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薛老師的小熊創可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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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裹著熱浪在香樟樹梢翻湧,馬小跳的運動鞋蹭過地麵,發出急促的摩擦聲,幾乎要擦出火星。他攥著薛老師的手腕往前衝,藍白校服的後背洇開大片汗漬,像朵被汗水泡發的灰藍色雲團,隨著奔跑的動作輕輕晃蕩。
“薛老師!再晚就來不及了!李京京要被他媽媽帶走了……”馬小跳脖頸的青筋繃得發緊,說話時呼出的熱氣都帶著顫抖,額前碎發被汗水浸得發亮,黏在泛紅的皮膚上,一扯就疼。
薛老師被拽得高跟鞋崴向一邊,教案散落在地也顧不上撿。李京京不是該和馬小跳他們在禮堂排練《海賊王》話劇嗎?怎麽突然跟他媽媽扯上了關係?“小跳!你慢些!先把話說清楚——李京京的媽媽怎麽會突然來學校?”
話音還沒落地,馬小跳猛地刹住腳步,兩人險險撞在一起。少年彎著腰大口喘氣,通紅的臉上掛著汗珠,睫毛上的水珠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墜在眼下又不敢掉。“那根本不是他親媽!”他突然攥緊薛老師的袖口,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上周三自習課,我親眼看見她揪著京京的頭發往牆上撞,京京的頭磕在牆上,響得我都心疼!”
記憶裏的畫麵驟然鮮活起來——那時他趁女人轉身的間隙,狠狠踹向她的小腿。女人猝不及防撞在儲物櫃上,金屬櫃門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震得櫃裏的書本嘩啦啦往下掉。馬小跳拽著渾身發抖的李京京衝進樓梯間,兩人的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裏回蕩,像敲在鐵皮上的鼓點。直到躲進樓梯間的陰影裏,李京京的指甲還深深掐在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紅痕,半天都沒消。
“她到底是誰?!”馬小跳按住李京京顫抖的肩膀,澄澈的眼睛裏燃著怒火,連聲音都拔高了幾分。李京京咬著嘴唇別開臉,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次,終於在那道灼熱的目光下泄了氣。風卷著天台晾衣繩發出嗚咽,他的聲音被吹得支離破碎:“……是我後媽。她答應過爸爸,不會打我的……”潮濕的水汽漫上少年通紅的眼眶,欄杆外,陰沉的烏雲正一點點吞掉最後一縷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揉進越來越濃的暮色裏,辨不清輪廓。
“走!找薛老師去,她肯定能幫你!”馬小跳的手掌熱得發燙,死死扣住李京京發涼的手腕。可少年卻像被燙到般猛地抽手,後退時撞得身後晾衣杆“叮叮當當”響,衣架掉了一地。“不、不要……”沙啞的拒絕裏裹著破碎的嗚咽,李京京把臉埋進臂彎,校服袖口往下滑了點,露出的淤青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像塊劣質染料潑在皮膚上。
“馬小跳!慢點!你等等我!”薛老師的驚呼被裹挾在呼嘯的風聲裏,幾乎要被吹散。米色高跟鞋的細跟在地麵不斷打滑,腳踝在扭曲的鞋幫裏磨出紅痕,火辣辣地疼,攥著教案的指尖被少年拽得發麻,指節泛白。走廊盡頭的應急燈劇烈晃動,把兩人交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恍若被狂風撕碎的蛛網,在牆壁上晃來晃去,沒個安穩模樣。
馬小跳全然不覺。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校服下擺早已被汗水浸透,在腰間擰成濕漉漉的結,貼在皮膚上涼得刺骨。九月滾燙的空氣灼燒著肺葉,他卻覺得渾身發冷——眼前不斷閃過李京京胳膊上的淤青,還有剛才安琪兒哭花的喬巴妝容,白色絨毛上沾著黑色睫毛膏,像落了層洗不掉的煤煙。
“京京,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他咬著牙往前衝,腳步快得幾乎要飛起來,鞋底蹭過地麵的聲音越來越急。
熱浪裹著蟬鳴如潮水般湧進禮堂,馬小跳拽著薛老師猛地撞開門扉,運動鞋在光滑的地麵劃出尖銳的刹車痕,留下兩道白印。少年劇烈喘息著,胸膛起伏得厲害,目光掃過歪倒的“梅利號”木質船舷,還有滾落在地的橡膠金箍棒——那是他們熬了三個晚自習才做好的話劇道具,此刻卻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蒙了層薄灰,沒了往日的鮮活。他青筋暴起的脖頸猛地前傾,扯開嗓子嘶吼:“李京京呢?!人在哪?!”
陰影籠罩的角落裏,戴著喬巴藍帽子的安琪兒蜷縮成一團,單薄的白大褂隨著顫抖不停晃動,紅鼻子圖案被淚水暈染成模糊的色塊,像朵泡壞的棉花糖。她跌跌撞撞撲過來,沾著黑色睫毛膏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啪嗒啪嗒”砸在毛茸茸的鹿角頭套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越浸越大。
“馬小跳!”她的聲音裏滿是驚恐,帶著哭腔的調子斷斷續續,“那個阿姨……她揪著京京的頭發往車上拖!京京的臉都白了,喊得嗓子都啞了!”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咳嗽卡住了她的喉嚨,嗚咽聲破碎成斷斷續續的抽噎,“是、是黑色的轎車……車牌號我沒看清,太快了,車開得像要飛起來……”
死寂的禮堂裏,隻有獵獵作響的海盜旗在頭頂搖晃,褪色的布料裹著風,將破碎的尾音卷向空蕩蕩的穹頂,又慢慢落下來,仿佛在無聲訴說著剛剛發生的驚心動魄,連空氣都沉得發悶。
一個星期後,李京京像片被狂風揉皺的枯葉,沿著教學樓的側牆慢慢挪動。藍白校服的下擺沾著斑駁的幹草碎屑,褲腿卷了邊,露出的腳踝上還有塊淺褐色的疤。每走一步,膝蓋便不受控製地抽搐——那是昨夜掃帚柄留下的淤青在灼燒,鈍痛順著骨頭縫往骨髓裏鑽,連帶著整條腿都發麻。他垂著頭,刻意將影子縮在牆角,卻躲不過褲管下若隱若現的烏紫傷痕,像極了陰雨天裏牆上發黴的印記,觸目驚心。
昨夜的記憶像浸了鹽水的棉線,在皮肉裏反複絞動,疼得他眼眶發酸——推開家門時,豬圈的惡臭混著灶間的焦糊味撲麵而來,嗆得他直咳嗽。他攥著作業本蹲在豬欄旁,一邊給弟弟妹妹講解數學題,一邊往食槽裏倒泔水,泔水濺到褲腿上,黏膩得難受。豬仔拱動的鼻息噴在腳踝,癢得他想躲,而後媽的腳步聲卻比預想中更早響起,“噔噔噔”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廢物連這點事都做不好!”掃帚柄破空的聲響混著尖利的咒罵,他慌忙蜷縮在灶台邊,聽見弟弟妹妹驚恐的哭喊,卻不敢抬頭。滾燙的粥灑在腳麵,灼痛感瞬間蔓延開來,他疼得直冒冷汗,可比這更疼的,是落在背上的棍棒,一下下砸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此刻校服摩擦著結痂的傷口,他恍惚覺得自己還被困在那個彌漫著豬糞味的傍晚,連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鈍痛。
“發什麽呆呢?”唐飛見李京京像尊木雕似的杵在原地,嘴角噙著笑湊過去,半開玩笑地往他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沒多想力道。
這看似平常的一下,卻驚得李京京“哎喲”一聲踉蹌著往前衝,慘白的臉上瞬間浮起冷汗,連嘴唇都沒了血色。他佝僂著腰,雙手死死捂住屁股,喉間溢出壓抑的嗚咽,像隻受了傷的小獸,不敢大聲叫,隻能偷偷發抖。
毛超像嗅到腥味的魚般立刻湊了上來,誇張地捂住胸口連連搖頭:“唐飛啊唐飛,平日裏看你斯斯文文的,怎麽下手這麽重?把人打成這樣,也太不地道了吧!”他擠眉弄眼的模樣,分明是把這當成了新的八卦談資,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同學聽見,幾個路過的學生也停下腳步往這邊看。
馬小跳緊抿著嘴唇,根本沒心思理會毛超的鬧劇。他滿腦子都是李京京剛才躲閃時露出的、褲腰下那片烏紫的傷痕,胸腔裏像堵著團燒紅的炭,燙得他心口發疼,連呼吸都帶著火氣。“走,找薛老師去!”話音未落,他已經攥住李京京的手腕,掌心傳來的微微顫抖讓他握得更緊——這次,他絕不能再讓京京被欺負,絕不能。
李京京拚命往後縮著身子,蒼白的臉上寫滿恐懼,指甲幾乎陷進馬小跳的皮肉裏,留下幾道紅印:“別……別去!她會打我的!她會打得更狠的!”但馬小跳鐵了心似的,胳膊像鋼鉗般死死扣住他,任憑李京京怎麽掙紮,都拖著他跌跌撞撞地往教師辦公室衝去。走廊裏淩亂的腳步聲,混著李京京壓抑的啜泣,在空蕩蕩的教學樓裏回響,驚得窗外的蟬鳴都弱了幾分,沒了之前的聒噪。
薛老師輕輕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一盒草莓味的創可貼,指尖捏著印著小熊圖案的那片,蹲下身看著蜷縮在椅子裏的李京京。
少年的脊背繃得像張拉滿的弓,校服下擺被死死攥在掌心,布料皺成一團。聽見動靜,他隻敢偷偷抬眼,睫毛上還沾著未幹的淚,像落了層細霜,撞見薛老師的目光又慌忙垂下,盯著自己磨得發白的鞋尖,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別怕,”薛老師的聲音放得極柔,像秋日裏曬過太陽的棉花,輕輕落在少年耳邊,“老師看你指節都掐紅了,貼片創可貼,就不疼了。”她說著,慢慢伸出手,指尖帶著剛從抽屜裏帶出的、淡淡的草莓甜香,沒有急著碰他,隻是靜靜等著。
李京京的手指動了動,藏在身後的手微微蜷起——掌心的月牙形掐痕還泛著紅,是剛才攥著桌角時留下的。猶豫了幾秒,他才慢慢把小手遞過去,指尖冰涼,還在輕輕發抖。薛老師小心地展開他的手掌,把小熊創可貼輕輕貼上,指尖不經意蹭到他手腕處的淤青,少年猛地瑟縮了一下,像被針紮到似的。
“這裏是怎麽弄的?”薛老師的聲音沉了沉,目光落在那片淡青色的痕跡上,卻沒有再追問,隻是用指腹輕輕蹭了蹭創可貼的邊緣,確保粘牢,“以後疼了、怕了,都可以來找老師,知道嗎?老師的抽屜裏,還有好多這樣的小熊創可貼,都可以給你。”
少年的頭埋得更低了,肩膀卻悄悄鬆了些,藏在袖子裏的手,輕輕摸了摸手腕上的淤青,又碰了碰掌心的小熊創可貼——甜香混著暖意,像突然闖進陰影裏的一縷光,讓他緊繃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李京京絞著衣角的手指驟然收緊,校服下擺被揉得皺成一團,布料上的線頭都被扯了出來,飄在空氣裏。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他盯著薛老師胸前晃動的銀色校徽,突然發現那上麵的齒輪圖案,像極了爸爸喝醉時轉動的打火機——那打火機燒過他的手背,留下的疤痕至今還在,一到陰雨天就發癢。
“在……在永嘉花園2單元113號……”話音未落,他的肩膀突然劇烈顫抖起來,沾著墨水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在皮膚上壓出月牙形的白痕,泛著淡淡的紅,像要滲出血來。
這周六,薛老師攥著皺巴巴的紙條,循著地址拐進了巷口。正午的陽光被縱橫交錯的電線切割成細碎的光斑,烤得柏油路麵泛著油亮的光,空氣裏飄著塵土的味道,吸進鼻子裏都覺得幹。穿過人聲鼎沸的小吃街,鐵板魷魚的焦香與水果攤的甜膩漸漸被黴味取代,眼前赫然出現一片灰撲撲的“水泥森林”——牆皮剝落的六層樓房像摞歪的餅幹盒,被密密麻麻的晾衣繩與褪色的廣告牌纏成巨大的繭,連風都透不進來,悶得人難受。
晾在樓道裏的塑料桶接滿了滲水,桶沿掛著水珠,滴在地上積成小水窪。青苔順著牆角蜿蜒攀爬,像塊難看的補丁,貼在灰撲撲的牆上。鏽跡斑斑的鐵窗後垂著碎花窗簾,布料上沾著星星點點的油汙,洗都洗不掉。穿著汗衫的老人倚在斑駁的牆根下下棋,棋子在掉漆的鐵皮盒裏碰撞出清脆聲響,偶爾傳來幾句爭執;穿開襠褲的孩童追逐著跑過積水的石板路,濺起的水花沾濕了晾曬的被褥,留下深色的印記,像塊醜陋的疤。晾衣繩上飄著件藍白校服,衣角磨得發毛,布料都變薄了,與不遠處寫字樓玻璃幕牆上反射的霓虹形成刺眼的反差,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鴻溝。
汙水從開裂的下水道口溢出,在凹凸不平的路麵聚成暗褐色的水窪,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引得幾隻蒼蠅嗡嗡繞著飛。騎著三輪車收廢品的老漢碾過水窪,車鬥裏的易拉罐叮當作響,打破了巷子裏的沉悶。薛老師踮著腳避開黏膩的青苔,生怕滑倒,抬頭望見某戶人家用紅磚支起的衛星鍋,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銀灰色,仿佛這座繁華城市褪下的鱗片,藏著不為人知的窘迫與艱難。
這裏的房子格外便宜,三千塊就能租到寬敞的一居室。斑駁的牆皮、漏水的管道,在低廉的租金麵前都成了微不足道的瑕疵。於是,這片城中村像塊巨大的海綿,吸納著背著蛇皮袋進城的農民工、攥著簡曆四處碰壁的年輕人,成了無數漂泊者在這座城市的第一站,也成了李京京的“家”——一個連陽光都少得可憐的家。
鏽跡斑斑的鐵門虛掩著,門牌號113的鋁牌被歲月磨得字跡模糊,隻剩個大概的輪廓,在穿堂風裏輕輕搖晃,發出“吱呀”的輕響,像老人的歎息。薛老師抬手欲敲,瞥見門口歪斜的紅漆小板凳上,碼著三雙洗得發白的布鞋——最大那雙的裂口處用黑線粗糙地縫補過,針腳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沒怎麽縫過東西的人弄的;最小那雙的鞋頭還別著褪色的卡通貼紙,是小孩子喜歡的小熊圖案,貼紙邊角都卷了邊。牆角堆著發黴的紙箱,紙皮都變軟了,幾袋用麻繩捆紮的廢品歪斜著,與牆麵上蛛網般的水漬、經年累月的油垢相映成趣,空氣裏浮動著潮濕的黴味與廉價洗衣粉的刺鼻氣息,嗆得人喉嚨發緊,忍不住想咳嗽。
“吱呀——”腐木門框發出刺耳的**,門被猛地拽開。臃腫的婦人裹著油漬斑斑的圍裙,圍裙上還沾著飯粒,鬆垮的睡褲下露出被靜脈曲張爬滿的小腿,皮膚泛著暗沉的青色,像爬著幾條蚯蚓。她警惕地眯起眼睛,眼尾的皺紋裏卡著幹涸的眼屎,濃重的煙味混著飯菜餿味撲麵而來,像團髒東西堵在薛老師鼻尖,讓她胃裏一陣翻騰。“你誰啊?大中午的堵在人家門口,想幹嘛?找茬啊?”
薛老師攥緊教案本,指節泛白,努力擠出溫和的笑容,壓下胃裏的不適:“您好,我是李京京的班主任薛老師,想和您聊聊孩子在學校的情況,他最近表現挺好的……”
“有什麽好聊的!”婦人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門框上,震得牆灰簌簌掉落,落在薛老師的肩膀上,白襯衫上沾了幾點灰。“那小子天天闖禍,就會給人添麻煩!你們老師自己管不好學生,倒學會上家裏甩鍋了?我看你們就是不想負責任!”她粗糲的嗓門驚飛了樓道裏的麻雀,轉頭就要摔門,發福的後背把門框擠得吱呀作響,鬢角幾縷枯黃的頭發隨著動作微微顫動,像團雜亂的稻草,沒點生氣。
薛老師慌忙用手掌抵住即將閉合的鐵門,粗糙的金屬門框硌得掌心生疼,瞬間沁出冷汗,掌心紅了一片。她刻意提高聲調,讓語氣裹著三分熱絡,想讓婦人多聽幾句:“京京最近進步很大,數學考了全班前十,作文還被選為範文在班裏朗讀呢!好多同學都誇他寫得好!”
這話讓婦人揚起的胳膊僵在半空,肥厚的眼皮顫了顫,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錯愕,像是沒想到這個“賠錢貨”還能有這樣的成績,愣了幾秒。可這轉瞬即逝的鬆動很快被某種堅硬的東西填滿,她臉上的錯愕變成了不屑。婦人突然撇了撇嘴,肥厚的臉頰擠出幾道褶皺,語氣裏滿是刻薄:“讀得再好有什麽用?還不是個賠錢貨!將來還不是要給弟弟掙錢!讀書能當飯吃?能給家裏添一分錢?”她粗壯的胳膊猛地發力,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像在尖叫。薛老師被撞得踉蹌後退,手背在粗糙的門框上擦出兩道血痕,火辣辣地疼,滲出血珠。
秋日的陽光斜斜穿過教室斑駁的玻璃,在課桌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晃得人眼睛發亮。課間時分,薛老師批改作業的筆尖突然頓住——教室後排傳來的童聲裏,藏著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雀躍,是李京京的聲音,低低的,卻滿是光。
李京京蜷縮在靠窗的角落,校服袖口還沾著今早爭執時蹭到的泥漬,洗都洗不掉,此刻卻像換了個人,脊背挺了些。他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喉結隨著講述劇烈滾動,眼睛裏閃著少見的光,蟬鳴裏的陰影
像是把藏了許久的星星都揉進了眼裏。“爺爺總在院子裏種向日葵,夏天開花時,金燦燦的一片能抵擋住半個太陽。”他的指尖輕輕搭在窗沿上,像是在觸碰記憶裏的花瓣,“我每天放學就蹲在花田邊,幫爺爺摘枯葉,他會從口袋裏摸出顆水果糖,糖紙在陽光下能映出彩虹,甜得能讓人忘了夏天的熱。”
後排的男生忘了打鬧,前排的女生悄悄抹了抹眼角——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李京京,不再是那個總縮在角落、說話不敢抬頭的少年,此刻他的聲音裏裹著陽光的溫度,連嘴角都悄悄翹著,像被風吹起的向日葵花瓣。薛老師放下紅筆,指尖輕輕摩挲著教案邊緣,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潮。她想起上周批改作文時,李京京寫過一句話:“爺爺的向日葵會朝著光生長,我也想。”當時她還在句末畫了個笑臉,卻沒料到這簡單的願望背後,藏著這麽多委屈。
“後來呢?”又有同學輕聲追問,連語氣都放得格外溫柔,生怕驚擾了這份難得的溫暖。
李京京的指尖猛地攥緊,窗沿的冰涼透過指尖傳來,才讓他從回憶裏回過神。臉上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烏雲遮住的太陽。“後來爸爸說城裏能讓我讀更好的學校,就把我接走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指甲摳著窗沿的漆皮,“我走那天,爺爺站在向日葵田裏,手裏還攥著顆沒剝開的水果糖,風把他的白頭發吹得亂飛,他卻一直笑,說讓我好好讀書……”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發顫,頭埋得越來越低,肩膀輕輕抖動著,像被風吹得搖晃的向日葵。教室裏靜極了,隻有窗外的蟬鳴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卻沒了之前的聒噪,反而添了幾分溫柔的底色。薛老師站起身,悄悄走到李京京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像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小獸:“京京,老師幫你把信寄出去好不好?這次我們換個地址,說不定爺爺能收到。”
少年猛地抬頭,眼裏還含著淚,卻亮得驚人,像看到了新的光。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卻笑著說:“真的嗎?爺爺要是收到信,會不會知道我想他?”
薛老師蹲下身,幫他擦掉臉上的淚,指尖觸到他微涼的皮膚,心裏一陣發酸:“會的,爺爺肯定知道。他還會知道,我們京京是個勇敢又優秀的孩子,值得被好好愛著。”
那天下午,薛老師帶著李京京去了郵局。少年攥著重新寫好的信,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卻始終不肯鬆開。薛老師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投進郵筒,像把所有的期待都寄了出去,陽光落在他的發梢,鍍上一層金邊,連之前總蹙著的眉頭,都舒展開來。
一周後的清晨,李京京剛走進教室,就被馬小跳拉到了座位上。“京京!快看薛老師給你帶什麽了!”馬小跳的聲音裏滿是興奮,指著薛老師手裏的信封。信封上的郵票是向日葵圖案,右下角的郵戳印著陌生的地名——那是李京京爺爺家附近的郵局。
李京京的手都在抖,他慢慢拆開信封,裏麵掉出一張泛黃的信紙,還有顆用糖紙包著的水果糖,糖紙皺巴巴的,卻還能看出當年的彩虹紋路。信上的字跡有些顫抖,卻寫得工整:“我的乖孫,爺爺收到信了。向日葵還在開,爺爺等你回來,給你摘最大的那朵……”
少年捧著信紙,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卻笑著把糖塞進嘴裏。甜意從舌尖蔓延到心底,像回到了那個有向日葵的夏天,爺爺的手輕輕摸著他的頭,說要讓他像向日葵一樣,永遠朝著光生長。
窗外的蟬鳴依舊,卻不再裹挾著熱浪與壓抑,反而像在為這份失而複得的溫暖伴奏。薛老師看著李京京臉上的笑容,悄悄鬆了口氣——那些藏在蟬鳴裏的陰影,終於被陽光一點點驅散,而屬於李京京的光,才剛剛開始照亮他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