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寶刀無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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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秋初,涼風初起。庭院中那棵百年老槐的葉子邊緣已悄然染上一抹金黃。自金海在白恩麵前立下“二百日築基”的誓言,又一個百日,在汗水、藥香、拳風與近乎自虐的苦練中,悄然滑過。
    這第二個百日,與第一個百日相比,看似訓練項目變化不大,依舊是上午固本培元、熬打筋骨,下午研習醉八仙,晚上藥浴調息。但其中的細微差別與質的飛躍,唯有身處其中的金海與眼光毒辣的白恩方能深切體會。
    首先是身體的蛻變已趨近完成。每日的排打之功,如今落在金海身上,已難留下明顯淤青,更多是錘煉筋骨交鳴的“啪啪”脆響,如同鍛打即將成型的精鐵。皮膚堅韌程度更甚,尋常刀劍若不附內力,恐怕已難輕易劃破。骨骼之致密,筋肉之虯結,氣血之旺盛,都已遠超常人範疇。晚上藥浴時,玉牌引發的生機循環更為活躍,幾乎能讓他將白日訓練帶來的所有細微損傷與疲勞盡數修複,第二日又能以最飽滿的狀態投入新的錘煉。
    其次是內力的精進。丹田中那團氣感,已從“霧狀”逐漸趨於“液態”,運轉時如汞漿流淌,沉雄厚重。不僅量上更為磅礴,質上也更加凝練精純。白恩所授的混元樁與內息運行路線,讓他對內力的操控越發細膩入微,已能初步做到“意到氣到”,甚至嚐試將內力與拳腳招式做更深入的結合。
    而最大的變化,來自於對醉八仙的領悟與掌握。經過百日揣摩苦練,金海已不再是那個模仿醉態都顯得僵硬笨拙的初學者。一套醉八仙的基礎套路打下來,雖遠不及白恩那般仙意盎然、渾然天成,卻也已形神初備,步法踉蹌中暗合章法,招式散亂裏隱伏殺機。尤其是對“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這核心要訣的體會日益加深,他開始懂得如何在看似全無防備的醉態中,保持精神的高度集中與對周遭環境的敏銳感知,如何在身體放鬆甚至失衡的狀態下,瞬間爆發出致命的勁力。
    這一日,秋高氣爽,陽光透過稀疏的槐葉,在練武場上灑下斑駁的光影。金海與白恩相對而立,氣氛與百日前那場奠定後續修煉方向的比試頗有幾分相似,但兩人的氣度均已不同。
    金海靜立如鬆,氣息沉凝,周身仿佛縈繞著一層無形的、厚重而精悍的氣場。二百日的非人磨礪,不僅鍛造了他的體魄與武技,更淬煉了他的心誌,眉宇間少了青澀與躁動,多了份山嶽般的沉穩與曆經風霜的堅毅。
    白恩依舊是那副糟老頭子模樣,但看著眼前脫胎換骨的弟子,眼中卻滿是欣慰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他晃了晃手中新裝滿的酒葫蘆,開口道:“小子,二百日之期已滿。今日,便讓老頭子看看,你這二百天‘自討苦吃’,到底吃出了幾分斤兩。老規矩,先來你最熟的。”
    金海會意,深吸一口氣,抱拳道:“師父,得罪了!”
    話音落,身形已動!依舊是太祖長拳起手,但這一拳打出,氣象與百日前已判若雲泥!拳出無聲,卻隱有風雷之勢藏於內裏,速度看似不快,實則每一步踏出都如尺量般精準,封鎖了白恩可能閃避的多個角度。樸實無華的一記“衝拳”,因其力量極度凝聚、氣勢渾然一體,竟給人以無可閃避、無可抵擋的壓迫感!
    白恩眼神一亮,讚道:“來得好!”他不再托大,身形微側,以掌代刀,斜切金海手腕,用的依舊是太祖長拳中的化解招式,但勁力之純、角度之刁,顯是浸淫此道數十年之功。
    “砰!”拳掌相交,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金海身形穩如山嶽,半步未退,白恩的手掌卻被震得微微上揚。金海得勢不饒人,拳法徹底展開。一時間,場中拳風呼嘯,腿影縱橫。金海將太祖長拳剛猛雄渾、大開大闔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每一拳都勢大力沉,每一腿都如鋼鞭破空。更難得的是,他的招式銜接流暢自然,攻防轉換圓融無礙,往往一招未盡,後招已生,形成連綿不絕的攻勢浪潮。
    白恩也不再拖大,以同樣的太祖長拳應對。師徒二人便在這方寸之地,以最基礎的拳法,展開了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激戰。拳腳碰撞之聲不絕於耳,身影交錯快如閃電。金海將二百日苦練打磨出的體魄、力量、速度、反應、耐力,完美地融入了拳法之中。他不再拘泥於固定套路,而是根據戰況隨時調整,將太祖長拳的“招”與自身領悟的“意”緊密結合,打得虎虎生威,又靈動機變。
    五十回合、八十回合、一百回合!
    足足一百個回合過去,兩人竟依然鬥得難分難解!金海雖然額角汗水涔涔,呼吸變得粗重,但眼神依舊銳利,拳架子絲毫未散,攻勢雖因體力消耗略有放緩,卻依然保持著強大的壓力。反觀白恩依舊呼吸平穩,不疾不徐,隻是額角也見了汗,雖依舊從容,但顯然已無法像最初那樣隨意拿捏金海。
    “停!”白恩忽地抽身後退,大喝一聲。
    金海聞聲收拳,胸膛微微起伏,看著白恩,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能跟師父用太祖長拳對打一百回合而不落下風,這進步,他自己都感到震撼。
    白恩灌了口酒,長長吐出一口氣,看著金海,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讚許:“好!好!好!這太祖長拳,你已練到了骨子裏!剛而不僵,猛而不拙,變化由心,圓轉如意。單論此拳的火候,你已有七成!剩下三成,非苦練能得,需在生死搏殺、歲月沉澱中方能圓滿。”
    能得到白恩“七成火候”的評價,金海心中大石落地,同時一股豪情湧起。
    “不過,”白恩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太祖長拳是根基,顯的是你的‘正’。現在,讓老頭子看看你的‘奇’練得如何了!”
    說罷,他身形一晃,手中多了一壺“五糧玉液”,仰頭就是灌了幾大口。
    瞬間,那股熟悉的、迷離恍惚的醉意再次浮現臉上,腳步踉蹌,正是醉八仙的起手式!
    金海心領神會,也立刻收斂心神,伸手拿起另一壺“五糧玉液”,猛灌幾口,臉上同樣浮現出幾分“醉意”,眼神卻銳利如常,腳下步伐也變得虛浮搖擺起來。
    “醉得還像那麽回事。”白恩含糊地咕噥一句,身形如風中殘荷,歪歪斜斜便朝金海“撞”來,使的正是“漢鍾離跌步抱酲兜心頂”。
    金海不慌不忙,腳下醉步一錯,看似要向左跌倒,實則重心暗移向右,使出一招“呂洞賓醉酒提壺力千鈞”,單臂似軟實硬,格向白恩的“頂心”。
    “咦?”白恩輕咦一聲,似乎對金海能如此準確應對感到意外,醉態不變,招式已變為“曹國舅仙人敬酒鎖喉扣”,五指如鉤,扣向金海咽喉,另一手卻悄無聲息地拂向金海肋下。
    金海身形後仰,如同醉酒後仰天大笑,險險避開鎖喉一擊,同時以“藍采和單提敬酒攔腰破”,手臂如軟鞭般橫掃,不僅化解了肋下攻擊,更反守為攻。
    師徒二人,就此以醉八仙對醉八仙,戰在一處!
    場麵頓時變得詭異而精彩。兩人均如酩酊大醉,東倒西歪,步履蹣跚,手臂揮舞全無章法,仿佛街頭醉漢在胡亂推搡。但若有真正的高手在此,定會駭然發現,那每一次看似無意的踉蹌,都暗含玄妙步法,避開了致命攻擊;那每一次看似胡亂的揮舞,都封死了對手的進攻路線,甚至暗藏殺招。勁力更是古怪,看似綿軟,碰撞時卻發出“噗噗”的悶響,空氣都隨之震蕩。
    金海將百日苦修的醉八仙成果盡數展現。他的醉態比之初學時自然了太多,步法雖仍不及白恩那般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也靈動難測,往往能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攻擊。招式運用也不再生澀,開始懂得利用醉態製造假象,虛實結合,偶爾一記“鐵拐李旋踵膝撞醉還真”或“何仙姑彈腰獻酒醉蕩步”,角度刁鑽,勁力突然,也能逼得白恩認真應對。
    三十回合、五十回合、七十回合!
    醉拳對攻,對心神、體力、控製的消耗遠超剛猛的太祖長拳。金海額頭青筋微凸,汗水已浸透衣衫,呼吸如同風箱,醉意也開始有些維持不住,顯露出了疲態。白恩雖同樣消耗不小,但畢竟功力深厚,經驗老到,依舊掌控著節奏。
    終於在第八十三個回合,金海一招“韓湘子擒腕擊胸醉吹簫”用老,被白恩以“張果老拋杯踢連環”的精妙變化引得重心一偏,隨即白恩身形如鬼魅般貼近,肩膀在醉意朦朧中輕輕一靠——“醉臥仙床靠山崩”!
    “砰!”金海隻覺一股磅礴柔韌卻又無可抵禦的勁力透體而入,整個人再也無法穩住,向後連退十餘步,後背“咚”地一聲撞在院中的老槐樹上,震得落葉簌簌而下,方才止住退勢。胸口氣血翻騰,喉頭腥甜,但他緊咬牙關,強行壓了下去。
    敗了。在醉八仙的對決中,他依然不是白恩的對手。
    但這一次,他沒有像百日前那樣迅速潰敗,也沒有被打倒在地爬不起來。他站著,雖然狼狽,雖然力竭,雖然內腑受了些震蕩,但他站住了。而且,他與白恩用醉八仙對攻了八十餘合!這其中的進步,堪稱天壤之別。
    白恩緩緩收勢,臉上醉意褪去,看著倚樹喘息、卻眼神不屈的金海,沉默了片刻。他沒有立刻評價方才的戰鬥,而是走到石凳邊坐下,又灌了口酒,似乎在組織語言。
    金海調勻呼吸,走到白恩麵前,靜靜等待。
    良久,白恩才開口,聲音低沉而嚴肅:“金海,你這二百日築基,已成。皮、肉、筋、骨、血、髓,皆已打下遠超常人的雄厚根基。太祖長拳,七成火候,剛猛正道已具。醉八仙,你已入門,得其形,略窺其意,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直視金海:“但是,你現在最缺的,不是更高深的功法,不是更苦的鍛煉,而是——實踐。”
    “實踐?”金海若有所思。
    “不是你我之間這種點到為止、雖有壓力卻無殺心的比試。”白恩搖頭,語氣加重,“是真正的實踐!是江湖上刀頭舔血、你死我活的搏殺!是麵對真正想取你性命的敵人時,在生死一線間迸發的潛能、決斷與狠辣!”
    “你現在就像一柄在最好的鐵匠鋪裏,用最好的材料,經過千錘百煉、精心淬火打磨出來的寶刀。”白恩比喻道,“鋒刃已開,寒光逼人,看著嚇人。但它還沒真正飲過血,沒在戰場上劈開過甲胄,斬斷過骨頭。它不知道真正的殺戮是什麽感覺,不知道在卷刃崩口時該如何繼續戰鬥,不知道如何以最省力、最有效率的方式取人性命。”
    “你需要去礪鋒。”白恩斬釘截鐵,“你需要走出這安逸的宅院,離開師父的護持,去真正的江湖裏走一遭。去麵對那些為了錢財、為了恩怨、為了野心而不擇手段的亡命之徒。去經曆背叛、陷阱、圍攻、暗算。在真正的生死危機中,將你這兩百日所學的一切,融會貫通,化為本能。讓這柄刀,真正見過血,開過刃,成為一柄能護住你自己、也能護住你家業的——凶器!”
    金海聽著,血液漸漸沸騰起來,又帶著一絲凜然。他明白白恩的意思。溫室裏的花朵再嬌豔,也經不起真正的風雨。他這兩百日的苦練,造就了一具強大的軀殼和精熟的武技,但缺乏生死搏殺淬煉的意誌與經驗,這身武功終究是“死”的,是表演性質的。
    “師父,我明白了。”金海的眼神變得堅定而銳利,“我該去何處曆練?何時動身?”
    白恩看著他的眼神,知道這個弟子已經做好了準備。他沉吟道:“江湖險惡,卻也自有其規則。你不必刻意去尋找廝殺,那樣反而落了下乘。帶上你的天機弩,但非生死關頭莫用。你可以重走你當初經商的部分路線,以行商或遊曆為名,觀察世間百態,體察人心鬼蜮。若遇不平事,可管可不管,但若涉及你本心原則,或有人主動招惹,那便是你礪鋒的磨刀石。”
    “至於時間,”白恩望向天際流雲,“秋風起,正是遠行時。給你三日時間,與家人交代,處理俗務。三日之後,便出發吧。記住,江湖不是擂台,沒有規則,沒有裁判。活著,回來,便是你此番曆練最大的成功。”
    金海深吸一口氣,抱拳深深一躬:“弟子遵命!多謝師父這些時日的傾囊相授與再造之恩!”
    三日之後,他將孤身一人,踏入那波瀾詭譎、快意恩仇的真實江湖。兩百日築基功成,七成拳火初具,醉仙之意略窺,是時候讓這柄新鑄的利刃,去迎接血與火的真正洗禮了。前路未知,凶險莫測,但金海心中,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與昂揚的鬥誌。真正的強者之路,始於足下,始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