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金鱗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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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乾領命而去,如同夜色中的一道青煙,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蘇州城的街巷,開始追尋那條關乎複仇成敗的關鍵線索——丫鬟小蓮的蹤跡。房間裏,再次隻剩下金海與蘇清音二人。
    燭火輕輕搖曳,在牆壁上投下兩人相依的身影。經曆了大悲大喜,又得知了關鍵線索,蘇清音似乎暫時從那種沉湎於仇恨的極致情緒中抽離了出來。她沒有再去碰那個紫檀木盒,也沒有繼續沉浸在悲傷裏,而是將目光投向跳躍的燭芯,眼神有些悠遠,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武大哥,以後我就叫你武大哥吧,”她忽然輕聲開口,聲音還帶著一絲哭後的微啞,卻異常平靜,“你想聽聽……我以前的事嗎?”
    金海微微一怔,隨即點頭,溫聲道:“你若願意說,我自然想聽。”他知道,此刻的她,需要的或許不是一個謀士的分析,而是一個可以傾聽的港灣。
    蘇清音將身體微微靠向椅背,目光依舊沒有焦點,仿佛在透過眼前的虛空,看著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很多人都說,蘇家小姐蘇清音,自幼便聰慧過人,是經商奇才,是百花榜上的絕色。”她唇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帶著自嘲的弧度,“但他們不知道,小時候的我,其實是個混世魔王。”
    金海訝然,很難將“混世魔王”這四個字與眼前這個清冷如玉、智計深沉的女子聯係起來。
    “是真的,”蘇清音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繼續道,“我雖是女孩,卻比男孩子還要頑劣。不喜歡讀書寫字,更不耐煩學什麽女紅刺繡。就喜歡爬樹掏鳥窩,帶著家丁護院滿院子瘋跑,偷偷溜出府去市集上看雜耍,甚至……還跟人打過架。”她的聲音裏,罕見地帶上了一絲屬於少女時代的、鮮活而調皮的笑意。
    “父親他……非但不責罰,反而極為寵溺。他說,我蘇家的女兒,不必拘泥於世俗禮法,開心便好。隻要不欺壓良善,不做違心之事,捅破了天,也有他這個做父親的頂著。”說到父親,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懷念與酸楚。
    “許是仗著父親寵愛,越發無法無天。直到……我十歲那年。”蘇清音的語氣陡然一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生了一場怪病。”
    “怪病?”
    “嗯,”蘇清音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袖,仿佛那場病痛留下的陰影仍在,“起初隻是身上偶爾起些紅疹,關節酸痛,以為是受了風寒。後來,情況越來越糟。臉上、身上開始長出大片大片的紅斑,形似蝴蝶,日光一照便疼痛難忍。手指腳趾時常發白發紫,冰冷刺骨,仿佛不是自己的。渾身無力,怕冷怕累,稍微走動便氣喘籲籲,如同一個紙糊的人兒。”
    金海聽著她的描述,眉頭漸漸皺緊。這些症狀……紅斑、光敏感、關節痛、雷諾現象(手指發白紫紺)、全身乏力……這聽起來,極其像是……
    “紅斑狼瘡?”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這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在古代,幾乎是不治之症!
    蘇清音猛地轉過頭,眼中充滿了震驚與不可思議:“武大哥……你……你怎麽知道?”這個病名,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就連當年那些名醫,也大多稱之為“鬼麵瘡”、“虛勞絕症”!
    金海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失言了。他連忙掩飾道:“哦,我……我曾聽一位海外奇人提起過類似的病症,名曰‘紅斑狼瘡’,症狀與你所言極為相似。此病……在當時,確是無藥可醫的絕症。”
    蘇清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看看他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但她並沒有追問,隻是點了點頭,語氣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恍惚:“是啊,絕症。父親請遍了江南名醫,甚至重金托關係請來了宮裏的禦醫,都束手無策。他們都說……我活不過十二歲。”
    房間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燭火劈啪作響。金海能想象到,當時那個原本活潑頑皮的女孩,是如何在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陰影下,一點點失去光彩的。
    “就在蘇府上下絕望,連父親都開始為我準備後事的時候,”蘇清音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一位雲遊的道姑,來到了蘇府門前。”
    “道姑?”
    “嗯。她看起來年紀不大,卻氣質出塵,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她隻說與我蘇家有緣,要見我一麵。父親那時已是病急亂投醫,便請了她進來。”蘇清音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枚玉蘭花玉墜上,“她見到我之後,什麽都沒說,隻是取出了一枚玉墜,就是這枚玉蘭花玉墜。她親手為我戴上,又吩咐父親,在府中多植玉蘭樹,尤其是我居住的院落周圍。”
    “說來也怪,”蘇清音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自戴上這玉墜,院中玉蘭漸次花開之後,我的病,竟真的開始好轉了!身上的紅斑漸漸消退,力氣也慢慢恢複,不再那般畏光怕冷……不過半年光景,我便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徹底痊愈了!而且……”她頓了頓,看向金海,“病愈之後,我發現自己變得與從前截然不同。不再頑劣,心性沉靜,過往覺得晦澀難懂的書籍,如今看過一遍便能了然於胸,甚至能舉一反三。看待人和事,也仿佛能一眼看到本質,通透無比。”
    金海聽得心中駭然。一枚玉墜,改變了一個人的體質,甚至開啟了某種……“慧根”?這跟他那塊神奇的玉牌相似。玉牌這已經超出了他理解的認知範疇,近乎於神跡了!難道這世上,還有如此神奇的物件?
    “那道姑……可還說了什麽?”金海追問,他感覺關鍵就在這道姑身上。
    蘇清音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道姑在我痊愈後,便欲離去。臨行前,她對我父母說了一些話,當時我年紀小,聽得似懂非懂,如今回想起來,卻字字如讖。”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吟道:
    “玉蘭含翠,劫火紅蓮。
    家傾巢覆,十六之限。
    金鱗非池,遇水衝天。
    宿命交織,共挽狂瀾。”
    這四句偈語如同帶著某種魔力,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讓金海心頭劇震!
    “玉蘭含翠,劫火紅蓮。”——蘇清音因玉蘭玉墜獲救,但家族卻將遭遇血火之劫?
    “家傾巢覆,十六之限。”——蘇家覆滅,而她當時,正好是十六歲!分毫不差!
    “金鱗非池,遇水衝天。”——金鱗,指的不就是跟他這個金字相關嗎?但不知道是金海的金還是金狀元的金。非池中物,遇水(金海的海水)便可一飛衝天!
    “宿命交織,共挽狂瀾。”——與她的宿命之人命運早已交織在一起,需要共同麵對災難,力挽狂瀾!
    一切都對上了!這道姑的預言,竟然在多年後一一應驗!
    蘇清音望向金海,眸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有宿命的歎服,有找到依靠的慶幸,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情愫:“蘇家出事,我僥幸逃脫,流落至清河縣。當我聽聞周伯說‘金狀元’這個名字,便覺得命中注定,尤其是聽聞你的各種奇聞之後,就覺得你就是那個非池之金鱗。看到你雖出身微末卻能逆天改命,行事手段異於常人,仿佛冥冥中有種力量在推動。我便想起了道姑的偈語……‘金鱗非池,遇水衝天’。我知道,你就是偈語中那個‘金’,是我蘇清音等待的宿命之人,是我複仇……以及未來唯一的希望。”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與坦然:“所以,我才會選擇留在你身邊,助你事業,甚至……甚至主動親近。並非不知禮法,而是……我知道,你我之間,早已被命運捆綁在了一起。”
    說著,她輕輕站起身,走到金海身邊,如同在蘇府廢墟中那般,自然地偎依進他的懷裏,將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有力而稍顯急促的心跳,閉上了眼睛。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悲傷,而是一種找到歸宿的安心與疲憊。
    “我有些累了……”她喃喃道,聲音漸低。
    金海緊緊地擁抱著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穿越、玉牌、自身的巨變、蘇清音的神奇經曆、道姑的預言、宿命的偈語……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遠超他想象的、宏大而神秘的局麵。他原本隻以為自己是個幸運的穿越者,想要在這北宋末年賺點錢,過上好日子。可現在,他似乎被卷入了一個早已編織好的命運之網中,而懷中的這個女子,便是與他緊緊相連的那根最重要的線。
    感受著懷中人兒逐漸平穩的呼吸,金海心中充滿了憐惜與一種沉甸甸的責任。他低頭,看著蘇清音恬靜的睡顏,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柔和的陰影,那枚玉蘭花玉墜從她微敞的衣領間滑出,靜靜地貼在她的肌膚上。
    他也感到一陣疲憊,正欲吹熄燭火,擁著她睡去。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再生!
    那枚貼在蘇清音胸前的玉蘭花玉墜,毫無征兆地,忽然散發出一層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見的、柔和的白色光暈!那光暈如同呼吸般,微微漲縮著,仿佛擁有了生命!
    幾乎在同一時間,金海感到自己胸口也是一陣溫熱!他下意識地低頭,扯開衣襟,隻見那枚自他穿越以來便一直佩戴、治愈過他傷勢、並似乎改造了他身體的奇異玉牌,此刻也正散發出淡淡的、與玉墜光芒交相輝映的紅色光暈!
    一白一紅,兩團柔和的光暈在黑暗中靜靜地閃爍著,彼此靠近,仿佛久別重逢的故友,在無聲地交流,在共鳴!它們散發出的光芒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而神秘的氣息,將相擁的兩人籠罩其中。
    金海徹底驚呆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這超乎理解的一幕。
    玉墜與玉牌……它們竟然能相互感應?!
    這道姑的玉墜,和自己穿越帶來的玉牌,難道本是同源?!
    那道姑究竟是誰?自己的穿越,難道也並非偶然?!
    那句“宿命交織”,難道指的不僅僅是他們兩人,還包括了這兩件神秘的玉器?!
    無數個疑問如同潮水般湧上金海的腦海。他低頭,看著懷中安然入睡、對這一切毫無所覺的蘇清音,又感受著胸前玉牌傳來的、與那玉墜光芒相互呼應的溫熱,一個念頭不可抑製地升起:
    難道他們二人,真的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相知、共同麵對未來的風浪?
    這一刻,科學與理性似乎失去了作用,一種玄而又玄的宿命感,將兩人緊緊包裹。
    夜色深沉,客棧外傳來隱約的更梆聲。房間內,燭火不知何時已然熄滅,隻有那一白一青兩團微弱而神秘的光暈,在黑暗中執著地閃爍著,交織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跨越了時空的、古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