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五章 百日築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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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夏來,庭院中的石榴花開了又謝,不知不覺,自白恩老爺子住進金府,定下那嚴苛的“百日築基”之期,已整整過去了一百個日夜。
    這一百天,對金海而言,堪稱脫胎換骨。每日寅末起身,子時方歇,幾乎全部時間都投入到了那套融合了秘傳樁功、極限體能、變態反應訓練以及殘酷排打、藥浴恢複的完整體係之中。汗水浸透了後院每一寸土地,藥香彌漫了西跨院的每一個角落,身上的青紫淤痕去了又來,最終漸漸淡去,化作肌膚下更為堅韌的底蘊。
    雖然隻是百日,實際上比尋常人練習五年的時間還要恐怖的多。
    變化是肉眼可見的。原本因玉牌改造而挺拔的身形,此刻更顯精悍凝練,肌肉線條流暢如獵豹,不見過分賁張,卻仿佛每一寸都蘊藏著爆炸性的力量。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觸感堅韌如老牛皮。目光開闔間,少了往日的浮躁與偶爾流露的精明算計,多了份磐石般的沉靜與鷹隼般的銳利。呼吸綿長深遠,行走坐臥間,下盤穩如山嶽,動**調自然,儼然已有了幾分武道有成者的氣象。
    體內那團內力,早已不再是當初的小指粗細。在混元樁的接引、玉牌的輔助以及日複一日的壓榨錘煉下,它已壯大如嬰兒手臂,於丹田中緩緩旋轉,氤氳如霧,凝實如水銀。心意微動,暖流便瞬間通達四肢百骸,帶來沛然莫禦的力量感與輕靈如羽的速度加成。他曾偷偷試過,全力一拳擊打特意加固過的青石墩,石墩表麵雖未碎裂,卻印下了一個清晰的拳印,邊緣石粉簌簌落下。
    更重要的是,在每日與白恩老爺子那絕不留情的“實戰對練”中,他真正將練法與打法逐漸融合。從最初的三招即潰,到後來能勉強支撐十招、二十招,反應、預判、臨機應變的能力飛速提升。挨打,成了他最有效的老師,身體的每一個痛楚信號都在告訴他哪裏是破綻,該如何防護,如何反擊。
    這一日清晨,天光微熹,晨露未晞。西跨院的小練武場上,金海與白恩相對而立。經過一夜藥浴調息,金海狀態正值巔峰,周身氣血充盈,內力活潑,眼中戰意灼灼。
    “師父,請指教!”金海抱拳一禮,架勢沉穩,氣息均勻,再無百日前的毛躁與急於求成。
    白恩依舊是那副邋遢隨意的樣子,手裏甚至拎著那個從不離身的酒葫蘆,他灌了一口,咂咂嘴,渾濁的老眼在金海身上掃了一圈,微微頷首:“嗯,精氣神都養得不錯。來,讓老頭子掂量掂量,這一百天的米,你吃下去長了幾分力氣。”
    話音未落,金海已動!沒有試探,起手便是太祖長拳中最為迅猛的“跨步登山”,身形如繃緊的弓弦驟然釋放,一步跨出便是丈餘距離,右拳直搗中宮,拳風破空,發出低沉的嗚咽之聲!這一拳,快、準、狠,更兼下盤紮實,後勁綿長,已是得了太祖長拳剛猛雄渾的精髓。
    白恩眼中精光一閃,似乎對金海這進步頗為滿意,但他腳下未動,隻是上身如同風中柳絮般向後微微一仰,金海那淩厲的拳鋒便以毫厘之差擦著他的鼻尖掠過。與此同時,白恩左手酒葫蘆向上一撩,看似隨意,卻精準地敲向金海肘部麻筋。
    金海早有預料,擰腰轉胯,拳勢未盡便已化直為橫,變為“橫掃千軍”,左臂如鋼鞭般掃向白恩腰肋,同時右拳回收護住中門。攻防轉換,流暢自然。
    白恩“咦”了一聲,似乎沒想到金海變招如此之快,他不再托大,腳下步伐一錯,如同醉漢踉蹌,險之又險地避開這記橫掃,手中酒葫蘆順勢下砸,點向金海膝蓋。
    師徒二人瞬間戰在一處。金海將百日苦練的成果盡數施展,太祖長拳的招式信手拈來,時而如長江大河,攻勢滔滔不絕;時而如淵渟嶽峙,防守密不透風。他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三成不止,力量更是沉雄,拳腳與空氣摩擦,發出清晰的爆鳴。更難得的是,他不再拘泥於固定套路,而是根據白恩的反應隨時調整,虛實結合,指上打下,聲東擊西,已初具實戰高手風範。
    白恩也不再是當初那種隨意碾壓的姿態。他固然依舊從容,但麵對金海日益精純的拳力和愈發刁鑽的攻擊角度,也需要認真應對。他的身法依舊飄忽,手法依舊精妙,往往在間不容發之際化解危機,並還以顏色。但金海如今抗擊打能力大增,許多原本足以讓他瞬間失去戰鬥力的攻擊,如今隻能讓他身形微晃,咬牙便能撐住。
    轉眼間,三十幾個回合過去。場中拳影翻飛,腿風呼嘯,兩人身形交錯騰挪,快得令人眼花繚亂。金海雖然額角見汗,呼吸略顯粗重,但眼神依舊明亮,拳架子絲毫不亂,攻防有度,竟與白恩鬥了個旗鼓相當,未露明顯敗相!
    “好小子!”白恩在格開金海一記勢大力沉的“馬步衝拳”後,抽身後退兩步,朗聲笑道,“這一百天,沒白費!你這太祖長拳,算是真正入了門,有了自己的‘意’了。單論這拳法根基,江湖上許多練了十幾二十年的所謂好手,也未必及得上你!”
    能得到眼高於頂的白恩如此評價,金海心中也不由湧起一股自豪與欣慰,百日非人折磨帶來的種種苦楚,仿佛在這一刻都值了。他吐氣開聲,抱拳道:“全賴師父悉心栽培!”戰意更濃,腳步一滑,便欲再度搶攻。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隻見白恩忽然仰頭,將葫蘆中剩餘的酒液“咕咚咕咚”盡數灌入喉中,隨手將空葫蘆往後一拋。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紅暈,原本清明的眼神瞬間變得迷離恍惚,身形也開始搖搖晃晃,腳下如同踩了棉花,左一步,右一步,踉踉蹌蹌,仿佛隨時都會醉倒在地上。
    金海一怔,攻勢不由緩了半分。師父這是……喝醉了?可剛才那葫蘆裏明明沒剩多少酒了啊?
    就在他這微微愣神的刹那,白恩動了!
    不,那不是正常的“動”。隻見他仿佛被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一個趔趄,歪歪斜斜地朝金海懷裏撞來,雙手胡亂揮舞,毫無章法,破綻百出。
    金海雖疑,但實戰養成的本能讓他毫不猶豫,右掌立起,便欲格開對方看似軟弱無力的手臂,同時左拳蓄勢,準備趁其重心不穩予以重擊。
    然而,他的手剛剛觸及白恩的手臂,卻感覺如同碰到了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那股看似綿軟的力道陡然變得刁鑽無比,順著他的格擋之勢一引一帶。金海頓覺重心被引偏,蓄勢的左拳竟不知該打向何處。而白恩那踉蹌前衝的身形,卻詭異地貼了上來,肩膀似無意、又似有意地在他胸口一靠。
    “砰!”一股迥異於以往任何力道的勁力傳來,似綿實剛,似醉還醒,既有衝撞之猛,又有滲透之巧。金海隻覺得胸口一悶,氣血翻騰,腳下再也站立不住,“噔噔噔”連退七八步,方才勉強穩住身形,臉上已是一片駭然。
    不等他細想,白恩醉態更濃,口中似乎還含糊地念叨著什麽“好酒……好酒……”,身形如風中殘荷,東倒西歪,時而“醉步踉蹌”看似要跌倒,卻總能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維持平衡,並順勢發出攻擊;時而“醉臥沙場”般半仰半倒,腿影如鞭,掃向金海下盤,刁鑽狠辣;時而“醉漢拋杯”,手臂揮舞如同亂披風,看似毫無目標,卻總能在金海防禦的間隙穿過,指掌拳肘,皆能傷人。
    金海瞬間陷入苦戰!他引以為傲的沉穩拳架、敏銳反應,在這套古怪的“醉拳”麵前,竟顯得笨拙而遲鈍。對方的動作完全違背常理,無跡可尋,看似破綻百出,可每當他想抓住機會攻擊時,那“破綻”往往瞬間變成陷阱,等待他的是更詭異的反擊。對方的勁力更是奇特,忽剛忽柔,忽實忽虛,常常看似輕飄飄的一拂,卻蘊含著穿透性的暗勁,震得他筋骨酸麻。
    不到五個回合,金海已是手忙腳亂,顧此失彼。白恩一個“醉跌金瓶”,身子猛然向側後方倒去,金海下意識以為對方失足,正欲搶攻,卻不料白恩單足支地,另一腿如同蠍子擺尾,從絕不可能的角度驟然彈起,腳尖正中金海側腰。
    “呃!”金海悶哼一聲,隻覺腰間一陣劇痛酸麻,半邊身子都使不上力,再也無法保持平衡,轟然倒地。
    敗了!而且敗得比之前三十回合激戰後的落敗,更加迅速,更加莫名其妙!
    金海躺在地上,望著蔚藍的天空,大口喘著氣,胸口和腰間的疼痛不斷提醒著他剛才發生的一切。那是什麽拳法?如此怪異,如此……厲害!
    白恩此刻已收勢站定,臉上的紅暈迅速褪去,眼神恢複清明,哪還有半分醉態?他走到金海身邊,蹲下身,嘿嘿笑道:“怎麽樣,小子?迷糊了吧?”
    金海掙紮著坐起,苦笑道:“師父,您剛才那是什麽功夫?怎麽跟……跟喝醉了酒打架似的,完全摸不著頭腦?”
    “摸不著頭腦就對了。”白恩得意地捋了捋亂糟糟的胡子,“這,便是老頭子的看家本領,也是老頭子‘酒仙’名號的真正由來——醉八仙拳!”
    “醉八仙?”金海一愣,這名字他倒是聽過,“弟子曾聽聞,我二弟武鬆,似乎也擅一套醉拳……”
    “武鬆?”白恩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他那套,大概是跟那周侗出來的野路子,打打尋常江湖漢子、官府差役或許夠用,有些靈性,但還稱不上真正的‘醉八仙’。頂多算是‘醉拳’,離‘仙’字,差著境界呢。”
    白恩此刻一改往日的撩到和不羈,他神色轉為肅穆,眼中流露出追憶與自傲:“老夫這套醉八仙,乃是得自前朝一位隱世奇人的真傳,追根溯源,與道家淵源極深。它模擬的是民間傳說中的八位仙人——漢鍾離、呂洞賓、曹國舅、藍采和、鐵拐李、何仙姑、韓湘子、張果老——醉酒後的諸般形態意趣。看似顛顛倒倒,踉踉蹌蹌,實則暗合天道自然,陰陽變化,虛實相生。”
    “其精髓,在於‘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白恩一邊說,一邊隨意擺了幾個姿勢,果然形神兼備,既有仙家飄逸,又有醉態可掬,更隱含著淩厲的殺機,“整套拳法,以醉態掩飾真實的攻擊意圖,以踉蹌步伐迷惑對手判斷,於不可能處發招,於無防備時擊敵。勁力更是獨特,講究‘綿裏藏針,柔中寓剛’,看似軟綿無力,觸之則如遭電亟,且能滲透護體勁力,專破橫練。”
    他看向金海:“你剛才感覺如何?是不是覺得我的動作完全無法預測,勁力也古怪難防?”
    金海心悅誠服地點頭:“正是!弟子感覺……好像在和一條喝醉了的泥鰍打架,渾不受力,卻又處處挨打。”
    “哈哈,比喻得不錯!”白恩大笑,“醉八仙之妙,便在於此。它不僅僅是一種拳法,更是一種極高明的戰鬥智慧與身體運用藝術。練到高深處,舉手投足皆合醉意,亦皆蘊殺機,令人防不勝防。武鬆那套,剛猛無鑄,變化多端,但是在這‘仙’意與‘道’韻上卻略顯不足,故而不能稱之為正宗。”
    金海聽得心馳神往,方才那短短幾回合的交手,雖被揍得頗慘,卻也讓他窺見了這門奇功的無窮魅力與強大威力。若自己能學會……
    白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正色道:“你百日築基,根基打得頗為紮實,尤其心性堅毅,耐得住打磨,已有資格接觸更高深的武學。這醉八仙,老頭子我可以傳你。”
    金海大喜,連忙就要拜謝。
    “先別急著高興。”白恩擺擺手,“築基之事,尚未完成。你既自許二百日,便不可半途而廢。從今日起,上午依舊進行固本培元、熬打筋骨的築基功課,不可鬆懈。午後,我抽出一個時辰,傳你醉八仙拳的基礎樁功、步法與意境。記住,醉八仙重意不重形,重神不重招。你若不能領悟其中‘醉’與‘仙’的真意,練一輩子也隻是花架子。”
    “弟子明白!”金海強壓心中激動,鄭重應道。
    自此,金海的修煉日程中,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上午,他依舊是那個在缸沿、石鎖、排打下苦苦掙紮的築基武者;午後,他便化身試圖領悟“仙醉之意”的學子,跟隨白恩學習那套玄妙莫測的醉八仙。
    初學醉八仙,其難度遠超金海想象。它要求身體在極度放鬆與瞬間爆發之間自如切換,要求步法在踉蹌失衡中保持不可思議的靈動與穩定,更要求心神進入一種似醉非醉、意在形先的玄妙狀態。僅僅是最基礎的“醉步”和“醉態”模仿,就讓他吃盡了苦頭,走得歪七扭八,時而真個摔倒,時而僵硬如木偶,全然沒有白恩施展時那種渾然天成的韻味。
    白恩也不急,隻是讓他一遍遍練習,偶爾出言點撥關鍵:“想著你真的喝醉了,腳下沒根,頭重腳輕……但心裏要清醒,知道每一步踏向哪裏……對,放鬆,別繃著勁,繃著勁就像個醒著的傻子在裝醉,誰看不出來?”
    晚上藥浴時,金海除了運轉基礎心法恢複,也開始嚐試在腦海中反複揣摩白恩演示的醉八仙意境,結合前世對道家文化的一些模糊了解,去感受那種“逍遙”、“自然”、“顛倒”的意味。
    日子在汗水、藥香以及對新武學的揣摩中一天天過去。金海能感覺到,自己對身體的掌控力在醉八仙的練習中進一步提升,那種獨特的發力方式和對平衡的極致要求,反過來也促進了他築基功課的完成。他的身法越發靈動難測,勁力運用也多了幾分圓轉變化。
    百日築基,隻是一個堅實的起點。而醉八仙這門絕藝,則為金海打開了一扇通往更高武道境界的大門。前路漫漫,但他已手持鑰匙,堅定前行。下一次,當真正的危機來臨時,他或許不僅能以力破巧,更能以這“醉”中之“仙”意,讓所有敵人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