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崖下的寂靜，被常昊帶來的鐵臂猿心那濃鬱的血腥氣打破，又被蝦仁重新納入體內的沉寂所吞噬。
    他沒有立刻處理那袋蘊含著磅礴氣血的妖獸心髒，而是先全力運轉“養劍訣”，如同一個吝嗇的守財奴，將每一絲重新滋生的劍元、每一縷恢複的精神力，都精準地投入到右臂傷勢的修複與自身狀態的調整中。
    婉兒的哭訴，常昊的警示，如同兩塊投入心湖的冷石，激起的漣漪很快便沉入那深不見底的仇恨與決意之下。同情無用，警示亦然。在這實力為尊、危機四伏的青雲宗，唯有自身足夠強大，手中的劍足夠鋒利，才能活下去，才能斬開迷霧，得見真相。
    數個時辰後，蝦仁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右臂經絡的劇痛已化為深沉的酸脹，精神識海雖未完全充盈，卻也恢複了基本的清明。他這才拿起那袋鐵臂猿心。
    不同於鐵甲妖熊心髒的狂暴灼熱，鐵臂猿心散發出的氣血之力更為內斂、沉渾，帶著一股山嶽般的厚重感。他依舊沒有生火烹煮，隻是用清水略微衝洗，便直接撕下一塊暗紅色的心肌，塞入口中，艱難咀嚼。
    肉質堅韌如革，腥氣衝鼻。但入腹之後，那股沉渾的氣血之力卻如同溫吞的岩漿，緩慢而堅定地擴散開來，滋養著他幹涸的肉身根基，尤其對骨骼與筋膜的修複，效果顯著。配合著斷續膏的藥力，右臂傷勢的恢複速度，肉眼可見地加快了一分。
    他一邊消化著猿心氣血，一邊在腦海中反複推演與張狂的一戰。淩霜那“斂其三分為盾，藏其五分為勢，餘兩分破敵”的指點，如同為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之前他隻知將劍元的“鋒銳”外放殺敵，卻從未想過，這種力量本身，亦可化為防禦，化為掌控戰局的“勢”。
    “盾”已初具雛形，雖粗糙，卻能在關鍵時刻保命。 “勢”卻依舊縹緲。那是一種心境，一種精神層麵的壓迫，需要對自身力量、對戰鬥、乃至對天道規則有更深的理解。
    他嚐試著在靜坐中，將意誌沉浸於那縷新生的、更為凝練的劍元之中，去感受它的“存在”，它的“特性”，它的“意誌”。它冰冷，它鋒銳，它一往無前，它源於毀滅，卻又在毀滅內尋求新生……這，是否就是他的“勢”的根基？
    推演中，時間流逝。第五輪結束，三十二強名單出爐。蝦仁的名字，混雜在一眾煉氣七八層，甚至九層的弟子之中，顯得格外刺眼。
    新一輪抽簽開始。
    當蝦仁走向抽簽處時，能清晰地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複雜。忌憚、好奇、審視，甚至還有幾道毫不掩飾的、帶著森然冷意的注視——來自趙焯那個圈子的人。
    他麵無表情，從簽筒中抽出一支木簽。
    “戊字三號。”
    他的對手，是聽雨峰的弟子，柳依依。煉氣七層，一手水屬性法術變幻莫測，靈動難纏。
    聽到這個結果，周圍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
    “柳依依？她的‘千纏水縛’和‘幻雨身法’最是難纏，這張狂的路數剛好被她克製啊！” “看來這蝦仁的好運到頭了，柳依依可不是張狂那種莽夫。” “正好，讓柳師姐試試他的成色，看他那詭異的指法，能不能點破無形之水！”
    牧塵在一旁，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小師弟，這柳依依不好對付，她的水法以柔克剛，最擅長消耗和限製，你……”
    蝦仁隻是將木簽收起，淡淡地道：“無妨。”
    他回到石崖下，繼續自己的修煉與推演。柳依依的情報，牧塵早已說過，他心中有數。水法靈動，變化多端，確實與他之前遇到的對手風格迥異。但這未必是壞事。剛猛的火焰他尚且能以點破麵，這至柔之水，或許正是磨礪他新領悟的“盾”與“勢”的最佳試金石。
    他不再刻意追求快速恢複戰力，而是將更多心神放在對劍元內斂運用的打磨上，嚐試著將那種冰冷、鋒銳、一往無前的“意”，融入自身的呼吸、步伐乃至眼神之中。
    兩天時間，一晃而過。
    戊字擂台。
    相比之前幾場，這裏的圍觀者更多，氣氛也更為微妙。很多人都想看看，這個一路創造“奇跡”的劍門廢人，在麵對風格完全克製他的對手時，還能否繼續走下去。
    柳依依早已站在擂台之上。她身著一襲水藍色長裙，身姿窈窕，麵容姣好，氣質溫婉如水，眼神卻清澈而冷靜。她周身彌漫著柔和的水汽，仿佛與整個擂台的空氣都融為一體，給人一種無處下手的感覺。
    看到蝦仁上台，柳依依微微頷首，聲音輕柔卻清晰：“蝦仁師弟，請指教。”
    裁判宣布開始。
    柳依依並未像張狂那樣搶攻，而是素手輕揚，周身水汽驟然變得濃鬱，如同春雨般細密無聲地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擂台。
    “幻雨領域！”台下有人低呼。
    在這領域之內，視線變得模糊，聲音仿佛被水波吸收，連靈識感知都受到了一定的幹擾。更詭異的是，那無處不在的雨絲，仿佛帶著粘性，落在身上，竟讓人的動作都變得遲緩了一絲！
    蝦仁立刻感覺到周身一沉，仿佛陷入了無形的泥沼之中。他眼神微凝，這柳依依果然名不虛傳，一上來便掌控了戰場環境。
    他嚐試移動，腳步果然比平時滯澀了不少。
    就在這時，他左側的雨幕突然一陣扭曲，三道完全由水流凝聚而成、近乎透明的長鞭，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抽向他的雙腿和腰腹！速度極快，且毫無征兆！
    蝦仁反應極快，那經過錘煉的意誌讓他提前捕捉到了一絲能量波動。他腳下步伐連環變幻，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兩道水鞭，但第三道卻終究慢了一拍，重重抽在他的左腿外側！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水鞭炸開，化作冰冷的水花。蝦仁隻覺得左腿一陣劇痛，仿佛被鐵棍抽中，身形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那水鞭看似柔弱，蘊含的力量卻不容小覷！
    他穩住身形，左腿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動作更加受限。
    柳依依的身影在雨幕中若隱若現，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蝦仁師弟，認輸吧。在我的領域裏，你沒有任何機會。”
    蝦仁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抬起右手。布條之下，暗青色的手指微微繃緊。他閉上眼，不再依賴視覺和聽覺，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那凝練的意誌感知之中。
    雨絲飄落，水鞭潛行……在這片朦朧的水之領域裏，一切能量的流動，在他那變得異常敏銳的感知中，都化為了無數條清晰的“線”！
    他“看”到了柳依依真身所在的大致方位，也“看”到了那幾條正在重新凝聚、即將再次發動攻擊的水鞭軌跡！
    就在水鞭即將破空襲來的刹那，蝦仁動了！
    他的動作依舊受到領域限製，顯得有些遲緩，但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精準的預判！他沒有試圖完全避開所有攻擊，而是側身、擰腰，用右肩和後背，迎向了攻擊力道相對較弱的兩道水鞭！
    同時，他一直垂著的左手食指，在衣袖遮掩下，對著感知中柳依依真身方位，以及另外兩道水鞭靈力流轉的核心，無聲無息地連點數下！
    【絲雨】！
    噗噗噗！
    細微的穿透聲響起。那兩道射向他要害的水鞭，在即將及體的瞬間，靈力核心被【絲雨】精準點中，驟然潰散！而另外兩道攻向他肩背的水鞭，則結結實實地抽在了他身上！
    砰！砰！
    蝦仁身體劇震，喉頭一甜，嘴角滲出一絲血跡。硬抗這兩鞭絕不好受。但他腳下如同生根，硬生生一步未退！
    而在他中招的同時，遠處雨幕中，傳來柳依依一聲極其輕微的悶哼！雖然她立刻隱去了身形，但那一瞬間的氣息紊亂，卻被蝦仁清晰地捕捉到了！
    【絲雨】雖威力不足，但穿透力強，且毫無征兆，終於起到了幹擾效果！
    “你！”柳依依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怒，顯然沒料到對方在自身領域內，還能如此精準地反擊，甚至傷到了她！
    蝦仁抹去嘴角血跡，眼神依舊沉寂。他緩緩擺出一個起手式，那並非任何已知的拳法或劍招，隻是他將自身對“鋒銳”的理解，融入最基本的站立姿態之中。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帶著斬斷一切意味的“意”，開始以他為中心，緩緩彌漫開來。雖然微弱，卻如同磐石般，頑強地抵抗著周圍綿密水汽的侵蝕與同化。
    這是……“勢”的雛形！
    他不再被動防禦，也不再急於尋找真身攻擊。他就那麽站著，如同激流中的頑石，任由雨打風吹，我自巋然不動。他的意誌高度集中，感知著領域中每一絲能量的變化，【絲雨】隨時準備點出，幹擾柳依依的施法節奏。
    柳依依嚐試了數次攻擊，水鞭、水箭、甚至凝聚水龍衝擊，但蝦仁或是憑借預判和那初成的“勢”硬抗下來，或是以【絲雨】精準點破其靈力節點，雖屢屢受傷，臉色愈發蒼白，腳步卻始終未曾淩亂，那雙眼睛，反而越來越亮，越來越冷！
    他就像一塊被水流不斷衝刷的頑石，非但沒有被磨平棱角，反而將自身打磨得愈發鋒利！
    柳依依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她發現，自己的“幻雨領域”非但無法困死對方，反而成了對方磨礪那種詭異“勢”的磨刀石！對方的韌性、意誌，以及對戰鬥時機的把握，都遠超她的預料！
    久攻不下，自身靈力卻在持續消耗，柳依依終於有些急了。她貝齒輕咬，決定動用最強一招！
    “百川歸流！”
    她嬌叱一聲，漫天雨幕驟然倒卷，無數細密的水流如同百川歸海般，向著她雙手之間瘋狂匯聚，壓縮！一股令人心悸的靈力波動瞬間爆發！
    她要凝聚所有力量，發動一擊定勝負的絕殺！
    就在所有水流匯聚，那團高度壓縮、散發著恐怖波動的藍色水球即將脫手而出的前一刻——
    一直如同石像般靜止的蝦仁，動了！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柳依依全力施法，自身防禦降至最低，精神也最為集中的瞬間！
    他腳下猛地一蹬，不顧左腿傷勢和領域束縛，身體如同離弦之箭，筆直地衝向柳依依真身所在的方位！與此同時，他右手猛然抬起，五指張開，那層初步凝聚的、無形的劍元薄膜再次浮現於掌心！
    隻是這一次，薄膜之上，流轉的不再是單純的防禦之意，而是融入了那股冰冷、鋒銳、一往無前的“勢”！
    “斷！”
    他低喝一聲，右掌並非拍向那恐怖的水球，而是如同利刃般，狠狠斬向柳依依雙手與水球之間那無形的靈力連接紐帶！
    淩霜所言——劍，可斷流！
    嗤——！
    一聲尖銳的、仿佛琴弦崩斷的異響！
    柳依依隻覺得雙手與那即將成型的水球之間的聯係，被一股無比鋒銳的力量硬生生斬斷！凝聚到一半的靈力瞬間失控、反噬！
    “噗！”
    她臉色一白，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嬌軀劇顫，那團失控的藍色水球在她身前轟然炸開！
    轟隆！
    狂暴的水屬性能量席卷開來，將柳依依自己震得倒飛出去，重重跌落在擂台邊緣，衣衫盡濕，狼狽不堪，已然失去了戰鬥力。
    而蝦仁，在斬出那一掌後，也被爆炸的餘波掀飛，落地後踉蹌數步，以手撐地，才勉強沒有倒下。他右掌之上的劍元薄膜徹底破碎，整條右臂軟軟垂下，鮮血從崩裂的虎口不斷滴落，臉色蒼白如金紙。
    但他，站著。
    裁判弟子看著台上兩敗俱傷，卻一人站立、一人倒地的場景，沉默片刻，高聲宣布：
    “戊字台，勝者，劍門蝦仁！”
    六戰，六勝！闖入十六強！
    台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看著那個搖搖欲墜，卻依舊挺直脊梁的青衫少年，看著他腳下滴落的鮮血和那垂落的、異於常人的右手，心中唯有震撼。
    他以一種最慘烈、最直接的方式，斬斷了聽雨峰最引以為傲的“百川歸流”！
    這一刻，再無人懷疑，他擁有著闖入十六強的絕對實力！
    蝦仁緩緩直起身，看了一眼昏迷過去的柳依依，眼神中並無得意，隻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他轉身，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一步步，走下擂台。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頭上。
    劍門蝦仁。
    這個名字，從今日起，將不再是黑馬，而是真正令人敬畏的……強者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