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抽屜裏的奧特曼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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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像指尖攥緊的細沙,明明指縫扣得發白,掌心沁出的汗都濡濕了沙粒,卻總在低頭抄筆記的筆尖停頓裏、轉身接籃球的衣角翻飛間,順著指腹的紋路悄悄溜走——連半分挽留的機會都不給。記憶裏的馬小跳還定格在小學:藍白校服的袖口總沾著梧桐樹膠,硬邦邦的一塊,洗了好幾遍仍留著淺黃印子;爬樹掏鳥窩時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沾著泥土的小腿肚,還掛著半片沒摘幹淨的草葉;課間追著同學瘋跑時,帆布鞋踩得水泥地“噠噠”響,笑聲裹著少年的莽撞,能掀翻教學樓頂層的風,連走廊裏的聲控燈都被震得亮了又滅。可眨眼間,他已換上高中的深色校服,身形抽高了大截,肩膀寬得能穩穩扛起夏林果的芭蕾包,連跑跳時的步子都沉了,落地時少了幾分毛躁,多了點讓人安心的穩當——讓人猛然驚覺,時光走得這樣快,連他袖口樹膠的痕跡、褲腳卷起的隨意,都在悄悄淡成相冊裏泛舊的回憶。
    夏林果也早不是當年紮羊角辮的小丫頭了。從前發繩總係著顆粉嘟嘟的小草莓,洗得有些發白,跑起來辮子甩在肩頭“晃悠悠”,偶爾還會勾住校服的紐扣;笑起來小虎牙蹭著嘴角,說話時奶氣裹著軟音,連喊“馬小跳”都像在撒嬌,尾音要輕輕拖半拍。如今她的眉眼更動人了,不再是孩童時的懵懂圓睜,眼尾彎出淺弧,像被月光描過的細線,瞳仁亮得似浸了晨露的星子;哪怕安靜站在走廊欄杆旁,目光裏裹著的柔光,都能把身邊的風染得軟乎乎的——連路過的流浪貓,都會顛顛湊到她腳邊蹭兩下,用腦袋輕抵她的褲腿。
    就連穿最普通的白襯衫校服,她都透著股藏不住的精致勁兒:領口第二顆紐扣永遠扣得齊整,沒半分歪斜,連線頭都細心藏在布料下;袖口卷到小臂中間,露出纖細卻挺直的手腕,內側還留著練芭蕾磨出的淺繭,摸起來有點粗糙,卻是常年扶著把杆的印記,藏著她的韌勁;身姿站得筆直,像初春剛抽枝的白楊,枝幹帶著韌勁,葉子卻清亮,不張揚,卻自帶讓人移不開眼的光。
    往課間喧鬧的人群裏一站,她不用刻意抬手攏被風吹亂的發梢,也不用笑著跟路過的同學打招呼,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那份美卻像自帶柔光濾鏡——是白襯衫領口對齊的規整,是袖口露出的芭蕾淺繭,是白楊般挺直的身姿,連發尾自然的弧度被風掃過肩頭,都透著股幹淨的鮮活。
    周圍打鬧的同學像是被無形的線輕輕拽了拽,原本吵嚷的笑聲下意識放輕,攥著籃球的手也收了收力道,眼角的餘光卻忍不住往她這邊飄——連誰不小心碰掉了橡皮,都躡手躡腳地去撿,生怕擾了這份安靜的美。走廊盡頭的值日生更甚,推著清潔車原本“軲轆軲轆”的聲響,到了這附近忽然慢下來,車輪碾過地磚的節奏變得輕輕的,連手裏的掃帚都停了半拍,目光順著她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繼續往前推。
    可模樣再變,有些刻在骨子裏的習慣卻始終沒變——她還是愛悄悄跟在馬小跳身後。春日的風裹著蒲公英的軟,馬小跳看見蝴蝶停在絨球上,踮著腳追過去時,夏林果就提著校服裙擺慢慢跟,白色的裙邊掃過草地,沾了點細碎的草屑也不在意。發梢隨腳步輕輕晃,陽光落在上麵,鍍了層淺淺的金,連她落在地上的影子,都透著股溫溫柔柔的勁兒。等馬小跳往前跑了兩步,才後知後覺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猛地轉過身看見不遠處的她,又笑著折回來。他手攏在嘴邊喊“夏林果,你快點呀!蝴蝶要飛啦”,少年特有的清亮嗓音裹著風飄過來,還帶著點蒲公英的軟,落在夏林果耳邊,讓她忍不住彎了嘴角,眼底盛著細碎的光。
    就連低頭係鞋帶,目光掃過義肢時,她也沒了從前的躲閃與絕望——剛裝義肢那陣,她總把腿藏在課桌下,連夏天都穿長褲,褲腳拖到鞋麵,生怕別人看見那截冰冷的金屬,體育課都躲在樹蔭下不肯動。可現在,她係完鞋帶抬頭時,會忽然彎起嘴角,眼裏亮著細碎的光,笑意裏藏著旁人不懂的溫柔,耳尖的粉也深了幾分,像想起了某件暖心的小事——或許是馬小跳曾蹲在她身邊,指著義肢說“這比我的運動鞋酷多了,上麵還能貼貼紙呢”,說著就從口袋裏掏出張奧特曼貼紙,非要仔細幫她貼上;又或許是他陪她練走路時,在她差點摔倒時穩穩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溫度透過校服傳過來,輕聲說“別怕,我扶著你,慢慢走”。
    教室後排的路曼曼,握著筆的手從夏林果開口問生日起,就像被釘住了似的,再也沒順暢動過。筆尖懸在習題冊的空白處,墨汁慢慢洇開一小圈,像心頭悄悄擴大的慌,把原本幹淨的紙頁都染得發沉。她的目光像被粘在前桌的背影上,連眨眼都忘了——夏林果捏著那支草莓圖案的筆,筆杆上的草莓都快被摸得褪色了,指尖反複摩挲著筆杆,問“馬小跳,你生日到底是幾號”時,聲音軟得能掐出蜜來,耳尖還泛著淺粉,連握著筆記本的手都在輕輕發顫,指節都泛了白。路曼曼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指尖無意識摳著筆杆上磨舊的紋路——那是她用了兩年的筆,握痕都泛了白,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她太熟悉這種模樣了,小學時自己偷偷在日曆上圈馬小跳生日,攥著攢了三個月的零花錢買奧特曼模型時,也是這樣,緊張得手心冒汗,連話都說不連貫,模型盒子都被捏得變了形。
    或許這份藏在心底的在意,從當年地震時就悄悄紮了根吧?路曼曼垂眸盯著習題冊上洇開的墨點,筆尖懸在半空好久,記憶突然像被風吹開的舊書頁,嘩啦啦翻回那個晃得人頭暈的午後。那天的陽光本是暖融融的,透過窗欞落在課本上,照著“春眠不覺曉”的詩句,連灰塵都在光裏跳著舞;可突然一陣劇烈的晃動撞來,教室瞬間成了搖晃的篩子,課桌椅“哐當哐當”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響,黑板上的粉筆灰簌簌往下掉,像下了場小雪,前排同學的尖叫混著書本落地的聲響,攪得人心髒發緊,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著,連呼吸都困難。她慌得想站起來往門口跑,腳踝卻突然抽了筋,像被無形的線攥住,疼得她蜷在桌角,手死死攥著桌腿,指節都泛了白,眼淚混著灰塵砸在深藍色的校服褲子上,暈開小小的濕痕,連褲子上的線頭都被浸濕了。
    混亂中,她看見馬小跳抱著桌腿踉蹌了兩步,校服領口歪在一邊,露出裏麵洗得發白的T恤,頭發上還沾著片飄落的紙屑——那是他課前折飛機用的紙,邊角還卷著。可他沒往門口跑,反而逆著慌亂的人群,往教室裏麵衝,腳步踉蹌卻堅定。後來她才知道,是後排的同學喊了句“路曼曼還在裏麵”,他聽見了,連猶豫都沒猶豫,轉身就往回跑,連自己的書包掉在地上都沒撿。餘震又一次襲來,教室的門框“吱呀”作響,像隨時會塌下來,頭頂的吊扇晃得厲害,扇葉都快碰到天花板,發出“嗡嗡”的聲響。路曼曼透過滿是灰塵的空氣,看見馬小跳衝過來,蹲在她身邊,手心還沾著剛才扶牆蹭的灰,連額頭上都沾了點白灰,像隻小花貓,聲音比平時啞了些,卻透著讓人安心的穩:“別慌!我拉你起來!”
    他伸手時,路曼曼的目光先落在了他的校服袖口——被桌角勾出個毛邊的小口子,風一吹,裏麵泛白的線頭輕輕晃,像他平時漫不經心的模樣。可他半點沒在意這破口,掌心裹著剛扶過牆的薄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就往門口帶,力道不算輕,卻穩得讓人踏實,沒讓她再踉蹌半步,連她因為疼而發抖的手,都被他攥得穩穩的。她腳抽筋的疼還在鑽心,像有無數根小針在紮,剛走兩步就踉蹌著要跌,馬小跳卻突然停住,幹脆半蹲下來,校服後背因為動作繃出少年清瘦的輪廓,肩胛骨的形狀隱約能看見,連校服上的褶皺都透著認真:“上來!我背你!”路曼曼愣在原地,耳尖“唰”地紅透,像被夕陽染透的小桃子,連呼吸都亂了——從前吵嘴時,她總嫌他毛手毛腳,連借塊橡皮都要故意碰她的手,可此刻看著他不算寬厚、卻透著認真的後背,竟慌得不知道該伸手還是縮手,指尖都攥得發緊,連衣角都被捏出了褶子。
    直到他又催了句“快啊!餘震要來了,別磨蹭”,聲音裏帶著點急,卻沒半分不耐煩,她才攥緊衣角,輕輕伏上去。薄薄的校服布料下,能清晰觸到他後背的溫度,混著點操場陽光曬過的汗味,一點都不髒,反而像暖爐似的,把她剛才的害怕和慌亂都烘得散了些;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心跳的節奏,“咚咚”的,像小鼓在敲,透著踏實。她把臉悄悄貼在他肩窩,不敢抬眼,連說話的聲音都細得像蚊子哼:“馬小跳……你慢點……我不重的,別累著。”
    路曼曼指尖輕輕蹭過習題冊上的墨點,把那點黑暈蹭得更大了些,像要把心裏的亂也揉碎。從前她總跟馬小跳吵吵鬧鬧,他上課傳紙條她要記下來,紙條沒收後還會當著全班的麵念;他忘帶作業她要告老師,哪怕他可憐巴巴說“下次一定帶”;兩人像天生的“冤家”,見了麵就掐,誰都不服誰,連分小組都要故意避開對方。可從被他背著衝出搖晃的教室那天起,有些東西就變了——她開始悄悄在他忘帶筆時,把自己的備用筆放在他桌角,還故意壓上塊橡皮,假裝是“不小心落的”;他體育課跑八百米掉隊,蹲在操場邊喘氣時,她會假裝路過,把手裏沒開封的礦泉水“不小心”遞給他,說“我媽多給我裝了一瓶,你喝吧,別浪費”;甚至他數學題不會做時,她會把寫滿解題步驟的草稿紙,折成小方塊扔到他桌上,還在旁邊畫個鬼臉,假裝是“隨手寫的”。原來有些心動,就是在這樣狼狽又溫熱的瞬間裏,悄悄住進了心裏,連自己都後知後覺——那個曾經水火不容的調皮鬼,早就成了她目光裏藏不住的牽掛,上課時會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瞟,放學時會故意放慢腳步,想跟他走同一段路,連他被老師批評時,她都會偷偷替他著急。
    馬小跳喊出“8號”的瞬間,路曼曼握著筆的指節“唰”地泛了白,連筆杆都被捏得微微發燙。這個日子,她記得比自己的生日還清楚——那年地震後,她在醫院養傷,馬小跳拎著袋皺巴巴的蘋果來看她,蘋果上還沾著點泥,他坐在病床邊撓著頭說“我生日就快到啦,就在這個月8號,到時候我請你吃蛋糕”。那時她偷偷把日期記在病曆本的角落,用鉛筆寫了又描,生怕看不清;還攢了三個月的零花錢,買了個奧特曼模型,藏在衣櫃最裏麵,想著等出院了,要把模型當麵送給她,還要認認真真說“生日快樂”。可現在,這個藏了好幾年的秘密日期,卻被夏林果輕易問了出來;更讓她心頭發澀的是,馬小跳回答時的眼睛,亮得像盛了一整個星空,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期待,連聲音裏都裹著藏不住的雀躍,仿佛夏林果問的不是生日,而是什麽天大的好消息。
    她指尖慢慢蹭過習題冊上的墨點,把那團黑暈蹭得更大,像要把心裏的亂也一並揉碎。夏林果追問時的猶豫、攥著筆記本不肯鬆手的緊張、說“是老師讓統計”時帶顫的尾音,每一個細節都像小錘子,輕輕敲在路曼曼心上——她太懂這種藏不住的心事了,就像自己每次假裝“不小心”給馬小跳遞水、偷偷放備用筆在他桌角時,也會攥緊衣角,怕被他看出半分破綻,連耳朵都會紅透,像做了什麽虧心事。
    直到張傑湊到馬小跳身邊,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大得讓馬小跳晃了一下,大嗓門震得人耳朵發響:“哥們!你這是要脫單了啊!”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瞟向夏林果跑出去的方向,眼神裏滿是“我懂”的壞笑,補充道,“她肯定要給你準備驚喜,搞不好生日那天還會告白呢!到時候你可得請我吃喜糖!”這張傑是馬小跳上高中後最要好的哥們,性子活泛得很,那股咋咋乎乎的勁兒,簡直和小學時的毛超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上課傳紙條時總愛用胳膊肘懟馬小跳的胳膊,懟得馬小跳直皺眉,嗓門還壓不住,差點被老師發現;一有八卦就湊過來,連課間買瓶汽水的功夫,都能把隔壁班誰跟誰表白、誰考試作弊被抓的新鮮事扒得明明白白,說起來時手舞足蹈,連校服外套滑到肩膀都沒察覺,露出裏麵印著籃球圖案的T恤;每次馬小跳跟夏林果多說兩句話,他準會湊過來拍馬小跳的肩,故意把聲音提得老高:“可以啊馬小跳,剛才跟夏林果聊啥呢?臉都紅了!是不是偷偷跟人家表白了?”那咋咋乎乎的模樣,總讓馬小跳想起小學時毛超追著問他“是不是喜歡夏林果”的場景,連調侃的語氣都像複刻的,惹得周圍同學都忍不住回頭笑,馬小跳隻能紅著臉辯解,卻越辯越亂。
    這話像道驚雷,劈得路曼曼腦子一片空白,手裏的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筆杆滾過冰涼的地磚,發出“噠噠”的聲響,撞在桌腿上才停下來,筆帽都摔掉了,可她像沒聽見似的,整個人都僵在座位上,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連指尖都變得冰涼,像摸了塊冰。窗外的白楊樹葉子被風吹得嘩啦響,陽光漏過葉縫落在練習冊上,晃出細碎的光斑,像星星在閃,可路曼曼什麽都看不見。腦子裏反複回放著張傑的話,回放著夏林果紅透的耳尖、馬小跳期待的眼神,還有自己藏在抽屜最裏麵的奧特曼模型——那模型還裹著當年的粉色包裝紙,包裝紙上的蝴蝶結都有點歪了,邊角都被她摸得發毛了,卻始終沒敢送出去;她甚至想象過送模型時的場景,馬小跳會笑著接過,還會把模型擺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可現在看來,這些想象都成了泡影。
    原來有些差距,從一開始就明晃晃地擺在那兒。她攥著“地震時被他背過”的回憶,守著“偷偷對他好”的小心思,以為這樣就能離他近一點,以為他總會看見自己的心意;可夏林果不過問了一句生日,馬小跳就亮了眼,連旁人都能看出那份不一樣,那份她從未得到過的偏愛。路曼曼慢慢彎腰撿起筆,指尖觸到筆杆時,隻覺得一陣冰涼,連從前熟悉的紋路都沒了溫度,仿佛這支筆也在替她難過。她盯著習題冊上密密麻麻的公式,那些曾經爛熟於心的符號,此刻卻像亂碼似的,一個都看不懂;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著,悶得發慌,連呼吸都覺得疼——原來她守了這麽久的心動,在馬小跳和夏林果的故事裏,不過是沒人看見的背景板,連痕跡都留不下,像一粒被風吹走的沙,悄無聲息。
    前排的馬小跳還在跟張傑爭辯,聲音裏帶著點不好意思的底氣不足:“別瞎猜,她就是幫老師統計……統計同學生日,搞班級活動用的。”可路曼曼看得清清楚楚,他說這話時,目光總往教室門口飄,像在期待什麽,嘴角還悄悄往上彎著,連耳朵都紅了,像被太陽曬透的蘋果。她輕輕咬了咬下唇,把筆重新握在手裏,卻再也沒寫字的力氣,隻是盯著那團洇開的墨點——像她沒說出口的心事,最終隻能藏在紙頁的角落,慢慢淡成一道無人知曉的痕跡,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