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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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殘留著洞穿火焰護盾的觸感,冰冷而真實。眉心那一點凝聚的鋒銳,不僅擊潰了張狂的防禦,更仿佛在他自己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石子。
    五戰五勝,三十二強。
    這個結果,如同無聲的驚雷,在演武峰上空炸響,餘波滌蕩著每一個角落。那些曾經輕蔑、嘲諷的目光,此刻盡數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悸與深沉的審視。蝦仁這個名字,已不再是“廢人”或“黑馬”可以簡單概括,它代表了一種顛覆認知的、危險而未知的力量。
    他走下擂台,步伐依舊平穩,破舊的青衫在眾多華服弟子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孤峭。所過之處,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更寬的通道,竊竊私語聲都壓低了許多,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牧塵激動地迎上來,臉上混合著狂喜與後怕,嘴唇翕動,最終卻隻化作重重一拍蝦仁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蝦仁微微頷首,沒有多言,徑直回到那處僻靜石崖。甫一坐下,強烈的虛弱感便如同潮水般湧上。右手那強行催穀、堪堪擋住“烈焰焚天”又瞬間洞穿火焰護盾的劍元薄膜徹底崩散,反噬之力讓整條手臂經絡如同被無數細針反複穿刺,暗青色的皮膚下隱隱透出不正常的血紅。精神上的消耗更是巨大,強行模擬“勢”以及最後那凝聚全部精氣神的一刺,幾乎抽空了他剛剛經由礪神丹錘煉而凝實的神魂根基。
    他立刻閉上雙眼,全力運轉“養劍訣”,引導著體內殘存的氣血和那涓滴般重新滋生的劍元,艱難地修複著受損的右臂,撫平著識海的震蕩。懷中的溪石傳來持續而微弱的溫熱,如同暗夜中的孤燈,維係著他靈台最後一點清明。
    他知道,自己看似贏得幹脆,實則已是強弩之末。張狂的火焰狂暴而缺乏韌性,被他以點破麵,若是遇到靈力更為凝練、戰術更為狡猾的對手,勝負猶未可知。
    接下來的對手,隻會更強。
    就在他心神沉浸於恢複之際,一道略顯怯懦、帶著哭腔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打破了石崖下的寂靜。
    “請……請問,是蝦仁師兄嗎?”
    蝦仁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緩緩睜開眼。隻見一個穿著普通外門弟子服飾的少女,正站在數步之外,怯生生地望著他。少女年紀不大,麵容清秀,但臉色蒼白,眼圈紅腫,顯然剛哭過不久,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眼神裏充滿了無助與一絲……絕望般的期盼。
    蝦仁認得她。之前在某個不起眼的擂台邊,他曾瞥見過這個少女。她似乎也參加了大比,但在第一輪就敗下陣來,當時並未引起任何注意。
    “何事?”蝦仁的聲音因幹澀而沙啞,帶著拒人千裏的冷漠。他此刻狀態極差,無心也無力理會旁事。
    少女被他冰冷的語氣嚇得瑟縮了一下,但還是鼓足勇氣,上前幾步,聲音帶著顫抖:“蝦仁師兄,我……我叫婉兒,是靈植峰的外門弟子。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
    她話未說完,淚水已如同斷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
    蝦仁沉默地看著她,沒有催促,也沒有表示。他的時間不多,耐心更少。
    婉兒見他無動於衷,心中更急,語無倫次地哭訴起來:“我……我哥哥,他叫陸明,也是外門弟子,在三個月前的一次宗門巡查任務中……失蹤了。執事堂隻說遭遇了強大妖獸,凶多吉少……可是,可是我前幾日偶然聽到……聽到王虎和他手下的人喝酒時說起,說我哥哥……我哥哥是因為不小心撞見了趙焯師兄他們……他們在後山禁地附近與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接觸,才被……才被滅口的!”
    提到“趙焯”和“滅口”二字,婉兒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
    蝦仁沉寂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冰層碎裂,一絲極寒的銳光閃過。趙焯……後山禁地……身份不明的人……
    他依舊沒有說話,但周身那衰敗的氣息,似乎更冷了幾分。
    婉兒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聲:“我知道我人微言輕,根本不可能撼動趙師兄……可是,可是我哥哥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蝦仁師兄,你連張狂都能打敗,你那麽厲害……我求求你,如果……如果你以後有機會,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查明真相?我不要你冒險,隻要……隻要有機會的時候……”
    她的話語混亂而卑微,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絕望。一個煉氣三層、毫無背景的靈植峰少女,麵對趙焯那般人物,除了祈求這突然崛起的、似乎與趙焯有過節的“師兄”那渺茫的一點可能性,她還能做什麽?
    蝦仁看著她淚流滿麵、近乎崩潰的模樣,腦海中卻不受控製地閃過家族覆滅那夜,衝天的火光,親人淒厲的慘叫,父親最後將他按入枯井時那雙沉靜而絕望的眼睛……那種無能為力的痛楚,錐心刺骨。
    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緩緩抬起依舊劇痛、纏著布條的右手,指向石崖角落,那裏放著淩霜之前給的、還剩大半瓶的斷續膏。
    “你的傷,”他聲音依舊沙啞冰冷,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絕對漠然,“拿去用。”
    婉兒愣住了,看著那瓶對於她而言珍貴無比的靈藥,又看看蝦仁那冷漠卻並無惡意的側臉,淚水流得更凶,卻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而是混雜了一絲難以置信的感激。她知道,這或許隻是對方微不足道的憐憫,但對她而言,已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多……多謝師兄!”她哽咽著,小心翼翼地上前拿起藥瓶,緊緊攥在手裏,對著蝦仁深深鞠了一躬,“婉兒……婉兒會記得師兄的恩情!我……我不打擾師兄休息了……”
    她一步三回頭,最終消失在石崖後方。
    石崖下恢複了寂靜。
    蝦仁閉上眼,婉兒那絕望無助的臉龐和泣血般的哀求,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頭。又一個被趙焯及其黨羽碾碎的螻蟻……這青雲宗,表麵光鮮,內裏卻早已腐朽不堪。
    複仇的名單上,似乎又添了一筆無形的血債。
    但他很快便將這絲雜念斬去。同情改變不了什麽,唯有力量,絕對的力量,才能斬開迷霧,討還血債。
    他收斂心神,全力療傷。斷續膏的藥力配合新生劍元,右臂的劇痛緩緩消退,經絡的損傷在緩慢修複。精神識海也在“養劍訣”的運轉下,逐步恢複著清明。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靠近。
    是常昊。
    他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手裏拎著一個沾著泥土的布袋,隨手丟在蝦仁腳邊,發出沉悶的聲響。
    “路過黑風澗,宰了頭不開眼的‘鐵臂猿’,猿心還有點熱氣,拿去補補。”他打了個哈欠,目光在蝦仁那包紮的右手和蒼白的臉上掃過,咧了咧嘴,“小子,命挺硬。不過,光硬沒用,還得夠狠。”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婉兒離開的方向,眼神銳利如刀:“這世道,心軟,死得快。”
    蝦仁沉默地拿起那沉甸甸的布袋,濃鬱的血腥氣和精純的氣血之力撲麵而來。他沒有道謝,隻是抬頭看向常昊,問道:“後山禁地,近來可有什麽異常?”
    常昊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蝦仁會問這個,隨即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異常?哪年沒有點見不得光的東西在那邊溜達?怎麽,你對那兒感興趣?”
    蝦仁沒有回答,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常昊收斂了笑容,眼神變得有些深邃:“禁地就是禁地,沒事別往裏湊。有些渾水,現在的你,蹚不起。”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一絲,“不過……最近幾個月,那邊的‘霧氣’,好像比往年這個時候,要濃那麽一點點。”
    說完,他不再多言,拍了拍蝦仁的肩膀,力道不輕:“抓緊恢複,別下一輪就被人打趴下,丟我們劍門的人。”
    身影晃動,他已消失在原地。
    蝦仁握著那袋鐵臂猿心,指尖傳來的冰冷與沉重,仿佛與他此刻的心境重合。
    婉兒哥哥的失蹤,後山禁地的異常,趙焯的陰影,魔教附庸暗影閣的威脅……無數線索如同亂麻,交織成一幅巨大的、危機四伏的畫卷。
    而他,不過是這畫卷中,一顆掙紮求存、試圖撕開一角黑暗的棋子。
    但,棋子亦有棋子的鋒芒。
    他低頭,看著自己那暗青色的右手手指,感受著其中緩緩流淌的、愈發凝練的劍元,以及腦海中那經過千錘百煉、堅不可摧的意誌。
    路還很長,敵人很強。
    但他手中的劍,已不再迷茫。
    他重新閉上眼,將一切雜念摒棄,全身心投入到恢複與修煉之中。
    下一輪,無論對手是誰,他都將以手中之劍,斬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