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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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戰七勝,躋身八強。
    當蝦仁拖著那具幾乎要散架的身軀,一步一血印地挪回石崖時,整個演武峰仿佛都失聲了。那驚天動地的“斷雷”一指,不僅斬斷了雷震的雷霆,更仿佛斬在了所有觀戰者的道心上,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寒痕。
    “廢人”二字,早已被碾碎成塵。如今懸掛在“劍門蝦仁”這個名字之上的,是“詭異”、“強橫”、“不可揣度”的標簽,以及一絲悄然滋生的、名為“恐懼”的情緒。
    石崖下,死寂更濃。
    蝦仁背靠冰冷的岩石滑坐下去,連維持坐姿都顯得勉強。右臂徹底失去了知覺,仿佛不再屬於自己,隻有深可見骨的傷口和崩裂的虎口處,傳來麻木之後更顯猙獰的劇痛。左腿腫脹發黑,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筋絡,帶來鑽心的酸脹。髒腑如同被移位,喉頭不斷湧上鐵鏽般的腥甜。最可怕的是精神識海,那強行催穀“斷劍”一式帶來的反噬,如同風暴過境,將原本凝實的神魂根基衝擊得搖搖欲墜,視野陣陣發黑,耳邊唯有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
    牧塵噗通一聲跪坐在他身旁,雙手顫抖,想碰又不敢碰,眼淚混著鼻涕流了下來,語無倫次:“小師弟……撐住……你撐住啊……”
    常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現,他看著蝦仁這副比破布口袋好不了多少的模樣,一貫懶洋洋的臉上也露出了罕見的凝重。他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搭在蝦仁完好的左腕上,一股溫和卻帶著探查意味的靈力小心翼翼探入。
    片刻後,他收回手,眉頭擰成了疙瘩:“經絡崩毀近半,神魂震蕩,氣血兩虧……小子,你他娘的是在玩命!”
    蝦仁連睜眼的力氣都幾乎耗盡,隻是從喉嚨裏擠出幾個模糊的音節:“……死不了。”
    常昊氣笑了,抬手想給他一下,最終卻隻是重重歎了口氣,從懷裏摸索出一個看起來更古舊、甚至帶著泥土痕跡的玉盒,塞到蝦仁左手裏:“‘血髓丹’,老子壓箱底的寶貝,能不能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看你的造化!”他又瞥了一眼蝦仁那慘不忍睹的右臂,咂咂嘴,“這條胳膊,怕是暫時廢了。下一場……”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八強戰,對手將是真正的怪物。以蝦仁如今的狀態,上台與送死無異。
    蝦仁沒有回應,隻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握緊了那冰涼的玉盒。
    常昊不再多言,起身,身影融入陰影,消失前留下一句低語:“活著,比什麽都強。”
    石崖下隻剩下蝦仁粗重的喘息和牧塵壓抑的啜泣。
    蝦仁沒有立刻服用血髓丹。他先是竭力運轉起“養劍訣”,那意誌如同在狂風暴雨中搖曳的燭火,微弱卻頑強,強行收攏著瀕臨潰散的神魂碎片,引導著體內那幾乎枯竭的氣血,如同最細微的溪流,滲入千瘡百孔的經絡,進行著最基礎的維係。
    這個過程,比淩遲更痛苦。每一次意念的流轉,都像是在破碎的鏡麵上行走,帶來靈魂層麵的切割感。但他忍受著,憑借著一股烙印在骨髓裏的不屈,死死守住靈台最後一點清明。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燭火般的意誌不再隨時可能熄滅,他才用顫抖的左手打開玉盒。盒內是一枚龍眼大小、通體血紅、表麵有著天然髓狀紋路的丹藥,一股濃鬱到化不開的血氣與生機瞬間彌漫開來,甚至引動了周圍稀薄的靈氣。
    血髓丹!看品相,遠非尋常丹藥可比!
    他沒有猶豫,直接將丹藥吞服而下。
    丹藥入腹,並未立刻化開,而是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沉入丹田!緊接著,一股遠比鐵甲妖熊心、鐵臂猿心狂暴熾烈百倍的血氣洪流,轟然爆發!
    “呃啊——!”
    蝦仁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低吼,整個人劇烈地抽搐起來,皮膚表麵瞬間變得通紅,甚至滲出了細密的血珠!那洪流如同脫韁的野馬,在他殘破的經絡中橫衝直撞,所過之處,原本就瀕臨崩潰的經絡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碎裂!
    這藥力,太猛了!
    他死死咬緊牙關,牙齦都滲出血來,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撐住!引導它!
    “養劍訣”被催動到極致,那凝練的意誌化作無形的堤壩,拚命地約束、引導著這股失控的洪流,讓其按照功法的路線,強行衝刷、修複著受損的經絡,滋養著幹涸的丹田與瀕臨枯竭的生機。
    這無異於一場酷刑。新舊傷勢在這狂暴藥力的衝擊下被同時引爆,痛楚如同海嘯,一波波衝擊著他的意識防線。他渾身已被血水和汗水浸透,如同剛從血池中撈出來,身體不受控製地痙攣著。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痛苦徹底淹沒的刹那,懷中的溪石,那一直持續的微弱溫熱,陡然變得清晰了一線!一股清涼、寧和的氣息,如同甘露般滲入他狂暴的識海,讓他那即將崩潰的意誌,奇跡般地穩固了一絲!
    就是這一絲清明,讓他抓住了關鍵!
    他不再試圖完全控製所有藥力,而是集中意誌,引導著最核心的一股血氣,優先衝向右臂那幾乎斷絕生機的經絡!
    破而後立!這血髓丹的藥力,或許正是他修複右臂、甚至借此衝擊更高層次劍脈的契機!
    時間在極致的痛苦與掙紮中緩慢流逝。
    當演武峰再次被晨曦籠罩時,石崖下的蝦仁,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種死寂般的灰敗已褪去不少。右臂依舊纏繞著染血的布條,但隱約可見,布條下的皮膚,那暗青之色似乎深邃了一絲,不再僅僅是死物的顏色,反而透出一股內斂的生機。最驚人的是,他那原本徹底廢掉的右臂手指,此刻竟能極其輕微地動彈了一下!
    雖然距離恢複戰鬥力還遙不可及,但至少,這條手臂保住了,並且有了一絲恢複的可能!
    他低頭,看著自己布滿血痂的左手,感受著體內那雖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新生氣血,以及識海中那經過血與火淬煉、愈發凝實沉靜的意誌。
    血髓丹的藥力尚未完全吸收,大部分沉澱在了四肢百骸,需要時間慢慢煉化。但最危險的關頭,已經過去。
    他活下來了。
    而且,因禍得福。那“斷劍”一式雖險些要了他的命,卻也讓他對自身劍元、對“斷”之真意,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那是一種超越招式、直指力量本源的觸摸。
    “小師弟!你醒了!”牧塵驚喜的聲音傳來,他守了一夜,眼睛布滿血絲。
    蝦仁微微點頭,嚐試著想要站起,卻牽動了全身傷勢,一陣頭暈目眩。
    “別動!別動!”牧塵連忙按住他,“八強戰的抽簽已經結束了!你的對手是……是玄冰峰的冷凝!煉氣九層!”
    煉氣九層!玄冰峰冷凝!
    牧塵的聲音帶著絕望。冷凝,人如其名,冰係法術已臻化境,據說曾以一手“冰封千裏”瞬間凍結過同階修士,其實力穩居本屆大比前三!甚至有人猜測,她可能已半隻腳踏入了築基期!
    麵對全盛時期的冷凝,狀態完好的蝦仁都勝負難料,何況是如今這半殘之軀?
    蝦仁靠在石壁上,緩緩閉上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微微抿緊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顯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煉氣九層……冷凝……
    差距,太大了。
    他能感覺到,沉澱在體內的血髓丹藥力仍在緩慢釋放,修複著他的傷體。右臂傳來細微的麻癢感,那是經絡在艱難重生。按照這個速度,等到八強戰開始,他或許能恢複一兩成的戰力,右手或許能勉強動一動。
    但,夠嗎?
    麵對煉氣九層,半隻腳踏入築基的冷凝?
    他腦海中閃過洛青休平淡的臉,閃過淩霜清冷的指點,閃過常昊看似粗豪卻暗藏關切的贈藥,閃過婉兒那絕望而卑微的期盼……也閃過趙焯那陰鷙的眼神,閃過家族覆滅的火光,閃過測靈台上無盡的嘲諷。
    退嗎?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被一股更冰冷的意誌斬碎。
    劍已出鞘,豈有回頭的道理?
    他的“勢”,是於絕境中斬破一切的決絕。一旦退了,這股“勢”便散了,道心便有了裂痕,日後修為再難寸進!
    他緩緩抬起左手,看著那布滿血痂和新傷的手指,感受著體內那縷新生的、帶著血髓丹熾烈氣息的劍元。
    右手暫時不能用,那便用左手!
    戰力不足一成,那便用這一成,去搏那一線生機!
    “斷劍”一式消耗太大,無法再用,那便……創出更適合此刻的劍招!
    他的意誌,再次沉入那無邊的寂靜與痛楚之中,如同一個最苛刻的工匠,在自身的殘骸上,雕琢著下一戰的……武器。
    牧塵看著他沉寂如淵的模樣,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紅著眼圈,默默地守在一旁。
    石崖之外,關於蝦仁慘勝雷震、身負重創的消息早已傳開。有人惋惜,有人冷笑,更多人則在等待著,看這匹一路創造奇跡的黑馬,是否會在八強戰中,徹底隕落。
    高台之上,幾道強大的意念再次掃過石崖。
    “此子,心性之堅,世所罕見。”八卦道袍的長老輕歎。
    “可惜,傷得太重,下一場……難了。”另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
    洛青休依舊閉目,仿佛置身事外,隻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山風掠過石崖,卷起一絲血腥氣。
    蝦仁依舊閉目盤坐,如同老僧入定。
    但他的體內,一場無聲的風暴,正在醞釀。
    左手五指,無意識地微微勾動,一絲比【絲雨】更細、更冷、更隱晦的鋒銳之意,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