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藏在歲月裏的父愛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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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裏的寂靜被掛鍾的滴答聲拉得綿長,馬小跳和路曼曼像兩株繃緊枝幹的小草,悄悄立在角落,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即將鋪展的沉重故事。薛老師坐在辦公桌後,指尖輕輕攏過耳側碎發,眼底的關切如溫軟棉絮,早已將未說出口的苦澀悄悄裹住;歐陽記者握著鋼筆的手懸在攤開的本子上,目光專注得似要在紙頁上鑿刻痕跡,指節都因用力而泛著淡淡的白。
    竹製煙袋突然磕在桌麵,“篤”的一聲脆響劃破沉默。李京京爺爺枯瘦的拇指反複摩挲著銅煙鍋,火折子湊近的瞬間,橘紅色火苗竄起,短暫照亮他眼角溝壑裏積著的灰,也映出那雙手上縱橫交錯的裂口。“七年前那場雪啊,下得能埋住半扇門。”老人剛開口,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攥住,煙杆在掌心震出細碎的顫,“接生婆踩著梯子爬過院牆時,阿銀還攥著給娃準備的紅綢子,到最後都沒鬆開……”
    薛老師摘眼鏡的動作猛地頓在半空,鏡片後的水霧迅速漫過睫毛,連眨眼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眼底的濕意。歐陽記者的鋼筆尖懸在泛黃的紙頁上方,刻意繞開“難產”“遺棄”這些紮人的字眼,隻用潦草符號快速記錄,墨水在紙上洇出淺淡的痕。可當老人聲音發顫地說起繼母掌心的老繭,他悄悄調整錄音筆角度的手頓了頓;再聽見“皮帶印”三個字時,鋼筆尖不受控製地重重戳下,在紙麵上紮出一個深色的洞,像把心口的疼刻進了紙裏。
    報社辦公室的霓虹燈光透過百葉窗,在社長歪斜的領帶上切出冷硬的光斑。他舉著威士忌酒杯的手懸在半空,冰塊碰撞杯壁的脆響混著打印機的嗡鳴,漫不經心地砸向歐陽記者:“學校能挖出什麽猛料?你當自己是潛伏的特工,專找這些雞毛蒜皮?”歐陽記者沒說話,隻是將一張照片推過桌麵——照片裏李京京蜷縮在牆角,瘦小的身子縮成一團,暮色在他胳膊上青紫的傷痕上,投下了更深的陰影,像給傷口蓋了層冰冷的紗。
    “新聞不該懸浮在標題裏,更不該泡在流量裏。”歐陽記者的指腹輕輕撫過照片邊緣,那裏還沾著一點李京京作業本上的橡皮屑,細白得像未幹的淚痕,“當您在辦公室裏計算點擊量時,有人正在用傷疤一筆一劃寫童年。”他按下錄音筆的播放鍵,老人顫抖的嗚咽聲立刻填滿空曠的辦公室,悠長的回響驚飛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撲棱棱的翅膀聲撞在玻璃上,也撞碎了空氣裏的冷漠。社長喉結重重滾動著飲盡杯底殘酒,玻璃杯與桌麵碰撞的脆響還沒落地,歐陽記者已經扣上了相機包,金屬搭扣彈開又合上的冷光,像極了破曉時穿透雲層的第一縷晨曦,帶著希望刺破黑暗。
    七月的太陽把校門口的青石板曬得滾燙,熱浪翻湧著裹住每一寸空氣,連遠處的蟬鳴聲都被蒸得變了形,透著股慵懶的倦意。馬小跳攥著根樹枝在石墩旁自說自話地玩,樹枝揮動的聲響驚飛了枝椏間的麻雀,撲棱棱的翅膀攪亂滿地樹影,逗得張達笑得前仰後合,露出一口大白牙;路曼曼一邊踮腳把碎發別到耳後,一邊低頭翻著手裏的《撒哈拉的故事》,看得入了神,連額頭上冒出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都沒察覺;歐陽記者蹲在地上拍野薔薇開花,快門聲輕得像蝴蝶扇動翅膀,混著孩子們的笑鬧聲飄遠,又突然把鏡頭一轉,定格下馬小跳手舞足蹈的模樣,畫麵裏滿是少年人的鮮活。往日暮色裏,那座綴滿淡紫花穗的藤架下,總坐著身姿優雅的夏林果,此刻卻隻剩空蕩蕩的書包垂在鏽跡斑斑的鐵鉤上,褪色的背帶在穿堂風裏打著旋兒搖晃,像一聲被遺落的無聲歎息。
    醫院走廊的白燈冷得晃眼,夏林果在過道裏來來回回地走,影子被燈光拉得忽長忽短,貼在冰涼的瓷磚上。皮鞋踩在地麵的“噠噠”聲,在空蕩蕩的走廊裏格外清晰,每一聲都敲在心上。從檢查室到康複科不過二十米的路,她卻覺得像走了一整個夏天那麽漫長,每一步都裹著焦慮。她的腳尖不自覺地繃直,像在舞蹈課上做足尖動作那樣,固執又認真,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兒。額頭上的汗順著發梢往下流,浸濕了衣領,貼在後背泛著涼。心裏又難受又委屈,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還是強忍著沒掉下來——她總隱隱覺得,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在等著。
    唐飛斜靠在掉漆的石柱邊,手腕上那塊限量版機械表閃著冷冽的金屬光,齒輪轉動的“哢嗒”聲在蟬鳴裏時隱時現,透著股漫不經心的煩躁。他閑著沒事,手指來回搓著脖子上的骨傳導耳機,黑色的磨砂掛架都被磨得發亮。突然他煩躁地拽了拽衣領,對著悶熱的空氣抱怨:“都過了約定時間二十分鍾了,李京京該不會是迷路了吧?”語氣裏帶著點少爺脾氣的不耐,卻沒察覺自己話裏的急切。
    十米外的樹蔭下,歐陽記者半蹲著舉著相機,快門聲輕得像蝴蝶扇翅。他正專注地拍著周圍的少年們:穿JK製服的女生捧著冰酸梅湯低聲聊天,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籃球社的男生剛打完球,額頭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銀光,順著下頜線滑進衣領。突然,鏡頭裏晃進一個著急的人影——李京京逆著光跑過來了,運動鞋帶鬆鬆地甩著,校服後背被汗水浸出一大片深色印子,像幅沒幹的畫。
    李京京跑過來時,粗重的喘息聲打破了隻有蟬鳴的安靜。他的帆布鞋沾著草屑,鞋邊磨得發白,藏藍色校服洗得褪了色,袖口卻整整齊齊地挽著,手肘處的補丁針腳密密麻麻,透著股認真勁兒。他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整張臉跑得通紅,睫毛上還掛著沒幹的汗珠,喘著氣說:“真不好意思,家裏突然有點事,讓你們等了這麽久。”話剛說完,一陣風拂過,把他鬢角汗濕的頭發吹得輕輕晃了晃,也吹走了幾分局促。
    轉過三個巷口,水泥地上漸漸長青苔,濕滑得要放慢腳步。歪歪扭扭的晾衣繩橫在頭頂,褪色的床單被風吹得“嘩啦”響,像是在低聲念叨著日子裏的瑣碎;牆角倒著輛鏽跡斑斑的自行車,鏈條上掛著的塑料袋隨風晃悠,發出輕微的聲響。矮矮的磚瓦房擠在一起,有的窗戶用硬紙板擋著,陽光透過縫隙在牆上照出明一塊暗一塊的印子,像幅斑駁的畫。空氣裏飄著煤球燒糊的味道,還混著誰家醃菜的酸氣,跟剛才校門口的花香比起來,是截然不同的煙火氣。馬小跳手裏的“魔杖”不小心掉在地上,他輕手輕腳地撿起來;路曼曼下意識地揉著書角,動作都放得極輕;歐陽記者也放下了相機,大家都悄悄放慢腳步,生怕吵到這片滿是生活氣息的安靜街區。
    街道狹窄又雜亂,兩側隨意停放的車輛幾乎堵死了通道,行人隻能在縫隙裏艱難穿行,毫無秩序可言。路邊的垃圾桶早已被垃圾撐得冒尖,各種廢棄物散落一地,在陽光暴曬下散發出刺鼻的臭味,讓人忍不住皺眉。唐飛下意識地擰緊眉頭,抬手捏住鼻子,脫口而出:“李京京,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呀?”話一出口,他就瞬間意識到不妥,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可話已說出口,再也收不回來了。
    李京京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一抹尷尬與自卑順著臉頰爬上來,他微微低下頭,像是想把自己藏進影子裏,好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是,是呀!”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原本亮閃閃的眼神也瞬間黯淡無光,像被烏雲遮住的星星。剛才還滿是期待的心情,此刻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
    路曼曼反應極快,立刻笑著打圓場:“李京京,我可羨慕你了!你家出門就有燒烤店和臭豆腐,我家那邊想找家地道的小吃店都難呢,是吧,馬小跳?”說著,她不動聲色地給馬小跳遞了個眼色,眼神裏滿是“快配合”的示意。
    馬小跳心領神會,伸手狠狠捏了捏唐飛的胳膊,疼得唐飛“哎喲”一聲叫出來,這才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是,是啊!我家小區周邊可沒你家這麽方便,想吃小吃還得跑老遠呢!”語氣裏滿是急切的補救。
    “是嗎?”李京京半信半疑地抬起頭,眼裏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光,像被風吹得快要熄滅的火苗,又悄悄亮了起來。
    “嗯!嗯!嗯!”馬小跳和唐飛忙不迭地點頭,腦袋點得像搗蒜,那急切又認真的模樣,惹得周圍的同學都忍不住笑了,空氣裏的尷尬也消散了不少。
    李京京這才放下心來,臉上重新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熱情地介紹:“我們這邊不光有臭豆腐,還有炸雞柳、烤麵筋、串串香呢,每一家的味道都特別地道,吃一次就忘不了!”語氣裏滿是對家鄉小吃的驕傲,眼睛也亮了起來。
    回過神的唐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卻仍沒忘了美食,追問:“那有沒有藏在深巷裏的老店?我聽說越是不起眼的小店,做出來的味道越絕!”他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手指在美食APP上快速滑動,屏幕光映亮他臉上期待的神情,“快給我推薦幾家,我現在就收藏,等會兒咱們就去嚐!”此刻的他,完全沒了平日裏漫不經心的少爺模樣,滿心滿眼都隻剩下即將到來的美食盛宴,透著股孩子氣的執著。
    路曼曼眼睛亮晶晶的,踮著腳尖輕輕晃了晃書包帶子,鼻尖微翹:“早就聽說老巷子裏藏著好多老字號!今天你可得當我們的專屬導遊,帶我們把巷子美食一網打盡!”她說著掏出小本子記筆記,睫毛輕輕顫動,仿佛已經嚐到了酥脆的糖油果子在舌尖化開的甜香,連空氣裏都好像飄著淡淡的煙火氣,滿是期待。
    “一定,一定!”李京京拍著胸脯保證,聲音響得像敲鼓,眼裏全是興奮的光。剛才還在辦公室角落縮著、悶悶不樂的少年,這會兒又變回了操場上那個笑著傳球的陽光模樣,連校服領口的褶子都跟著有了生氣,滿是少年人的鮮活。
    天擦黑時,薛文娟第二次叩響那扇生鏽的鐵門,門環撞擊的“當當”聲在暮色裏格外清晰,驚飛了屋簷下棲息的麻雀,幾片幹枯的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落,在地麵投下細碎的影子,添了幾分蕭瑟。
    屋裏傳來慢慢吞吞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是抬不起腳,透著股沉重的倦意。門縫裏透出一點暖黃色的光,在黑夜裏顯得格外溫暖。這次開門的不是女人,而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緊緊抓著門把手,手指都捏得泛白,身上那件深藍色工作服的袖口磨得很薄,露出的線頭在風裏輕輕晃動,滿是生活的痕跡。
    “您是?”男人的聲音帶著點沙啞的疑惑,還沒等薛文娟回答,就聽見李京京帶著顫音的呼喊:“爸爸,你怎麽回來了!”驚喜像春日破土的嫩芽,從他眼底蓬勃生長,瞬間點亮了整張臉。那些埋在心底的陰霾也被這聲呼喊驅散——曾幾何時,村裏人的閑言碎語像蛛網般纏得他透不過氣,“這孩子命硬,克死了親娘”“他爸躲都來不及,怎麽會要他”,這些話像針一樣紮在心上。
    可此刻,那個將他從村子接到城裏,卻總被工作絆住身影的父親,竟真實地出現在眼前。明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每月相見的次數卻屈指可數,多數時候,他隻能對著五鬥櫃上那張泛白的全家福,數著父親西裝上的紐扣,在寂靜的夜裏等待著不會響起的開門聲,把思念藏在心底。
    薛文娟推了推鏡框,冷硬的聲線裹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打破了父子間的溫情:“我是李京京的班主任薛文娟,今天來,是想了解李京京被家暴的事情。”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戳破了表麵的平靜。
    男人像被釘在原地,掌心的冷汗把扳手的橡膠握柄浸得發滑,指節攥著金屬部分泛出白印,連呼吸都變得急促。沾著水泥灰的褲管輕輕發抖,細碎的粉末簌簌落在開裂的水泥地上,像在訴說他的慌亂。他死死盯著薛老師胸前晃悠的校徽,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幹裂的嘴唇哆嗦著,擠出沙啞的聲音:“怎麽會……薛老師,您是不是弄錯了?”語氣裏滿是難以置信的辯解。
    話還沒說完,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打破了安靜。一位白發老人彎著腰,拄著棗木拐杖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渾濁的眼睛裏布滿血絲,顯然是氣得不輕。拐杖“咚”地砸在地上,震得牆角的蜘蛛網直晃悠,也震得空氣都緊繃起來。老人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喉嚨動了動,扯著嗓子大喊:“你別狡辯!京京胳膊上的傷難道是假的?”聲音裏滿是憤怒與心疼,還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急切。
    “爸爸,您咋來了……”***的嗓子幹得冒煙,聲音沙啞得厲害。他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膝蓋上蹭的水泥灰撲簌簌往下掉,卻在看到兒子李京京慢慢挽起校服袖子時,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他死死盯著兒子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心瞬間揪成一團,又驚又怕,像看見馬上要炸的鞭炮,想躲卻挪不動腳,眼裏滿是難以置信的痛苦。
    李京京緊張得喉嚨發緊,指甲狠狠掐進手心,直到疼得發麻才勉強穩住發抖的手。他一點點把袖子卷上去,胳膊內側的傷疤看得人心裏發怵:舊疤彎彎曲曲的,像條猙獰的蜈蚣爬在皮膚上;新結的痂還紅通通的,透著新鮮的疼。***的眼睛瞪得老大,扶著門框的手一使勁,牆皮大片大片往下掉,露出裏麵暗紅的磚頭,連指尖都在發抖。他低頭一看,腳邊落了一小堆水泥灰,再往屋裏瞧,掉漆的五鬥櫃上貼著張紙條,歪歪扭扭寫著“京京專用”,膠帶都發黃卷邊了,是孩子小心翼翼的期待。牆角堆著的舊課本邊角都卷了起來,翻開第一頁,鉛筆寫的“爸爸加油”被擦得模模糊糊,卻還能看出是小孩用力寫下的痕跡;有本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空白處畫滿了火柴人,每個小人頭頂都用彩筆寫著“等爸爸回家”,一筆一畫都是思念。
    “爸……”李京京帶著哭腔剛喊出聲,***“咚”地一下跪在地上,膝蓋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響沉悶又沉重,把窗台上的飛蛾都驚得撲棱棱飛走了。他用粗糙的大手輕輕摸著兒子滿是傷痕的胳膊,碰到那些鼓起來的疤時,忍不住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嗚嗚哭起來,哭聲裏滿是自責與心疼。他把臉埋在兒子肩膀上,眼淚和鼻涕把兒子洗得發白的衣領浸濕了一大片,像是要把這些年的愧疚都哭出來。
    旁邊白發蒼蒼的老人顫抖著舉起拐杖,在半空停了好一會兒,最後隻是輕輕地往兒子背上敲了敲,又用幹巴巴的手一下下拍著,動作裏滿是心疼與無奈,像在哄小時候發高燒哭鬧的李京京那樣,溫柔又鄭重。
    男人的手掌不住地顫抖,久久停留在那結痂的傷口上,一聲破碎的嗚咽從喉間迸發而出,嘶啞又痛苦。這聲音像一根生鏽的釘子,狠狠釘入李京京的心髒,鑽心地疼。刹那間,記憶如決堤的潮水般洶湧襲來——產房外,父親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濃重的消毒水味,震得人耳朵發疼;葬禮上,父親通紅的眼眶倒映著母親的黑白照片,滿是絕望;還有母親臨終前那句被風揉碎的“老公,你要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此刻在耳邊轟然炸響,震得他耳膜生疼,也喚醒了藏在心底的溫暖。
    李京京這才注意到,父親藏在工裝褲口袋裏的右手,正死死攥著一張泛黃的嬰兒腳印卡片,邊角都被磨得發毛,顯然是時常摩挲。潮濕的黴味裹著父親身上淡淡的水泥氣息撲麵而來,他望著眼前蜷縮得像蝦米一樣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父親鬢角的白發,看見他工裝褲膝蓋處那精心縫補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卻密密麻麻地綴滿布料,像是用笨拙的溫柔將日子縫補起來。原來那些年父親總躲著他的目光裏,藏的不是冷漠,而是比寒冬更沉重的愧疚——他總覺得沒護住妻子,也沒守好兒子;原來每當巷口的孩子圍著他喊“喪門星”時,總有個穿著藍色工裝的身影在牆角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卻不敢上前,怕自己的出現更讓兒子難堪。
    “爸……”李京京的聲音被淚水泡得發顫,滾燙的淚珠砸在父親手背上,像顆小石子濺起漣漪。他突然伸手抱住父親佝僂的背,感受著那具身體因哭泣而劇烈起伏,工裝布料上的水泥灰蹭在臉頰,卻一點也不髒。那些埋在心底的委屈、渴望被愛的倔強,在這一刻全化作決堤的淚水,順著下頜線滑落,暈開衣領上的深色痕跡,也滴進父親布滿老繭的掌心。
    “對不起,京京,爸對不起你……”***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反手緊緊抱住兒子,力道大得像要把這些年錯過的時光都攥進懷裏。五鬥櫃上的全家福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照片裏年輕的父母抱著繈褓中的嬰兒,笑容明亮得能驅散所有陰霾。
    就在這時,屋裏突然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響,緊接著是女人慌亂的腳步聲。王麗君扶著門框探出頭,臉色慘白如紙,圍裙上還沾著沒洗幹淨的菜汁:“建國,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京京他不聽話……”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細得像蚊子叫,不敢看父子倆相擁的模樣。
    ***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裏滿是怒火,卻沒像剛才那樣怒吼,隻是一字一句地說:“王麗君,明天你就走吧。我***沒本事,護不住妻子,再不能讓兒子受半點委屈。”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像塊沉甸甸的石頭砸在地上。
    薛老師站在一旁,悄悄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泛著微光。歐陽記者舉起相機,按下快門,將這幕遲到的和解定格——暮色中,父子倆緊緊相擁,白發老人拄著拐杖站在一旁,眼角的皺紋裏藏著欣慰的笑意,鏽跡斑斑的鐵門外,晚風輕輕吹過,帶著屬於這個夏夜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