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扈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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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家莊的晚宴,氣氛算不得融洽。祝朝奉雖盡了地主之誼,言語間對蘇清音多有撫慰,承諾會全力追查蘇家冤案線索,但席間祝虎那毫不掩飾的、如同毒蛇般陰冷的目光,始終纏繞在金海身上,偶爾與金海視線相撞,更是毫不避諱地流露出輕蔑與敵意。
    祝龍作為長子,較為持重,與金海客套了幾句,多是詢問些陽穀縣的風物,但言語間也帶著一絲對金海身份和能力的審視。唯有老三祝彪,心思相對單純,對蘇清音的遭遇真心感到難過,也對金海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未婚夫”充滿好奇,問了些武藝方麵的問題,得知金海並非武林中人後,眼中不免流露出一絲失望。
    宴席過半,祝朝奉便開口道:“清音侄女一路勞頓,想必也乏了。莊內已備好上等廂房,你們今晚便在莊中好好歇息吧。”
    此言一出,祝虎眼中閃過一絲期待與貪婪。
    然而,蘇清音卻放下銀箸,起身對著祝朝奉盈盈一禮,語氣溫婉卻堅定:“多謝世伯盛情。隻是清音與扈家莊的三娘姐姐自幼相好,情同姐妹。既然已到了獨龍崗,若不去見她一麵,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清音想今晚便去扈家莊探望三娘姐姐,與她敘敘舊,還望世伯應允。”
    她這話合情合理,既全了姐妹情誼,也給了祝家莊一個台階,避免了直接拒絕安排可能帶來的尷尬,更巧妙地避開了留在祝家莊可能麵臨的、來自祝虎的潛在麻煩。
    祝朝奉聞言,花白的眉毛動了動,深深看了蘇清音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並未點破,隻是捋須頷首道:“嗯,你與三娘那丫頭確實投緣,去看看也好。既如此,老夫便不留你了。彪兒,替你清音妹妹備好馬車,護送她們去扈家莊。”
    “是,父親!”祝彪爽快答應。
    祝虎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卻也無法出言阻止,隻能冷哼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於是,宴席草草結束。金海與蘇清音在祝彪的陪同下,乘上馬車,趁著夜色,前往不遠處的扈家莊。
    扈家莊與祝家莊同處獨龍崗,互為犄角,聲氣相通。規模雖略小於祝家莊,但莊牆高厚,防衛同樣森嚴。馬車在莊門前通報後,很快便被引入莊內。
    剛下馬車,便聽到一個清脆利落、帶著幾分英氣的聲音從內院傳來:“可是清音妹妹來了?!”
    話音未落,隻見一道紅色的身影如同旋風般從廳內掠出,眨眼間便來到了近前。
    金海定睛一看,心中不由得暗讚一聲:“好一個巾幗英雄!”
    來人正是扈三娘。隻見她年紀不過二十二三歲,生的自然是極美的,但她的美,與蘇清音的清冷絕俗、潘金蓮的嫵媚妖嬈、李瓶兒的溫婉嬌柔截然不同。
    一張海棠花般明豔動人的鵝蛋臉,肌膚是健康的蜜色,透著青春的活力與光澤。兩道秀眉斜飛入鬢,帶著尋常女子少有的英氣。一雙杏眼,大而明亮,眼波流轉間,清澈有神,顧盼之際,自有一般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鼻梁挺直,唇不點而朱,此刻因欣喜而微微上揚,露出一排編貝般的皓齒。
    她身形高挑,比尋常女子高出半個頭去,穿著一身大紅色的緊身箭袖武士服,更顯得體態修長,蜂腰猿背,鶴勢螂形。一頭烏黑靚麗的長發並未像尋常閨秀般梳成複雜發髻,而是高高束成一束馬尾,用一根金環束住,幹淨利落,英姿颯爽。腰間懸著一口綠鯊魚皮鞘的寶刀,更添幾分不讓須眉的颯爽英風。
    這扈三娘,真真是天然美貌海棠花,卻是一朵帶刺的、能要人性命的霸王花!
    “三姐姐!”蘇清音見到扈三娘,臉上終於露出了自蘇家遭難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暖意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清音!真的是你!”扈三娘一把拉住蘇清音的手,上下仔細打量,見她雖然清減了些,但氣色尚好,這才鬆了口氣,隨即柳眉倒豎,怒道:“我都聽說了!那些天殺的狗賊!竟敢對蘇世伯和你們下此毒手!若讓姑奶奶我查出來是誰,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她這話語帶著江湖兒女的爽直與火爆,聽得一旁的祝彪縮了縮脖子,顯然對這位“未過門的妻子”頗為忌憚。
    蘇清音眼中含淚,卻是感動的淚,她緊緊握著扈三娘的手:“姐姐,有你這句話,清音心裏就好受多了。”
    兩姐妹執手相看,一時無語凝噎。
    這時,扈三娘才注意到蘇清音身後的金海,她那雙英氣勃勃的杏眼在金海身上一掃,帶著審視與好奇,問道:“清音,這位是?”
    蘇清音擦了擦眼角,再次介紹道:“姐姐,這位是武掌櫃,陽穀縣人氏,是……是我的未婚夫婿。”
    “未婚夫婿?!”扈三娘的反應比祝家兄弟更為直接,她瞪大了眼睛,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上上下下、毫不客氣地將金海重新打量了一遍,撇了撇嘴道:“清音,你不是開玩笑吧?就他?細皮嫩肉的,像個讀書人,能保護得了你?你這朵鮮花,怎麽就插在……咳,怎麽就許給這麽個人了?太可惜了!”
    她心直口快,想到什麽便說什麽,絲毫沒有給金海留麵子的意思。
    金海聞言,頓時一臉尷尬,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扈姑娘……在下雖然不才,但護佑清音之心,天地可鑒。”
    “光有心有什麽用?”扈三娘哼了一聲,“這世道,拳頭硬才是道理!你看我,誰敢欺負我扈三娘?”她拍了拍腰間的寶刀,傲然道。
    蘇清音連忙打圓場:“姐姐,武大哥他……他與旁人不同。此事說來話長,容我日後慢慢與你細說。”
    扈三娘見蘇清音維護金海,雖然依舊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對金海道:“喂,那個姓武的,我妹妹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兒,又受了這麽多苦,你若是敢對她有半點不好,看姑奶奶我不拆了你的骨頭!”
    金海隻能連連拱手:“不敢,不敢。”
    一旁的祝彪見氣氛有些尷尬,連忙道:“三妹,人我已送到,父親還等著我回話,我就先回去了。”
    扈三娘揮揮手:“去吧去吧,替我向祝世伯問好。”
    祝彪如蒙大赦,趕緊溜了。
    扈三娘這才拉著蘇清音的手,親熱地說道:“好妹妹,別站在外麵了,快隨我進屋!我們姐妹倆今晚可得好好說說話!你這些日子受苦了……”
    蘇清音非常納悶:“三姐姐,祝三哥不是你的未婚夫嗎?你們怎麽這麽不冷不熱的,難道兩口子在鬧別扭?”
    “別提了,回頭再說”扈三娘一臉無奈。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蘇清音往裏讓,完全把金海晾在了一邊。
    到了客廳,扈太公聽聞故人之女到來,也出來相見,又是一番唏噓感慨,對蘇清音多加安慰,並也表示扈家莊會盡力相助。
    敘話之後,扈三娘便迫不及待地拉著蘇清音去了自己的閨房,說是要說說體己話,臨走前還回頭衝著金海扮了個鬼臉,戲謔道:“喂,武大官人,今晚你媳婦兒可就歸我啦!你可不許吃醋哦!”
    說罷,也不管金海什麽反應,便笑嘻嘻地拉著蘇清音走了。
    金海站在原地,看著蘇清音被扈三娘拉走的背影,以及她回頭投來的那一抹帶著歉意和依賴的眼神,心中竟真的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
    扈家莊的下人將金海引至一間收拾幹淨的客房。房間布置簡潔,比起祝家莊的奢華,更多了幾分武將之家的硬朗。
    獨自一人坐在房中,金海忽然覺得這房間空蕩得有些過分。耳邊似乎還回響著蘇清音清越的聲音,鼻尖仿佛還縈繞著她身上那清冷的梅香。這一路南下北上,無論是同乘一車的微妙,還是海邊相擁的悸動,亦或是客棧中那無聲的陪伴與昨夜玉器共鳴的震撼……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尤其是經曆了昨夜那宿命般的共鳴與相擁而眠後,他似乎已經習慣了身邊有她的存在,習慣了那份清冷中透出的依賴與溫暖。
    如今,這突如其來的“獨守空房”,反而讓他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適應。屋子裏安靜得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種莫名的煩躁和空虛感,悄然爬上心頭。
    他倒了一杯冷茶,一飲而盡,試圖壓下這股奇怪的情緒。
    “我這是怎麽了?”金海捫心自問,“難道……我真的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喜歡上蘇清音了?”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起初,他收留她,是看重她的才華,是出於同情,也是因為那道姑的偈語和宿命的牽引。後來,是欣賞她的智慧與堅韌,是憐惜她的遭遇。再後來,是那共同經曆生死、彼此托付信任的羈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份感情悄然變了質?是在她於海灘上赤足嬉戲,回眸一笑的瞬間?是在她於廢墟中強忍悲痛,尋找線索的倔強側影?還是在她於密室中,將家族巨富和自身命運全然托付給他的那一刻?或者,僅僅是這些夜晚,那無聲的陪伴與逐漸熟悉的體溫?
    金海不是懵懂少年,他有著前世的記憶和閱曆。他清楚地知道,習慣、依賴、憐惜、欣賞,甚至欲望,都並不完全等同於愛情。但此刻心中這種因她不在身邊而產生的空洞與躁動,卻又如此真實。
    他想起她伏在自己懷中哭泣時的脆弱,想起她談論商業布局時的神采飛揚,想起她麵對仇人線索時的冰冷決絕,也想起她偶爾流露出的、隻在他麵前展現的一絲羞澀與依賴……這些畫麵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無比鮮活、無比深刻的蘇清音。
    “宿命……感情……”金海喃喃自語,心中一片混亂。他原本隻想利用穿越的優勢,在這北宋末年安穩致富,過上逍遙日子。可命運的漩渦,卻將他越卷越深,不僅卷入權勢鬥爭,更牽扯進如此複雜糾葛的情感之中。
    他推開窗戶,望著扈家莊沉靜的夜色,遠處隱約傳來巡夜莊丁的腳步聲。清涼的夜風吹入,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煩悶。
    這一夜,對於金海而言,注定輾轉難眠。而隔壁院落中,那對久別重逢的姐妹,想必正在燭下竊竊私語,其中定然少不了關於他這個“未婚夫”的話題。
    金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蘇清音這個女人,不知何時,已然在他心中占據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這份認知,讓他有些茫然,有些無措,卻也隱隱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