
    他暫且壓下疑惑,將其歸為某種未知的、對神魂有微弱滋養作用的奇石。如今他資源匱乏,任何一點可能的助力都彌足珍貴。他將石頭更緊地貼肉收藏,繼續沉浸在修煉之中。
    時間一晃,又是半月過去。
    蝦仁的右手,除了小指和拇指,其餘三指已徹底化為暗青之色,堅硬冰冷。他甚至開始嚐試同時引導兩縷更細微的金煞之氣,分別淬煉小指和手掌邊緣的某個區域。痛苦倍增,但對意誌的錘煉效果也更為顯著。
    他的氣息依舊衰敗,沒有靈力波動,但若有人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行走坐臥間,有一種內斂的、如同未經打磨的劍胚般的沉靜與鋒芒。那是無數次與痛苦和絕望對抗後,淬煉出的精神特質。
    這一日,他正在屋內嚐試同時淬煉小指和掌緣,門外傳來了牧塵略顯急促的聲音。
    “小師弟!小師弟!快出來,有事!”
    蝦仁緩緩收功,將那幾乎要失控的金煞之氣勉強散去,刺痛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熟悉的麻木與沉重。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走出茅屋。
    牧塵站在外麵,臉上帶著一絲興奮和看好戲的神情:“快,跟我去前邊空地!”
    “何事?”蝦仁問道,聲音因為長期的沉默和專注,顯得有些幹澀。
    “嘿嘿,有好戲看!”牧塵搓著手,“昨天不是又有幾個不開眼的內門弟子,跑來我們劍峰附近耀武揚威,還口出狂言,說我們劍門占著茅坑不拉屎,浪費宗門資源嗎?正巧被回來取東西的二師兄撞見了!”
    二師兄?常昊?蝦仁來了劍門這些時日,還從未見過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師兄。
    “二師兄當時沒說什麽,隻是看了他們一眼就走了。結果你猜怎麽著?”牧塵眉飛色舞,“今天,那幾個家夥的師長輩,押著他們,親自來賠罪了!現在就在前麵空地上,大師兄也在那兒呢!”
    蝦仁心中微動。劍門凋敝,人丁稀少,在宗門內地位尷尬,時常受到其他峰脈弟子的輕視和排擠,這他早有體會。如今竟有人主動上門賠罪?看來這位二師兄常昊,絕非尋常角色。
    他跟著牧塵,來到劍峰那處相對平整、卻依舊荒蕪的空地。
    果然,空地上站著幾個人。一方是洛青休,依舊是那身青袍,負手而立,麵色平淡,看不出喜怒。他身旁,站著一個身著灰色勁裝、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男子。男子麵容普通,膚色微黑,看起來平平無奇,唯有一雙眼睛,半開半闔,偶爾精光一閃,如同暗夜中的鷹隼,讓人心悸。
    這應該就是二師兄常昊了。他站在那裏,氣息完全內斂,仿佛與周圍的荒涼山石融為一體,但無形中散發出的壓力,卻讓對麵幾人噤若寒蟬。
    對麵,是三個穿著內門弟子服飾的青年,一個個鼻青臉腫,衣衫破損,模樣狼狽不堪,正耷拉著腦袋,瑟瑟發抖。他們身前,還站著一位身穿執事袍服的中年人,此刻正對著洛青休和常昊,臉上堆滿了尷尬而惶恐的笑容。
    “洛師兄,常師兄,實在對不住!是在下管教不嚴,讓這幾個不成器的東西衝撞了劍門清淨!”那執事連連拱手,語氣恭敬,甚至帶著一絲諂媚,“回去後,我定當嚴加懲處,絕不姑息!”
    洛青休沒有說話,隻是目光淡淡掃過那幾名內門弟子。
    常昊則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劍門雖小,卻也容不得野狗亂吠。這次斷他們每人三根肋骨,小懲大誡。若有下次……”
    他沒有說完,但那股驟然升騰起的、冰冷刺骨的煞氣,讓那執事和幾名弟子瞬間臉色慘白,如同被無形的利劍抵住了咽喉,連呼吸都停滯了。
    “不敢!絕對不敢再有下次!”執事冷汗涔涔,連忙保證,然後狠狠瞪了那幾名弟子一眼,“還不快謝過洛師兄、常師兄手下留情!”
    幾名弟子如蒙大赦,忍著劇痛,慌忙躬身行禮,聲音顫抖:“多…多謝師兄寬宏!”
    常昊擺了擺手,意興闌珊,似乎連多看他們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那執事不敢再多言,趕緊帶著幾名狼狽的弟子,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離開了劍峰,速度比來時快了數倍不止。
    待他們走遠,牧塵才興奮地湊到常昊身邊:“二師兄!你可算回來了!這次出去收獲怎麽樣?剛才真是太解氣了!你是沒看見他們昨天那囂張樣……”
    常昊瞥了牧塵一眼,沒理會他的聒噪,目光卻越過他,落在了稍遠處的蝦仁身上。
    他的目光很直接,帶著審視,如同刀鋒刮過。蝦仁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他那異樣的右手,似乎被重點關照了。
    蝦仁沒有回避,平靜地迎上常昊的目光。
    片刻,常昊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訝異,隨即恢複了那副懶洋洋的神態,對洛青休道:“大師兄,我回來取點東西,順便清理了幾隻蒼蠅。”
    洛青休點了點頭,似乎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毫不在意,目光也在蝦仁那暗青色的三根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進度尚可。” 說罷,轉身便回了藏劍石殿。
    常昊這才重新看向蝦仁,嘴角扯出一個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新來的小師弟?有點意思。能把金煞之氣煉到這份上,還沒把自己搞死,意誌不錯。”
    他的誇獎聽起來也帶著一股鋒銳的味道。
    “多謝二師兄。”蝦仁微微躬身。
    常昊擺了擺手:“不用謝我。劍門的路,得自己走。大師兄既然認可了你,那就好好走下去。別死了,也別墮了劍門的名頭——雖然現在也沒什麽名頭了。”
    他說得隨意,但蝦仁能聽出其中的分量。
    “哦,對了,”常昊像是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掏出一個看起來髒兮兮、似乎是用某種獸皮隨意縫製的簡陋袋子,隨手拋給蝦仁,“路上宰了頭不開眼的‘鐵甲妖熊’,熊膽和妖核我取了,這熊心氣血還算旺盛,對你現在這身子骨有點用,拿去熬湯喝了吧。”
    那獸皮袋子入手沉甸甸,帶著一股濃鬱的血腥氣和淡淡的妖氣。
    鐵甲妖熊,至少是相當於築基初期的妖獸!其心髒蘊含的氣血之力,對於他這個無法吸納靈氣、隻能靠淬煉肉身和意誌的“廢人”而言,無異於大補之物!遠比辟穀丹珍貴得多!
    “這……”蝦仁有些遲疑。這份禮,太重了。
    “拿著吧。”常昊渾不在意,“劍門人少,東西放著也是浪費。盡快提升實力,以後說不定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 他說完,不再停留,對牧塵點了點頭,便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不知去了何處。
    空地上,隻剩下蝦仁和牧塵。
    牧塵看著蝦仁手中的獸皮袋,咂了咂嘴:“二師兄還是這麽大方!小師弟,你運氣不錯啊!這鐵甲妖熊的心,可是好東西!趕緊收起來!”
    蝦仁握著那沉甸甸、帶著血腥氣的袋子,心中五味雜陳。
    劍門,洛青休的收錄與指引,淩霜不動聲色的幫助,牧塵跳脫下的善意,還有這位初次見麵、出手闊綽又煞氣逼人的二師兄常昊……
    這裏看似荒涼、冷漠,被宗門遺忘。但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似乎又存在著一種不同於外界、獨特而堅韌的東西。
    他將獸皮袋緊緊攥住。
    力量……他需要更快地獲得力量。不僅僅是為了複仇,似乎,也為了不辜負這劍峰之上,寥寥數人之間,這種無聲的、帶著鋒銳棱角的……認可。
    他抬起頭,看向常昊消失的方向,又望向洛青休所在的藏劍石殿,最後目光落回自己那三根暗青色的手指上。
    路,還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