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穿越者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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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墨。
書房隔壁用作臨時休憩的暖閣內,紅燭已燃至過半,燭淚層層堆疊,如同凝固的琥珀。柔和的燭光透過紗帳,在榻上投下朦朧的光影。蘇清音枕在金海的臂彎裏,呼吸勻長,已然沉入甜美的夢鄉。經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靈肉交融與即將離別的情感釋放後,她精致絕倫的容顏上猶帶著未褪盡的紅暈,嘴角微微上翹,仿佛在夢中依舊感受著夫君的溫情與眷戀。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覆在眼瞼上,偶爾輕輕顫動一下,睡顏恬靜而滿足,仿佛世間所有的風雨都被隔絕在了這方溫暖的帳幔之外。
金海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生怕驚擾了懷中玉人的清夢。他目光溫柔地落在蘇清音的睡顏上,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梳理著她散落在自己胸前的幾縷烏黑發絲,觸手溫涼順滑,如同上好的綢緞。鼻尖縈繞著她身上特有的清雅體香與歡愛後淡淡的甜膩氣息,混合著帳內安神香的微醺,這本該是最能讓人身心放鬆、安然入睡的氛圍。
然而,金海卻毫無睡意。
白日裏的豪情壯誌,踐行宴上的強顏歡笑,書房中對未來的周密規劃與對蘇清音能力的由衷讚歎……所有刻意維持的鎮定與積極,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裏,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心底最深處那一片無法言說的荒蕪與孤寂。
明日,他就要獨自踏上未知的江湖路。前方是血與火的磨礪,是危機四伏的叢林法則,是真正檢驗這二百日苦修成果的生死場。興奮嗎?有的。期待嗎?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對未來無法掌控的茫然,以及一種更深層次的、始終如影隨形、卻在此刻被無限放大的——孤獨。
這種孤獨,與身邊是否有佳人陪伴無關,與手中掌握多少財富權勢無關,甚至與自身變得多麽強大也無關。這是一種根植於靈魂深處、跨越了時空壁壘的穿越者的孤獨。
他的思緒,不受控製地飄飛,穿越了這短短一年多卻堪稱波瀾壯闊的時光,回到了那個他拚命想融入、卻始終隔著一層無形膜的世界之初。
從那個猝不及防的夜裏,在武大郎破舊軀殼中醒來,麵對潘金蓮端來的那碗可疑湯藥時的驚悸與求生本能開始……到憑借前世記憶的金記餡餅打開局麵,金狀元酒樓初露崢嶸,再到押上全部身家豪賭“五糧玉液”,一路披荊斬棘,在天下瓊漿會上一鳴驚人,奪下“天下第一酒”的桂冠,獲得禦賜金匾的庇護……商業上的每一步,都險象環生,又都化險為夷,最終構築起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雛形。
從被動卷入西門慶、王婆的陰謀,到直麵高衙內、生鐵佛、飛天蜈蚣這些權勢與武力的壓迫,再到結識武鬆、魯智深、白恩這些肝膽相照的兄弟與貴人……江湖與朝堂的陰影始終籠罩,逼迫著他不斷變強,從手無縛雞之力的“武大郎”,到如今內功初成、拳法精熟、身負醉八仙絕藝的武者。
身邊的女人,也從最初那個心懷叵測、貌美如蛇蠍的潘金蓮,變成了如今對他情深意重、雖偶有小心思卻真心依賴的妾室;有了溫婉柔順、以他為天的李瓶兒;更有蘇清音這樣智慧與美貌並存,既能為他運籌帷幄、執掌商業帝國,又能給他溫柔港灣的賢妻。
財富、武功、美人、名聲、地位……短短一年多,他仿佛走完了常人幾輩子都無法企及的路程,擁有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按常理,他應該誌得意滿,應該快意恩仇,應該盡情享受這穿越帶來的“紅利”與“主角光環”。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在這夜深人靜,在愛妻溫香軟玉在懷,在事業如日中天,在即將展開新冒險的前夜,那股深入骨髓的孤獨感,會如此尖銳、如此清晰地襲來?仿佛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所有繁華熱鬧的表象,直抵靈魂最幽暗的角落。
他想起了前世看過的那無數穿越小說、電視劇。那些主角們,或憑借曆史知識縱橫朝堂,或依靠現代科技富甲天下,或修煉神功稱霸武林,身邊總是環繞著各色美人,經曆著精彩絕倫的冒險。故事裏,他們似乎總是快樂的,充實的,最終都能找到歸屬,功成名就,佳人相伴,仿佛穿越是一場注定輝煌的旅程。
可是,真的如此嗎?
金海在黑暗中無聲地苦笑。那些畢竟是故事,是他人筆下的幻想。而他,是真實地活在這片時空,呼吸著這裏的空氣,感受著這裏的冷暖。他擁有了很多,但也失去了最根本的東西——歸屬感。
他不屬於這裏。無論他多麽努力地學習這個時代的語言、禮儀、規則,無論他建立了多麽深厚的人際關係,無論他多麽成功地扮演著“武大郎”這個角色,他的靈魂深處,始終住著一個來自千年後的異鄉人。他的思維方式,他的價值觀念,他對世界的某些根本認知,與這個時代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有些話,他永遠找不到人可以傾訴;有些感慨,他永遠無法與人共鳴;有些思念,他永遠隻能埋在心底,任其發酵成無聲的酸楚。
這種孤獨,在最熱鬧的時候,在最成功的時刻,往往侵襲得最為猛烈。就像此刻,懷中抱著傾國傾城的佳人,掌握著富可敵國的財富,擁有著令人豔羨的武力,即將踏上充滿傳奇色彩的征程……可他卻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站在華麗舞台中央的演員,燈光璀璨,掌聲如雷,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繁華不屬於真實的自己,他隻是在一個陌生的劇本裏,盡力演好一個角色。曲終人散後,那份無人理解的寂寥,才是他真正的底色。
“林麗……”
一個深埋心底、幾乎不敢觸碰的名字,帶著劇烈的痛楚與無盡的思念,猛然浮上心頭。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心防。
前世的妻子,林麗。那個與他相戀於校園,攜手走入婚姻,共同麵對生活瑣碎與壓力,分享過無數歡笑與淚水的女人。她的笑容是那麽溫暖,她的嘮叨是那麽熟悉,她生氣時皺起的鼻子,她開心時彎成月牙的眼睛……無數細節,原本以為已經模糊,此刻卻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們也曾有過爭吵,有過對未來的迷茫,有過為房貸車貸孩子教育發愁的夜晚。但那才是真實的生活,是紮根於同一片土地、共享同一種文化背景、擁有共同記憶的、腳踏實地的相伴。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跟她吐槽工作的煩惱,可以一起追無聊的電視劇,可以為了周末去哪裏吃飯而爭論,可以在疲憊時毫無形象地癱在沙發上,感受著彼此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安心。
可是現在,她在哪裏?
是在那個沒有了他的世界裏,獨自承受著失去丈夫的痛苦,努力堅強地生活下去?還是……時空的錯亂,讓她也陷入了某種未知的境地?每每想到此,金海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辜負了她。沒有告別,沒有原因,就這麽突兀地消失在她的生命裏。她該如何麵對?會以為他遭遇不測而悲痛欲絕?還是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將他淡忘,開始新的生活?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讓他心如刀絞。他擁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家庭,新的事業,似乎過得風生水起。可這對於林麗來說,公平嗎?對於他們曾經共同構建的那個小家,那份承諾,公平嗎?
“對不起……對不起……”他在心底無聲地呐喊,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順著眼角滑落,滲入鬢發,滴落在蘇清音散落的青絲上,冰涼一片。
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林麗,說起那個世界。那是他最深、最痛、也最無力的秘密。這份穿越者的孤獨,這份對前世的歉疚與思念,注定隻能由他一個人背負,在無數個這樣的深夜裏,獨自咀嚼,獨自消化。
他想,那些穿越故事裏的主角們,或許也曾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被同樣的孤獨和思念擊中吧?隻是故事不會去描寫那些脆弱的瞬間,讀者們更愛看的是逆襲、是爽快、是功成名就。真正的穿越,哪裏有那麽多的理所當然的快樂?更多的,恐怕是這種無法言說的撕裂感,是對舊日世界點點滴滴的錐心懷念,是在新世界中無論如何輝煌都無法填補的內心空洞。
燭火輕輕搖曳,發出細微的劈啪聲。蘇清音在夢中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無意識地往金海懷裏更深地蹭了蹭,發出一聲滿足的嚶嚀,手臂更緊地環住了他的腰。
這依戀的舉動,將金海從無盡的思緒深淵中拉回現實。他低頭,看著懷中毫無防備、全心信賴著自己的女子,心中湧起複雜的柔情。蘇清音是真實的,她的智慧,她的付出,她的深情,都是真切切發生在這個時空,給予他溫暖和支撐的。潘金蓮和李瓶兒亦然。還有武鬆、魯智深、白恩這些兄弟師長,還有金氏商號上下依賴他生計的眾人……
他不能沉溺於過去的幻影與自憐自艾的孤獨中。他已經在這裏紮根,有了無法割舍的牽掛與責任。對林麗的思念與歉疚,或許將永遠是他心底的一道傷疤,在寂靜時隱隱作痛。但他也必須向前走,為了身邊這些真實存在的人,為了自己在這個世界創造的一切,也為了……或許冥冥中,林麗也會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哪怕是在另一個時空。
“我會好好活著,連你的份一起。”他在心中默默對那個遙遠的、模糊的身影說道,“我也會……盡力保護這裏我在乎的一切。這或許,是我唯一能做的,對兩個世界的交代。”
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金海將懷中熟睡的蘇清音摟得更緊了些,感受著她身體的溫熱與柔軟,汲取著此刻真實可觸的溫暖。窗外的月色似乎明亮了些,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未來的路,注定坎坷,充滿未知。江湖的血雨腥風,朝堂的暗流湧動,自身的武道攀登,商業帝國的守護與擴張……每一件都足夠讓人殫精竭慮。
但或許,這就是穿越的代價與意義。帶著前世的記憶與孤獨,在全新的世界裏,重新經曆悲歡離合,重新建立羈絆與責任,重新尋找活著的意義。快樂或許不是永恒的,成就或許伴隨著更深重的負擔,但這條獨一無二的路,他既然走了,就隻能也必須走下去。
懷揣著這份複雜難言的心緒,金海終於緩緩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無解的問題。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他也將踏上新的征途。至於心底那抹永恒的孤獨與思念,就讓它化作前行路上,偶爾回首時,一聲無人聽見的歎息吧。
夜,愈發深沉。遠處傳來隱約的更鼓聲,標誌著離天明又近了一些。在這個屬於大宋的夜晚,一個來自千年後的靈魂,在愛人身旁,帶著對另一個世界未盡的思念與在這個世界沉重的責任,終於漸漸沉入了並不安穩的睡夢之中。夢的深處,前世的燈火與今生的刀光,或許會交織成一幅光怪陸離的畫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