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暮色裏的星光與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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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像被晚風揉化的墨色綢緞,溫柔地裹住漸暗的天幕,將教學樓的影子拉得綿長。夏林果輕蹙著眉,吐出一句“晚風有點涼”,話音未落,馬小跳已不由分說脫下校服外套,鬆鬆搭在她肩頭。自己裸露的胳膊瞬間起了層細密雞皮疙瘩,他卻半分不在意,目光隻黏著女孩被深色外套襯得愈發白皙的側臉,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連眼尾都浸著少年人獨有的雀躍,像揉進了碎星子。
    兩人並肩走在青灰色石板路上,夏林果指尖轉動的鋼筆,銀亮筆身時不時輕蹭馬小跳的手背。每碰一次,他的腳步就慢半拍,笑意從眉梢漫進眼底,連藏在額前碎發裏的耳尖,都悄悄泛著粉紅燈籠似的紅。他們壓低聲音聊下周的數學小測,她眼尾的弧度盛著蜜糖般的光,睫毛上仿佛沾著暮色裏揉碎的星光;望向他的目光像浸了蜜的銀河,晚風掠過發梢時,連風裏都裹著甜津津的絮語。
    可這份棉花糖般蓬鬆的溫柔,卻在早讀課的喧嘩裏驟然坍塌。張傑的課本“啪”地砸在課桌上,清脆的聲響驚得前排同學猛地轉頭,眼底瞬間躍起點點看戲的火苗。他胳膊肘撐著桌沿,聲音裏帶著藏不住的興奮:“都別念了!我表姐昨天瞧見的——馬小跳送夏林果回家,校服外套披在她肩頭,倆人在路燈底下站了半宿,馬小跳那笑,甜得能齁死人!”
    他故意頓了頓,視線掃過兩人泛紅的耳尖,嗓門愈發響亮:“上周六圖書館我也逮著了!夏林果翻書蹭到他手背,馬小跳耳朵紅得像蒸熟的蝦子,連書都拿反了!這倆啊,早就好上了!”
    教室裏瞬間炸開鍋。前排女生衝夏林果擠眼笑,後排男生拍著馬小跳起哄:“藏得夠深啊!”連最寡言的班長都抬眼,眼底浮著層薄薄的祝福。哄笑聲、議論聲裹著暖意湧動,卻像潮水般漫過路曼曼僵直的脊背。
    她手裏的鋼筆“啪嗒”墜地,深藍墨水在練習冊上洇開一團烏雲,像塊洗不淨的舊疤。彎腰時,桌肚裏那顆草莓糖紙閃著光——是昨夜馬小跳偷偷塞給她的。可此刻喉間泛著苦,張傑的每句話都像小石子砸在心口,連呼吸都帶著鐵鏽味,像吞了團濕冷的棉絮。
    路曼曼攥緊筆杆,指節泛出青白。馬小跳正紅著臉應付起哄,偶爾回頭衝夏林果笑,那笑意軟得像暮色裏的雲絮,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窗外的風卷著草木香撲進來,卻吹不散她眼底凝著的霜,連陽光落在課桌上的光斑,都像針尖似的紮眼。
    放學後,她像被無形的線牽著,鬼使神差跟在馬小跳和夏林果身後。白色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隻發出幾不可聞的“嗒嗒”聲,每一步都精準落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那影子被暮色拉得細長,馬小跳的球鞋邊還沾著下午體育課蹭的草屑,夏林果的裙擺角偶爾被晚風掀起,掃過影子邊緣時,路曼曼的腳尖便輕輕頓一下,像是怕踩重了,會把這僅存的、帶著兩人氣息的“聯結”踩碎。
    她的手指死死攥著藍色封皮的練習冊,指腹深深嵌進封麵褶皺裏,連指甲蓋都泛了白。封麵上用黑筆寫的“馬小跳”三個字,被她之前用紅筆圈出的錯題標記繞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上周三晚自習,她發現馬小跳記錯二次函數對稱軸公式,氣鼓鼓畫下的“警告圈”,當時還戳著他的課本說“這道題再錯,罰你抄十遍,還要給我帶一周草莓味薄荷糖”。可現在,練習冊封皮上的紅圈被攥得發皺,墨跡都暈開了些,就像她此刻亂糟糟的心,纏成了一團解不開的線。
    風裏飄來夏林果軟乎乎的笑聲,混著草木清香,路曼曼的腳步下意識慢了半拍。她想起上周四課間,馬小跳趁她低頭寫作業,偷偷拿走抽屜裏最後一顆薄荷糖,還故意把糖紙揉得沙沙響,逗得她追著他繞教室跑了兩圈;想起上周數學小測,馬小跳偷偷傳紙條問最後一道選擇題答案,被她瞪了一眼後乖乖自己演算,考及格後舉著卷子湊到她麵前,邀功似的問“路曼曼,你看我這次沒讓你失望吧”。
    可眼下,那個總愛跟她拌嘴、搶她薄荷糖、拿卷子討表揚的男孩,正側著頭聽夏林果說話,嘴角噙著她從沒見過的溫柔笑意。連夏林果指尖轉筆時不小心蹭到他手背,他都沒像以前被她碰到時那樣跳開,反而放慢了腳步,眼裏隻剩身邊人的側臉。路曼曼躲在香樟樹濃密的陰影裏,樹葉縫隙漏下的暮色落在她發梢,她攥著練習冊的手又緊了緊,連呼吸都不敢太重——怕自己的影子不小心落在兩人身前,怕那點僅存的、影子裏的餘溫,也會被晚風卷走。
    馬小跳把夏林果送到單元樓下,沒立刻轉身,反而往路燈杆旁挪了挪。昏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台階上,和夏林果進門的背影短暫疊了疊。他抬手撓了撓後腦勺,指尖蹭過被風吹亂的額發,目光黏著樓道口的方向,直到那扇防盜門“哢嗒”合上,暖黃燈光從門縫裏徹底消失,才攥緊書包帶往公交站跑。帆布書包在他身後一顛一顛晃悠,拉鏈沒拉嚴實,露出半本書的書脊——那是上周他和夏林果在書店翻了三遍選定的曆史書,當時夏林果還笑著說“這本書的封麵顏色,和你校服外套挺像”。
    公交站的站牌泛著冷白的光,馬小跳剛抬腳踏上公交車台階,樹影裏的路曼曼就像被什麽拽著,幾乎是小跑著跟了上去。她攥著練習冊的手緊了緊,投幣時硬幣從指尖滑出,“叮叮當”磕在投幣箱上,聲響剛冒頭,就被車廂報站器的機械音蓋了過去:“下一站,幸福路,請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準備。”前方的馬小跳正踮著腳找靠窗的座位,帆布書包掃過前排座椅靠背,完全沒回頭,更沒察覺身後多了個身影——路曼曼的白色帆布鞋還沾著草屑,指尖因用力攥著練習冊,泛出淡淡的青白色,連呼吸都放得又輕又淺。
    車廂後排的單人座上,蜷著一道沉鬱的身影。那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藏青色外套,領口立著,遮住了小半張臉。夕陽從斜後方的車窗切進來,暖黃光線淌在他鬢角的碎發上,把發絲染成柔軟的金棕色,卻沒驅散他眉宇間的愁緒——兩道眉毛擰得緊緊的,連眼角的細紋裏都裹著心事。他右手指尖捏著張巴掌大的舊照片,照片邊緣被反複摩挲得發毛,邊角卷成淺褐色的弧度,指腹一遍遍順著照片裏模糊的房屋輪廓蹭著,像是想把褪色的線條重新描清晰。他的目光黏在照片上,連夕陽落在手背上的光斑緩緩移動,都沒讓他眨一下眼,那光斑像是被他眼底的情緒染了色,也裹上了層化不開的悲哀。他的呼吸比旁人慢半拍,吸氣時肩膀隻輕輕抬一下,呼氣時緩緩落下,輕得像怕驚擾了心裏的往事,連胸腔的起伏都透著小心翼翼的沉重。
    路曼曼的目光不由自主黏了上去,她往車門邊挪了挪,後背貼著冰涼的金屬扶手,攥著練習冊的指尖悄悄收緊,在封皮上捏出幾道淺印。她盯著那人捏著照片的手——指關節有些突出,虎口處有一道淺褐色的舊疤,像極了太爺爺手上那道當年躲在菜窖裏被木箱劃傷的疤。她忍不住猜,這人的悲哀,到底藏著怎樣的故事?
    馬小跳也注意到了這人,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清亮:“大叔,您這是盯著什麽發呆呀!”
    話音剛落,那人指尖明顯一頓,下意識把舊照片往掌心攏了攏,指腹反複蹭過磨得發毛的邊角,像是想捋平照片上的褶皺。抬頭撞見馬小跳滿是好奇的眼神,他才慢慢舒展緊繃的眉,扯出個比夕陽餘暉還淡的笑,聲音輕得像被風裹著:“沒盯什麽……我是島國人健太,當年那些‘新大陸來的人’,怎麽非要在我家鄉投下兩顆***呢?”
    這話像火星子,瞬間點燃了馬小跳的怒火。剛才的好奇蕩然無存,聲音陡然拔高,連車廂裏的空氣都似被震得晃動:“大叔!您光記得自己家鄉的疼,怎麽忘了島國人當年是怎麽闖進華夏的?燒我們的房子、搶我們的東西、殺我們的同胞——這些您都忘了嗎?”
    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有團火在胸腔裏燒,連肩膀都跟著微微發顫。眼裏滿是少年人獨有的急切與憤怒,原本清亮的聲音被情緒裹得發緊,每說一個字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爺爺今年八十多了,每次跟我講小時候的事,手都會抖!他說那年冬天特別冷,島國兵進村子的時候,他才七歲,躲在柴房的草堆裏,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他親眼看見你們的士兵踹開鄰居王奶奶家的門,那木門‘哐當’一聲撞在牆上,接著就是王奶奶的哭喊、孩子的尖叫,還有東西被砸爛的聲音——那些聲音隔著柴房門板、隔著十幾米的路,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攥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連指甲都快嵌進掌心:“你們說被投***疼,可那是戰爭的代價!可我們華夏人的疼呢?是你們提著槍、端著刺刀闖進我們的家,燒我們的房子、搶我們的糧食、殺我們的親人!我爺爺說,他們村最後活下來的人,連一半都不到!憑什麽你們隻抱著自己的苦喊疼,卻把給我們造的孽、欠我們的血債,全當成沒發生過,咽進肚子裏絕口不提?”
    那人臉上的淡笑瞬間僵住,像被這句話釘在了座位上。他下意識攥緊口袋邊緣,藏在衣料下的指節一點點泛出青白,連手背上的青筋都隱約凸顯。他飛快地垂了垂眼,避開馬小跳那雙燃著火的眼睛——那目光太灼人,像能戳穿他從小被灌輸的“真相”,讓他莫名心慌。過了幾秒,他才慢慢開口,聲音比剛才低了些,卻帶著被書本和教育刻進骨子裏的固執篤定:“可、可我們的曆史書真的不是這麽寫的……書裏用宋體字印得清清楚楚,當年我們去華夏,是為了‘大東亞共榮’,是為了幫你們擺脫西方列強的控製,一起建立平等共榮的圈子,讓東亞各國都能強大起來。”
    他抬眼時,眼底蒙著一層霧似的迷茫,像是在努力從記憶裏打撈課本上的字句,連眉頭都輕輕皺著:“老師在課堂上還拿著地圖講,說我們在占領區修了鐵路,讓物資能運得更快;辦了學校,教當地孩子讀書寫字,這都是在幫你們發展。至於你們說的‘燒殺’……書裏隻在附注裏提過幾句‘局部衝突’,說是個別士兵違反軍紀的失誤,不是我們國家的本意,更不是戰爭的目的。”
    說著,他從內袋裏小心翼翼摸出一本泛黃的舊筆記本,封麵的牛皮紙磨出了毛邊,扉頁上的櫻花圖案褪成了淡粉色,邊角還沾著幾點洗不掉的舊汙漬。他用指腹輕輕拂過扉頁,像是在觸碰一段不敢輕易驚擾的過往,接著慢慢翻開,紙張因年代久遠而發脆,翻動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翻到某一頁,他的指尖輕輕點在娟秀卻工整的鋼筆字上——那是他十五歲上中學時認真寫下的:“您看,這裏寫著‘大東亞共榮圈,以島國為核心,整合東亞資源,帶動各國共同進步,實現文化與經濟的共榮’……我們從小就這麽學,課本、老師、曆史課上的紀錄片,都在說這些。後來我在舊書市場偶然看到一本幾十年前的華夏報紙,上麵寫著南京的事,我才隱約覺得不對,可又不敢信——課本是國家編的,老師是學校請的,他們說的話,還能有假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個字幾乎要被公交車的引擎聲蓋過,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悄悄攥成了拳,指節泛白,像是在對抗心裏突然冒出來的疑惑,又像是在拚命維護那些從小紮根在心裏的“事實”,連肩膀都不自覺地繃緊了。
    直到他猛地回頭,才看見路曼曼不知何時站在過道上,手裏緊緊攥著那本封皮發皺的練習冊,指尖因用力而泛著淡紅。馬小跳徹底愣住——他壓根沒察覺路曼曼也在車上,更沒見過她這般沉靜又堅定的模樣,剛才滿肚子的火氣像是被澆了盆涼水,隻剩滿臉驚訝:“路曼曼?你怎麽在這兒?”
    路曼曼沒先回答,轉頭看向那個島國人,目光落在他手裏的泛黃筆記本上,聲音輕柔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大叔,我知道您從小讀的書是那麽寫的——畢竟有些人想掩蓋當年的罪行,早就把真實曆史從課本裏改得麵目全非了。但今天,我想請您看些東西,不是被篡改的文字,是藏著過去、藏著真相的痕跡。”
    她抬起頭,眼裏沒了平時的怯懦,隻剩懇切的認真:“課本可以改,但這些實實在在的痕跡改不了。大叔,如果您有機會,能不能去趟南京,去那些曾被戰火燒過的地方?不是聽別人說,是自己去看那些名字、那些物件,去聽幸存者的講述——或許您會明白,‘大東亞共榮’從來不是幫助,是我們祖輩用眼淚和鮮血記下的災難。”
    車廂裏瞬間靜了下來,連公交車引擎的嗡鳴都顯得格外清晰,像是怕打斷這份沉重的沉默。馬小跳望著路曼曼的側臉,她垂著眼時睫毛輕輕顫著,聲音不大卻字字有力,他忽然覺得剛才的自己像隻隻會豎起尖刺嘶吼的刺蝟,滿腔怒火卻抓不住重點。那個島國人也僵在原地,手裏的筆記本不知何時慢慢垂了下來,目光牢牢黏在老照片上,原本蒙著霧的眼底,迷茫又深了幾分,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麵,漾開層層疑惑。他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辯解什麽,又像被什麽堵住了喉嚨,最終什麽都沒說,隻有捏著照片的手指,悄悄鬆了些力道——之前攥得發緊的指節,終於不再泛著青白。
    就在這時,公交車“吱呀”一聲停穩,車門伴著輕微的機械聲緩緩打開。島國人把泛黃的筆記本小心翼翼揣回內袋,指尖在袋口頓了兩秒,又低頭看了眼路曼曼攤開的練習冊,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片刻,才抬眼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遠處的屋頂浸在暮色裏,他的喉結輕輕動了動,隻輕聲吐出“我知道了”,聲音輕得像被風裹著。接著便轉身邁步,腳步比來時慢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緊繃的沉鬱,背影在暮色裏漸漸變淡,最後成了個模糊的小點,消失在車門外側的人流裏。
    車門剛合上,馬小跳就迫不及待伸手拽住路曼曼的胳膊,眼裏還滿是沒散的驚訝,連聲音都比平時高了些:“路曼曼?你怎麽會在車上!我剛才找座位、跟大叔說話,壓根沒看見你啊!”
    路曼曼被他拽得晃了一下,趕緊把練習冊合上抱在懷裏,像是怕裏麵的老照片被人看見,耳尖悄悄泛了紅,嘴上卻硬邦邦的,帶著點沒消的氣:“我、我就是剛好坐這班車回家,哪知道會碰到你。倒是你,剛才除了對著大叔瞎發火,還會做什麽?”
    她話鋒一轉,皺著眉伸手戳了戳馬小跳的胳膊,語氣裏的氣慢慢散了,多了點無奈:“你啊,就是沉不住氣。曆史是刻在老照片裏、藏在幸存者的故事裏的,不是靠嗓門喊出來的。剛才你越急,大叔越會覺得你在跟他吵架,反而聽不進你說的真相。”
    馬小跳被戳得往後縮了縮,撓著頭更不好意思了,指尖把書的封麵蹭得發毛:“我知道……可我一聽見他說‘大東亞共榮’,說島國學課本那麽寫,我就忍不住想反駁。那是我爺爺親身經曆的苦,怎麽能被說成是‘幫助’呢?”
    路曼曼看著馬小跳泛紅的耳尖——連耳尖的絨毛都透著點慌慌的紅,像被晚風揉亂的晚霞,心裏忽然軟了軟。她抱著練習冊往窗邊挪了挪,騰出半邊冰涼的金屬扶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聲音放得比暮色還緩:“我懂你的氣。爺爺攥著發抖的手講往事時,連聲音都在顫,那些刻在骨子裏的疼,怎麽能被一句輕飄飄的‘幫助’抹掉呢?換作是我,也會急得想立刻把真相攤在他眼前。”
    她低頭蹭了蹭練習冊封皮上的褶皺,指尖劃過那些被攥得發毛的紅圈——那圈裏藏著上周三晚自習,她戳著馬小跳課本罵“公式都記不住”的模樣,藏著“罰抄十遍還要帶薄荷糖”的玩笑,此刻倒像是把自己亂糟糟的心事也圈在了裏麵。再抬眼時,她眼底的嗔怪淡了些,多了點認真:“但你看剛才,我沒跟大叔爭對錯,就把太爺爺躲在菜窖裏聽著槍響不敢哭、紀念館牆上密密麻麻刻著的名字說給他聽——他不也慢慢鬆了攥著筆記本的手,連眉頭都沒那麽緊了嗎?”
    “發火像往冰上潑冷水,隻會讓冰結得更厚;可把實實在在的人和事擺出來,讓他自己去看、去想,倒像暮色裏的晚風,能慢慢吹化心裏的疙瘩。”她說這話時,路燈的光剛好透過車窗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子,連語氣裏的認真都裹了層溫柔的重量,不像平時那個會瞪著馬小跳要薄荷糖的姑娘。
    馬小跳立刻湊到窗邊,暖黃的路燈光斜斜淌在他臉上,把之前因著急而蒙上的慌促驅散了大半,眼神亮得像揉進了星子。他下意識摸了摸校服口袋,指尖觸到糖紙的褶皺時,眼睛又亮了亮——那是他早上特意揣著的草莓味薄荷糖,原本想等數學小測後,趁沒人時送給路曼曼的。他掏出糖,指尖輕輕晃了晃,語氣裏帶著點怕被拒絕的小心翼翼,又藏著掩不住的期待:“那……那以後再碰到有人說不對的曆史,我跟你一起好不好?你負責拿太爺爺的照片、紀念館的那些事當證據,我負責……我負責管住脾氣不瞎發火,還幫你記二次函數公式,再也不被你戳著課本罵‘馬小跳你是不是上課走神了’!”
    路曼曼垂眼望著遞到麵前的糖,粉白糖紙裹著小小的糖塊,還帶著馬小跳口袋裏的溫度,在暖黃的燈光下透著軟乎乎的光。她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連之前故意板著的臉都鬆了下來,伸手接過來攥在手心——糖紙的觸感軟軟的,像捏著一小團暮色裏的暖。
    “這還差不多。”她抬眼時飛快瞪了馬小跳一下,睫毛卻慌亂地顫了顫,剛壓下去的耳尖又泛了層淺紅,連語氣裏的硬氣都軟了半截,“不過你可得記牢了——下次再像今天這樣,我話還沒說兩句,你先炸得跟炮仗似的,我不僅不跟你一起,還要把你欠我的薄荷糖翻倍要回來,之前欠的十顆還沒還呢!”
    說最後幾個字時,她還悄悄別過臉,視線落在車窗上倒映的路燈光斑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兜裏的薄荷糖——糖紙沙沙響,像在替她藏著沒說出口的嬌羞。她怕馬小跳看出自己的慌亂,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聲,把這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攪亂。
    馬小跳沒聽出她話裏藏著的軟意,隻像被順了毛的小狗似的趕緊點頭,耳朵都快豎起來了,語氣滿是保證:“我肯定記牢!下次我一定先聽你說,還主動給你背公式,保證你再也找不到理由瞪我!”他說著,又下意識摸了摸懷裏的書,指尖蹭過封麵時,眼神忽然亮了亮,像想起什麽寶貝似的:“對了!上周你提過的圖書館新到的《抗戰故事集》,我特意去問過管理員,說周末還在架上呢!”
    他往前湊了湊,聲音裏藏不住的雀躍,連抱著書的手臂都輕輕晃了晃,生怕路曼曼不同意:“咱們到時候一起去找好不好?我記得你說過想知道抗戰時的學生怎麽上課,那本書裏好像就有講這個的。我還能幫你拎練習冊,再也不像上次找書那樣,讓你站在書架旁等我半天。”
    路曼曼轉頭看他,見他耳尖還紅著,眼神裏滿是期待,連指尖都在輕輕攥著書的封麵,指節泛著淺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看你表現。要是這周末你能把二次函數的對稱軸公式‘x=b/2a’背熟,還能默寫出三道例題,我就帶你去。”
    公交車緩緩駛入幸福路站,報站器的機械音再次響起,打破了車廂裏的溫柔。路曼曼收起笑意,抱著練習冊起身:“我到這兒下了。”
    馬小跳也跟著站起來,下意識想送她,腳剛邁出一步,又想起自己的公交還要往郊區開兩站,隻好撓了撓頭,語氣裏帶著點不舍:“那……那你路上小心,晚風吹著涼,別像夏林果似的忘了穿外套。”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周末我提前半小時在圖書館門口等你,還帶兩顆薄荷糖,一顆給你,一顆……一顆給我自己,咱們一起背公式、一起看書,看完還能去隔壁的文具店,你上次說想要的那支銀亮鋼筆,我攢了零花錢,能給你買!”
    路曼曼指尖還攥著那枚草莓味薄荷糖,糖紙的褶皺蹭著掌心,她輕輕點了點頭,轉身邁向車門。帆布書包帶滑過胳膊時,她下意識扶了扶懷裏的練習冊——封麵上“馬小跳”三個字的紅圈還泛著軟皺,像藏著沒說透的心事。剛邁出一步,鞋跟蹭到台階的輕響讓她頓住,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
    馬小跳沒坐下,也沒低頭翻書,就那麽望著車門的方向,眼神裏帶著點沒散開的慌促,連耳尖的紅都沒完全褪去,像個生怕被丟下的孩子。路曼曼看著他那副模樣,嘴角忍不住彎了彎,抬起手輕輕揮了揮,指尖還帶著攥過薄荷糖的溫度。
    直到車門的陰影快要遮住馬小跳的身影,她才轉過身快步走下車。白色帆布鞋踩在青灰色石板路上,鞋底沾著的草屑蹭過路麵,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卻沒了之前跟在馬小跳和夏林果身後時的沉重。晚風裹著草木的清香吹過來,掀動她校服的衣角,她攥著練習冊的手悄悄鬆了些,連呼吸都比剛才輕快了許多——像卸下了揣了一路的心事,連暮色都變得溫柔起來。
    她走到街角的香樟樹下,忍不住停下腳步,從兜裏摸出那顆薄荷糖,剝開糖紙放進嘴裏。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漫開,混著晚風裏的草木香,她抬頭望向天空——星星已經多了些,細碎的光點撒在墨色綢緞般的天幕上,亮得像揉碎的鑽石。她想起馬小跳說要給她買鋼筆的模樣,想起他泛紅的耳尖和期待的眼神,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連眼底都染了光。
    這時,手機在口袋裏輕輕震動了一下,是馬小跳發來的消息:“路曼曼,我剛才在公交上沒好意思說,你今天跟大叔說話的時候,特別厲害!像把星星都裝在眼睛裏了!”後麵還跟著個笨拙的星星表情。
    路曼曼看著屏幕,指尖在輸入框上頓了頓,最終隻回了個“知道了,記得背公式”,卻忍不住對著屏幕笑出了聲。晚風再次吹過,香樟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替她藏著這份悄悄冒頭的歡喜。
    她攥緊練習冊往家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星光——她知道,有些故事未完,有些約定在等,而暮色裏藏著的,不隻是被晚風揉軟的天空,還有少年少女心裏,悄悄滋長的溫柔與期待。或許到了周末,圖書館暖黃的燈光下,她能看見馬小跳認真背公式的模樣,能和他一起翻開那本《抗戰故事集》,還能接過那支銀亮的鋼筆,聽他紅著臉說一句“路曼曼,這支筆跟你很配”。
    夜色漸濃,星光更亮,路曼曼的心裏,也像被星光填滿了似的,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