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被遮蔽的童年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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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健太的指尖輕輕劃過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牆壁,觸感冰涼堅硬,像凝結了八十餘年未散的寒意。牆上鐫刻的遇難者名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在暮色中泛著淡淡的灰白,如同無數冤魂在無聲凝望。他仍清晰記得,上月遵照路曼曼的指引初抵南京時,這座紀念館帶給自己的強烈震撼——剛站在入口,肅穆的氣息便如潮水般撲麵而來,灰白的建築低緩延展,宛如一聲穿越時空的沉重歎息。入口處“300000”的遇難者數字,用刺目的鮮紅深嵌在黝黑的石碑上,即便在陰沉的天色裏,也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灼刺著人的眼眶。
    他隨著人流緩緩前行,腳下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溫潤,卻仿佛還殘留著八十多年前的血腥餘溫,每一步都像踩在曆史的傷口上。史料陳列館內,昏黃的燈光打在一張張黑白照片上:被日軍粗暴拖拽的婦女眼中滿是絕望,倒在血泊中的孩童小手還保持著抓取的姿勢,堆積如山的屍體旁,野草在血泊中扭曲生長……每一幅畫麵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震得他呼吸發緊。玻璃展櫃裏,鏽跡斑斑的刺刀仍殘留著暗紅色的印記,受害者的破舊衣物上血跡早已發黑凝固,當時的報紙報道字跡模糊,卻字字句句都在無聲訴說著那段暗無天日的曆史。走到“萬人坑”遺址時,裸露的白骨層層疊疊,有的骨骼扭曲變形,仿佛還能窺見死前的掙紮與痛苦。健太忍不住停下腳步,指尖冰涼,喉嚨裏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眼眶瞬間被溫熱的潮水淹沒。
    十三年前,廣島核爆紀念日的餘暉還未散盡,廣場上的人群漸漸散去,晚風帶著草木的清香吹拂而來,卻吹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哀傷。今天是廣島***轟炸N周年,廣場上的黑白橫幅被晚風扯得微微作響,首相的致辭透過擴音器傳來,那句“我國作為唯一核爆受害國的使命”像根細針,輕輕刺了刺他的耳膜,帶著一種刻意回避的尖銳。
    十歲的健太牽著母親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昏黃的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石板路上晃悠。他仰頭望著母親的側臉,路燈的光勾勒出她緊繃的下頜線,脆生生地問:“媽媽,為什麽廣島會被投***呀?是我們做錯了什麽嗎?”
    母親的腳步猛地頓住,握著他的手驟然收緊,指尖的涼意透過掌心傳來,像一塊冰碴子硌在皮膚上。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片濃重的陰影,沉默像暮色一樣緩緩漫上來,足足持續了三秒。健太能看到她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千言萬語,最終隻聽到一聲低啞的回應:“小孩子別問這麽多,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那一刻,健太心裏埋下了疑惑的種子。他記得母親眼神裏的慌亂與躲閃,記得她轉身時微微佝僂的背影,那不是不知答案的迷茫,而是不願言說的沉重,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從那以後,他開始悄悄留意關於戰爭的一切。曆史課上,老師講到“南京事件”時總是匆匆帶過,隻含糊其辭地說那是一段複雜的過往;圖書館裏,相關的書籍要麽被束之高閣,藏在最隱秘的角落,要麽內容語焉不詳,滿是模糊的表述。
    直到上周,他在書房櫃子的角落,翻到那本被舊報紙層層包裹的《南京大屠殺紀實》。泛黃的書頁邊緣已經卷起,紙頁上還帶著淡淡的黴味,黑白照片上的慘狀、詳實的文字記錄,與南京紀念館裏看到的一切精準重疊,像一把鑰匙,轟然打開了塵封多年的真相。他終於懂了母親當年的沉默——那沉默裏,有對曆史罪行的刻意回避,有對受害者的深切愧疚,更有對下一代無法言說的複雜心緒,是不願麵對卻又無法逃避的沉重。
    健太抬頭望向天空,星光點點亮起,像無數雙遇難者的眼睛,靜靜凝視著這片大地。他摸出手機,指尖微微顫抖,點開和路曼曼的聊天框,敲下一行字:“站在這裏,我終於明白,承認苦難是為了銘記,直麵罪行才是通往和平的第一步。”發送完畢,他握緊了口袋裏那張南京紀念館的門票存根,粗糙的紙質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仿佛在提醒他這份關於真相與責任的重量,沉甸甸的,壓在心頭,也刻進骨髓。
    圖書館的自習區還浸在最後一抹天光裏,暖黃的台燈在桌麵投下圓融的光暈,將路曼曼的側影勾勒得愈發柔和。她舉著手機的指尖纖細,屏幕透出的冷白光線映在她澄澈的眼眸中,像揉碎的碎鑽沉在暮色的柔波裏,閃爍著細碎的亮。她先是用指腹輕輕點了點視頻畫麵裏紀念館那麵斑駁的名字牆,指尖劃過屏幕時帶著幾分鄭重,隨即抬眼看向鏡頭那頭馬小跳微微發紅的耳尖——那抹紅從耳廓蔓延到耳後,像被夕陽染透的雲朵,藏不住方才爭執的窘迫。
    路曼曼的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那笑意從唇角漾開,漫到眼底,讓她原本略帶銳利的眼神都柔和了幾分。她的語氣裏裹著點恰到好處的調侃,尾音輕輕上揚,卻在字裏行間藏著不容忽視的認真:“你看,光靠一味發怒解決不了問題吧。像剛才那位大叔,你跟他爭得麵紅耳赤,額角的青筋都跳起來,唾沫星子橫飛的模樣,他隻會更執拗,像塊在寒冬裏凍透了的石頭,捂多久都暖不熱;可你把太爺爺躲在菜窖裏,聽著外麵的槍聲連哭都不敢出聲的故事慢慢講出來,再把紀念館牆上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擺到他眼前,他不就慢慢鬆了攥著筆記本的手——你沒注意吧,他指節都泛白了,後來卻一點點舒展,眼神也從最初的強硬,慢慢軟成了一汪水嗎?”
    話音落下,她把手機又往眼前湊了湊,屏幕上的紀念館照片愈發清晰。那麵名字牆鋪滿了整個畫麵,黑色的宋體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暗夜裏綴滿天空的星光,每一顆都承載著沉甸甸的過往,在屏幕的光線下閃閃發亮。“發火就像往冰麵上潑冷水,非但融不了冰,隻會讓冰結得更厚,兩個人心裏的隔閡也越來越深;但把這些實實在在的人和事擺在麵前,讓他自己去看、去想、去感受,倒像暮色裏吹過的晚風,帶著草木的清香,輕柔卻有力量,能一點點吹化心裏那些擰成疙瘩的執拗。”
    她的聲音放得極輕,比窗外漸漸沉下的夜色還要柔和,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碎的影子,像蝶翼輕輕顫動。連平時愛瞪馬小跳的眼神,此刻都軟得像裹了一層溫水,順著屏幕的光線,緩緩淌向鏡頭那頭的少年。
    健太的足跡,深深印刻在一座座承載民族傷痛的展館之間——從旅順日俄監獄舊址博物館到大同煤礦紀念館,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著山河破碎的嗚咽,無聲訴說著那段黑暗歲月的千鈞重量。
    踏入旅順紀念館的刹那,凜冽的壓抑感便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讓人窒息。發黑的刑具泛著森冷的寒光,斑駁的牢房牆壁上,暗紅的血痕早已凝固成永恒的傷痛,仿佛能聽見當年受害者在酷刑下的淒厲悲鳴,穿透歲月的阻隔直刺人心。講解員的聲音低沉而肅穆,指著展區內的史料緩緩道:“這裏曾是日軍殘害中國人的人間地獄,無數仁人誌士在此遭受煉獄般的折磨,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健太凝視著那些鏽跡斑斑的鐐銬,指尖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胸腔中翻湧的悲憤幾乎要衝破胸膛。
    從一座展館到另一座展館,健太的腳步始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步都似踩在曆史的傷痕之上,難以抬起。大同煤礦萬人坑的展區內,累累白骨層層疊疊,有的顱骨帶著猙獰的裂痕,有的四肢骨骼扭曲錯位,仿佛還能看見當年礦工們在黑暗礦井中被壓榨至死的痛苦模樣。這些白骨並非冰冷的遺骸,而是鐫刻著“以人換煤”殘酷掠奪的活證,每一塊骨骼的紋路裏,都藏著侵略者對資源的貪婪,每一處骨骼的破損,都在無聲控訴著他們視人命如草芥的冷血。
    轉過展區,細菌戰實驗室的場景更令人不寒而栗。玻璃櫃中,鏽跡斑斑的培養皿、帶著汙漬的注射針管、扭曲變形的實驗器械整齊排列,這些看似普通的金屬器具,卻是反人類滔天罪行的直接見證者。冰冷的金屬表麵仿佛還殘留著無辜受害者的血淚,空氣中似乎仍彌漫著絕望的氣息,讓人不由得聯想到當年無數同胞在實驗室中遭受的非人折磨,那些痛苦的嘶吼與無助的掙紮,仿佛穿透時空,在展館中久久回蕩。
    走到“慰安婦”主題展區,牆上一張張泛黃的照片,展櫃裏一件件破舊的衣物,以及屏幕上循環播放的證詞錄像,瞬間將人拉入那段山河破碎的黑暗歲月。“她們把我關在小黑屋裏,日夜遭受折磨,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陽光了……”一位幸存者的聲音顫抖著,字字泣血,道盡了戰爭年代女性遭受的無盡屈辱。那些飽含血淚的文字證詞,一筆一劃都寫滿了痛苦與絕望,每一個字眼都像一把尖刀,刺痛著參觀者的心靈,讓人體會到戰爭對女性尊嚴的無情踐踏,以及她們在絕境中掙紮的悲歌。
    健太遠遠望見馬小跳和路曼曼,眼眶的紅意尚未完全褪去,瞳孔裏還映著博物館中白骨交錯、血淚交織的虛影,那份來自曆史的震撼如巨石般沉沉壓在心頭。他腳步有些踉蹌地走上前,茫然卻又帶著一絲執拗的目光緊緊鎖住馬小跳,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兩下,少年青澀的嗓音裏,沉甸甸地墜著無法言說的沉重:“我在館裏站了好久,那些白骨上的裂痕、證詞錄音裏的哭腔,到現在都在我腦子裏盤旋……我知道,我們島國人曾對華夏犯下了太多不可饒恕的侵略罪行,那些苦難過往,是刻在你們民族骨血裏的傷疤。”
    他頓了頓,手指緊張地摳著書包帶,指節泛白,語氣裏摻著幾分急切的天真:“可是我讀過你們的史書,知道華夏向來有包容天下的胸懷,是真正的大國風範。當年猶太人都能原諒德國,你們……就不能也原諒我們嗎?”說這話時,他眼裏閃著微弱的期待,卻又因底氣不足而飛快垂下眼瞼,仿佛在等待一個能讓他卸下心頭重負的答案。
    “原諒?憑什麽原諒!”馬小跳猛地攥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臉頰漲得通紅,眼裏翻湧著抑製不住的怒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利與激昂,“你們島國人當年在華夏大地上燒殺搶掠,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可到了現在,你們不僅不尊重曆史,反而篡改教科書、參拜神社,對我們華夏人依舊滿是仇視——這樣的你們,有什麽資格奢求我們的原諒!”
    健太的話語像一根細針,狠狠紮進路曼曼的心裏,怒火瞬間在胸腔裏翻湧,卻被她強行壓下,隻化作指尖不易察覺的顫抖,悄然攥緊了衣擺。她側眸看向身旁的馬小跳,他額角青筋凸起,呼吸粗重,拳頭攥得咯咯作響,顯然已是怒不可遏。路曼曼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抬起手臂,手腕微沉,對著馬小跳輕輕擺了擺手,動作幅度不大,卻透著一種沉靜的力量,平靜的目光掃過馬小跳因憤怒而漲紅的臉,示意他稍作忍耐。
    轉過身,她麵向健太,臉上不見絲毫暴怒,甚至未曾皺一下眉頭,唯有下頜線微微收緊,泄露了一絲隱忍。她的目光緩緩掠過健太的臉,深邃而平靜,如同一潭結了薄冰的湖水,底下藏著洶湧的寒濤。
    沉默兩秒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平穩,每個字都清晰得擲地有聲:“先輩們的鮮血,華夏大地的傷痕,不是我們這些後輩有資格輕易放下的。原諒二字太重,我們擔不起,也絕不會替那些逝去的靈魂、受創的同胞,輕易說出口。”
    說完,她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將眼底未熄的怒火徹底掩藏,隻留下一身沉靜的克製。
    健太沉默了許久,肩膀微微垮了下來,最終隻是輕輕吐出兩個字:“好吧!”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尖泛白,原本就未褪盡紅意的眼眶,此刻又泛起了一層濕潤。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掠過馬小跳依舊緊繃的側臉,最終落在路曼曼沉靜的臉上,眼神裏少了之前的急切與期待,多了幾分茫然與沉重,仿佛終於明白,有些傷痕從來不是“原諒”二字就能輕易抹平的。
    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以前在課本裏讀到的,都是被簡化過的曆史,從來不知道……不知道那些苦難竟然如此沉重。”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回去之後,會把今天看到的、聽到的,告訴我的同學和家人。也許我一個人的力量很小,但我想讓更多人知道,那段曆史不該被遺忘,更不該被篡改。”馬小跳緊繃的下頜線稍稍鬆弛,路曼曼也緩緩抬起眼簾,看向他的目光裏,多了幾分複雜的動容,少了幾分先前的隱忍怒火。
    之後的日子裏,健太沉浸在一部部揭露二戰黑暗曆史的電影中。銀幕上,南京城的斷壁殘垣間,遇難者絕望的嘶吼、堆積如山的屍體,將日軍屠城的慘狀狠狠砸進他的眼底,每張照片都成為無法磨滅的印記;七三一部隊的實驗室裏,冰冷的器械、飛濺的血痕與掙紮的身影,無聲訴說著活體解剖、細菌實驗的滔天罪行,鏡頭下的絕望氣息仿佛穿透銀幕,縈繞在他心頭;東極島的海浪聲中,被強征勞工的嗚咽、被屠殺村民的悲鳴交織回蕩,電影裏的每一段劇情,都帶著無盡的哀怨與不甘,重重敲擊著他的靈魂。
    當“你若記得,我便活過”這句泣血的話語穿透展區的沉寂,健太猛地駐足,喉結劇烈滾動,心頭狠狠一顫,像是有什麽東西徹底碎裂又重新凝聚。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的迷茫與掙紮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堅定,仿佛在這一刻,終於下定了某種跨越半生的決心。
    次日天未破曉,健太便提著一個厚重的帆布包,趕上了飛往島國的最早一班飛機。帆布包裏,裝著他連夜整理的史料、照片複印件與手寫的筆記。他鬢角的白發在晨光中泛著霜色,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臉上依舊帶著中年人的滄桑與疲憊,可那挺直的脊背、堅定的眼神,卻昭示著他已然扛起了那份遲來數十年的曆史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