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藏在錯題裏的小獎勵
字數:6714 加入書籤
劉俠伏在書桌前,暖白的台燈將她的影子揉成一團柔和的輪廓,輕輕貼在木紋桌麵上。指尖捏著的鋼筆尖懸了兩秒,像是在斟酌如何下筆才不辜負那份小心思——她記得馬小跳上次看到練習冊時皺起的眉頭,連指尖都在抗拒碰那本厚重的本子。最終,鋼筆才在嶄新的筆記本上落下第一筆,紙頁是馬小跳最愛的淺藍色,邊緣印著細碎的卡通齒輪,齒牙間還藏著星星點點的白紋,是她下午特意繞遠路去文具店挑的。
筆尖沙沙劃過紙頁,墨水暈開的痕跡都透著仔細。他把核心獎勵規則寫得格外清晰,字間距特意拉寬,怕馬小跳看串行:“完成一道基礎題,獎勵1元,當場兌現;能完整講清做題思路,且用同個方法解出類似拓展題(就是舉一反三哦,比如會算蘋果總價,就會算橘子總價),獎勵3元,可累計存至周末。”寫完又覺得不夠周全,筆尖頓在紙頁上,墨水點出個小小的黑點,他幹脆在下方畫了個圓滾滾的對話框,像在跟馬小跳聊天似的補充:“錯題不扣分!但要和劉俠一起標清‘錯因’——是把‘+’看成‘’啦?抄進錯題本時,得附上‘正確思路’,就像給錯題寫‘說明書’,下次再碰到就不怕啦,完成這些額外獎勵3元。周末若能把一周錯題全部重做正確,額外獎勵5元;再加考2道綜合題,每做對一道,直接獎勵6元!”
薛老師走進臥室,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桌角那本淺藍色筆記本上——封麵露著半截卡通齒輪,齒牙間還沾著點細碎的白紋,透著股特意為孩子挑選的巧思。她隨手拿起來翻了兩頁,指尖劃過“做題獎勵1元”“舉一反三獎3元”的字跡時,指腹不自覺地頓了頓,眉頭也輕輕蹙起來,指尖無意識地蹭著紙頁:教了十幾年書,她見過貼星星、發小獎狀的激勵方式,卻從沒見過直接用“給錢”的,心裏總犯嘀咕:這會不會讓學習變了味,成了“為了錢才做的事”?
她抬眼看向一旁的劉俠,語氣裏帶著幾分疑惑,還有點藏不住的擔憂:“劉俠,你這是給孩子準備的?直接給錢讓他做題,這合適嗎?萬一孩子隻盯著錢,忘了解出一道題本身的開心,反而適得其反了。”
薛老師聲音軟了些,卻依舊帶著教師的嚴謹:“學習本就是學生該盡的義務,是為自己學的,將來能有更多選擇——能選自己喜歡的中學,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這樣用現金獎勵,會不會太‘勢利’了點?萬一孩子把學習當成‘賺錢的活兒’,哪天沒獎勵了就不學了,反而忘了解出一道題本身的開心,那可就適得其反了。”
劉俠放下教案,走到薛老師身邊,雙手搭在薛老師肩膀上,沒急著反駁——“我的薛老師,您不妨換個角度想想——您每天早上七點多就到學校,盯著早自習的紀律,怕孩子們偷偷玩橡皮;接著連講四節課,每節課都要扯著嗓子講重點,講到最後一節課,聲音都帶了啞音,下課時隻能趁十分鍾課間扒拉兩口潤喉糖,還得順手批完前兩班的練習冊,紅筆芯都換了一根。中午剛端起飯盒,筷子還沒動,又要去午休室看孩子有沒有踢被子、有沒有偷偷傳小紙條;晚上本想準時下班,懷裏卻揣著一摞沒改完的作文,回家坐在書桌前改到十一點,台燈都熬得發燙,一分加班費沒有,連杯溫好的茶都得自己起身倒。您說,要是天天這樣連軸轉,沒點盼頭,第二天站在講台上,心裏會不會也有點提不起勁?”
指尖輕輕摩挲著筆記本的淺藍色紙邊,反複的觸碰讓紙頁上印著的卡通齒輪微微發皺,連齒輪間隙裏綴著的小星星,都快被磨得看不清輪廓。他的聲音也跟著軟下來,字句裏裹著對孩子的疼惜:“您辛苦一個月,月底能拿到實實在在的工資——能去水果店挑串最甜的葡萄,能給自己添頓愛吃的,這份甜摸得著、嚐得到。可孩子們呢?”
“他們每天背著比書包還沉的練習冊來學校,肩膀被壓得微微往下塌,書包肩帶在衣服上勒出淺淡的印子;上課要在椅子上坐滿四十分鍾,小手攥著鉛筆抄黑板上的題,指節按得發酸才能抄完,偶爾走個神,還要被批評‘不專心’。他們沒有‘工資’,做錯一道題要被說‘怎麽又不認真’,頭都不敢抬;考試分數低了,要攥著卷子在學校門口磨蹭半天,不敢回家——怕爸媽看到分數時皺起的眉頭。就算費了半天勁,終於算對一道難題,也未必能立刻聽到一句‘你今天這道題算得真厲害’,這份該有的肯定,有時候要等好幾天,有時候,就這麽等不到了。”
劉俠抬起筆,筆尖輕輕點在“錯題重做多獎5元”那行字上,旁邊畫的小星星被筆尖戳得微微發亮,像是要跳出來似的:“這幾塊錢哪是‘勢利’啊?馬小跳才十歲,他還不懂‘學習是為了自己將來有更多選擇’的大道理,也不懂‘知識能改變命運’,但他能清清楚楚明白‘我今天認真改完錯題,就能拿到獎勵’,能知道‘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就像咱們加班到深夜,要是有人遞杯熱咖啡,哪怕是速溶的,心裏也能暖好半天一樣;他拿到這幾塊錢,會攥在手裏蹦著說‘我今天沒白費勁’,眼睛都亮閃閃的,連嘴角都會翹起來。這份小小的、即時的成就感,才是能讓他願意坐下來,慢慢琢磨‘舉一反三’的開始——先讓他覺得‘學習不是苦差事’,先讓他嚐到‘努力就有回應’的甜,才能慢慢引導他喜歡上解題的樂趣。等他哪天解出一道之前不會的難題,拍著桌子說‘原來這麽簡單!我怎麽沒早想到’的時候,就會發現:解出題的開心,比拿到5塊錢要甜多了。到那時候,不用我給獎勵,他自己就會追著我問‘劉俠,下一道題呢?我還想做,我還能解’。”
薛老師的指尖在筆記本邊緣頓了頓,先前蹙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像是被風吹散的雲。她的目光落在那行“錯題重做多獎5元”的字跡上,又掃過旁邊畫得歪歪扭扭的小星星,再看到紙頁邊緣藏在齒輪間的小圖案。嘴角不自覺地牽起一點弧度,眼裏的疑惑也散了大半,多了些恍然大悟的軟意:“原來你是這個心思……我之前總盯著‘學習不該談錢’的道理,倒沒琢磨過這孩子要的不是‘錢’,是這份‘馬上能看見、能摸到的肯定’,是這份‘努力了就有回應’的盼頭。”她抬手輕輕按了按筆記本上的對話框,像是在跟裏麵的“規則”對話,“你想得比我細,也比我懂這孩子的心思——我之前總想著‘要讓他明白學習的意義’,卻忘了他首先需要‘願意靠近學習’。”
第二天晚上,劉俠拎著裝有練習冊的帆布包準時敲開馬小跳家的門,門剛開,就聽見屋裏傳來鉛筆在紙上“蹭蹭”的聲音——可走進房間才發現,馬小跳雖然趴在書桌前,手裏捏著鉛筆,目光卻飄向窗外的梧桐樹,葉片在風裏晃一下,他的眼神就跟著動一下,筆尖在練習冊上蹭出一片淡淡的鉛灰,連題目裏的“58”都寫成了“53”,顯然沒把心思放在題上。
劉俠放輕腳步走過去,沒提半句“做題”“補習”,怕一開口就澆滅孩子僅有的耐心。隻是彎腰撐著書桌邊緣,指尖輕輕碰了碰馬小跳空轉的鉛筆,聲音裹著笑意,像在說什麽小秘密:“馬小跳,跟你說個能自己攢錢的法子,想不想試試?”
馬小跳的鉛筆猛地頓住,鉛芯在練習冊上蹭出一道突兀的灰印,戛然而止。他幾乎是彈著轉過頭,原本耷拉著眼皮、連嘴角都往下撇的沒精打采,瞬間像被風吹散似的沒了蹤影,眼睛亮得像突然點亮的小燈,連坐姿都不自覺地直了些——“想!怎麽攢?”他語速飛快,手裏的鉛筆被攥得指節泛白,顯然被“自己賺錢”這幾個字勾住了所有注意力,連窗外的梧桐樹都忘了看。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刺破了他藏在心裏好久的小秘密——每天放學推開門,總看見媽媽頂著亂糟糟的頭發,拖著沉重的腳步進門,換鞋時都要扶著鞋櫃揉半天腰,眉頭皺成個小疙瘩,嘴裏還念叨“今天腰又疼了”;有天深夜他起夜,還撞見媽媽坐在客廳沙發上,背對著他,自己用拳頭一下下捶著後背,動作輕得怕吵醒人,肩膀卻輕輕抽著,連歎氣都壓得很低,像被什麽重物壓著似的。從那時起,他就悄悄在心裏埋了個願望:要給媽媽買台按摩儀,讓她不用再自己捶背、不用再疼得皺眉。可他兜裏最多隻有幾塊零花錢,是過年攢下的壓歲錢,攥在手裏好久也沒湊夠零頭,每次路過街角的按摩店,都要趴在櫥窗上看那台白色的按摩儀好久,算著“還差多少錢”,這願望就像埋在土裏的種子,連冒芽的機會都沒有。而此刻劉俠的話,偏偏像一束暖融融的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他封了好久的小世界,讓那粒憋了許久的種子,忽然有了破土的盼頭。
劉俠看著馬小跳眼裏亮得發燙的光,從帆布包裏掏出那本淺藍色筆記本,翻開的瞬間,紙頁邊緣的卡通齒輪正好對著他,像在打招呼似的:“你看,咱們今天的‘賺錢規則’都在這兒——做完一道基礎題,我當場給你1塊錢;要是能講明白你怎麽算的,比如‘為什麽用乘法’‘哪裏容易算錯’,再用這個法子解道類似的題,直接給3塊,能攢著周末一起拿。”
指尖點在“錯題不扣分”那行字上,特意加重了語氣,怕馬小跳沒聽清,又怕他因為怕錯而不敢嚐試:“就算算錯了也沒事,咱們一起找原因——是數字看錯了,還是公式沒搞懂,都能慢慢捋,咱們不著急。等周末把一周錯題全改對,還能額外拿5元;要是再做對兩道綜合題,每道再加6塊。最重要的是,攢夠的錢,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不用跟我報備,買模型也行,買別的也行。”
馬小跳的目光順著劉俠的指尖往下移,從“1元”看到“6元”,又盯著卡通齒輪看了兩秒,突然伸手把筆記本往自己這邊拉了拉,指尖輕輕碰了碰紙頁上的字——他怕這是做夢,怕一鬆手規則就沒了。聲音裏還帶著點沒壓下去的激動,連呼吸都快了些:“那……那我現在就能開始嗎?我想先做兩道題試試!”說著就抓起鉛筆,翻練習冊的手都有點快,指尖蹭得紙頁沙沙響,先前飄向窗外的注意力,這會兒全釘在了紙頁的題目上,連窗外梧桐葉的晃動都沒再分心。
劉俠看著他緊繃的後背,悄悄彎了彎嘴角,從帆布包裏掏出提前準備好的零錢——1元的硬幣亮晶晶的,3元的紙幣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桌角:“別急,咱們一道一道來,先把這道題的題意讀明白,不著急算結果……”陽光透過窗簾縫落在筆記本上,給淺藍色的紙頁鍍了層暖光,馬小跳低頭做題的影子,在紙頁上輕輕晃著,像株終於找到了陽光的小苗,慢慢舒展開了蜷了許久的葉片。
新華路小學的校園裏,梧桐樹的葉子被風卷得沙沙作響,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在教學樓頂,像一塊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著整個校園,連空氣都透著壓抑——連平日裏愛追跑的孩子,都蔫蔫地靠在走廊欄杆上,沒了往日的活力。五年級(3)班的教室裏,薛老師站在講台上,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的痕跡還沒幹透,細小的粉筆灰就簌簌落在教案本上,像極了冬日裏沒力氣的碎雪,落在“五年級數學期中複習計劃”的標題上。她望著台下一片蔫頭耷腦的學生——有的趴在桌上揉眼睛,眼周帶著淡淡的青黑;有的盯著窗外發呆,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課本邊角,課本都被摳出了小窟窿;還有的悄悄轉著鉛筆,眼神空洞地晃著——突然想起昨天在辦公室看到的體檢報告:班上近半數學生視力下降,還有三個孩子查出了輕度頸椎側彎,醫生特意標注“建議減少久坐,增加戶外活動”。
“同學們,今天咱們不上課。”薛老師放下粉筆,指節輕輕敲了敲講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慢慢掃過每一張帶著倦意的臉,聲音比平時柔和了些,“這節課,咱們開個‘解壓大會’,不用舉手,不用怕說錯,心裏有什麽話,不管是對爸媽說的、對老師說的,還是對作業說的,都可以說出來。”
她的聲音剛落,教室裏瞬間炸開了鍋,原本沉悶的空氣像被投了顆石子,瞬間蕩開漣漪——孩子們先是愣了愣,隨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就有人忍不住開了口。
“我爸整天就知道念叨!”唐飛猛地拍了下桌子,塑料鉛筆盒“哐當”一聲滑落在地,裏麵的彩鉛、橡皮滾了一地,像撒了滿地沒處安放的委屈。這個平日裏總愛笑著分享零食的胖男孩,此刻臉漲得通紅,脖頸處的青筋都繃了起來,連呼吸都帶著粗氣:“他總說當年沒條件讀書,現在把最好的都給我了,我就得拚命學。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起,晚上寫到十一點,課間都在趕作業,腰都坐得直不起來!昨天寫著寫著,鉛筆都掉地上了,我盯著那道數學題,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真的不想寫了,可他說‘你不寫,將來就沒出息’……”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頭也輕輕垂著,胖乎乎的手攥成了拳頭。
毛超蜷縮在座位上,校服袖口被他反複揉搓得起了毛球,指尖還在無意識地撚著布料,像是要把心裏的煩躁都撚走。他頭埋得低低的,劉海遮住了眼睛,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像被風吹得發晃的蘆葦:“我爸給我報了五個補習班,周六從早八點到晚七點,要學奧數、英語、作文,連吃飯都要掐著點;周日還要寫三張卷子,一張數學、一張語文、一張英語。上周我頭暈得厲害,上課都聽不清老師說話,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有點焦慮症,讓少點壓力,結果我爸說我是裝的,說我就是不想學習,還把我的漫畫書都扔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幾乎被窗外的風聲吞沒,隻有肩膀輕輕聳動著,校服後背都微微鼓了起來。教室後排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抽泣聲,穿粉色發卡的女生悄悄掏出紙巾,抹眼淚的動作怕被人看見,藏在課本後麵,指尖把紙巾攥得皺成一團,眼淚落在課本上,暈開了一小片濕痕。
“我媽也是!”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舉手,聲音帶著委屈,“她每天都要檢查我的作業,錯一道題就說我‘不認真’,可我真的是算錯了,不是不認真……”
“我周末都沒見過太陽!”另一個女生小聲說,“早上起來就去補習班,晚上回來就寫作業,我都忘了公園的滑梯是什麽樣的了……”
教室裏漸漸安靜下來,隻有偶爾的歎氣聲和吸鼻子的聲音,連風劃過窗戶的聲音都變得清晰起來。這時,薛老師才注意到,唯有馬小跳還埋首在課桌前,晨光剛好從雲層的縫隙裏漏進來,在他的筆記本上投下一小片亮斑,照亮了紙頁上用紅、藍、黃三色熒光筆標注的錯題——紅色筆在“算錯減數”旁畫了個小叉,藍色筆工工整整寫著“先確定被減數、減數,再對齊數位計算”,黃色筆則把關鍵步驟圈了出來,像給題目貼了層“導航貼”。他咬著筆杆,眉頭輕輕皺著,在草稿紙上反複演算著一道應用題,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在安靜的教室裏格外清晰,仿佛在跟自己較勁。
薛老師悄悄走過去,才發現他的草稿紙上寫滿了算式,旁邊還歪歪扭扭記著“+1元”“+3元”的小字,顯然是在算當天能攢多少獎勵。而他的書包側袋上,掛著一個舊舊的小熊存錢罐掛件——掛件的耳朵都有些磨損了,卻是馬小跳攢了半個月零花錢買的。
“馬小跳,你也說說?”薛老師放輕聲音,怕打斷他的思路。馬小跳猛地抬起頭,手裏還攥著鉛筆,眼神裏帶著點茫然,隨即又搖了搖頭,嘴角卻悄悄翹了翹:“我沒事,做題挺有意思的。”說著又低下頭,在草稿紙上寫下新的算式——他沒說,每次算出一道題,想到離按摩儀又近了一步,心裏就甜滋滋的,比吃了糖還開心。
薛老師看著他認真的模樣,沒再打擾,轉身走上講台時,心裏忽然有了個主意:或許,她也該給孩子們多些“小肯定”,像劉俠那樣,讓他們在學習裏,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甜”。窗外的雲層漸漸散開,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教室,落在馬小跳的筆記本上,把那些錯題標注和“+1元”的小字,都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