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林麗,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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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驅散了最後一縷夜色,也喚醒了這座繁華府邸。金海睜開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臂彎裏蘇清音均勻溫熱的呼吸,以及枕邊殘留的、屬於昨夜繾綣的淡淡馨香。他輕輕抽出發麻的手臂,動作極其小心,沒有驚擾仍在沉睡的蘇清音。借著透過紗帳的微光,他能看到她恬靜的睡顏,長睫如扇,嘴角似乎還含著一絲未散盡的滿足笑意。
他靜靜看了片刻,心中柔情與離愁交織,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該起身了。今日,便是遠行之日。
當他穿戴整齊,輕輕走出暖閣時,外間已隱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說話聲。蘇清音在他起身時便已醒轉,隻是貪戀最後一絲溫存,閉目假寐了片刻,此刻也迅速起身梳洗。而潘金蓮和李瓶兒,更是幾乎一夜未眠,天不亮便已起身,指揮著丫鬟仆婦開始為金海的遠行做最後的準備。
花廳旁的廂房已被臨時改作打點行裝之處。推開房門,隻見各類物品分門別類,擺放得井井有條。蘇清音正拿著一份清單,與管家低聲核對。她已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淡青色窄袖襦裙,發髻挽得一絲不苟,恢複了平日精明幹練的模樣,隻是眼眶下淡淡的青影,泄露了她昨夜的疲憊與心事。
“夫君,你醒了。”見金海進來,蘇清音停下話頭,迎了上來,眼神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捕捉他昨夜是否安睡,隨即溫言道,“行裝已大致齊備,你再看看可還缺什麽。”
潘金蓮正親自將一疊疊熨燙平整的衣物——從貼身的裏衣到外出的勁裝、禦寒的披風——仔細疊好,放入一個碩大的牛皮行囊中。她今日穿了身顏色稍顯素淨的藕荷色衣裙,少了些往日的豔光,多了幾分即將離別的沉靜,隻是那微微紅腫的眼皮,顯示她定是又哭過。見金海看她,她連忙別過臉去,假裝專注於手中的衣物,肩膀卻不自覺地微微抽動了一下。
李瓶兒則在一旁整理著幾個小巧的錦盒與布袋,裏麵分裝著應對不同狀況的藥品:止血生肌的金瘡藥、提神醒腦的薄荷丸、驅寒暖胃的薑糖、解毒清心的牛黃散,甚至還有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摻了珍貴藥材的鹽(可用於清潔傷口)。她做事一向細致,此刻更是小心翼翼,每樣藥品都反複檢查,口中還念念有詞,生怕漏掉什麽。聽到動靜,她抬起頭,見是金海,眼圈立刻又紅了,慌忙低下頭,細聲道:“官人……這些藥,用法妾身都寫在小紙簽上了,放在每個盒子裏……你……你一定要記得……”
除此之外,行囊旁還放著:一個裝滿散碎銀兩和數張大額銀票的防潮油布包;幾包耐儲存的肉脯、麵餅等幹糧;一個皮質水囊;火折子、火鐮等取火之物;一柄看似普通、實則千錘百煉的鋼刀(非天機弩,那等保命之物金海自有隱秘攜帶之法);以及一本薄薄的、蘇清音手抄的各地重要關係與注意事項摘要。
一切都顯得周到而妥帖,凝聚著三位夫人滿滿的關切與不舍。金海看著這些,心中暖流淌過,卻也更加沉重。他壓下心頭的波瀾,盡量用輕鬆的語氣道:“準備得太齊全了,倒像是要出遠門遊山玩水,不像去曆練了。”
蘇清音柔聲道:“窮家富路,多備些總無壞處。夫君在外,一切從簡,但該有的用度,不能短缺。”她又指了指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布包,“這裏麵是幾件舊衣和些許銅錢,若遇盤查或需要低調行事時,或可一用。”
金海點點頭,目光掃過三位夫人,鄭重道:“辛苦你們了。有你們如此周全準備,我在外也能安心許多。”
然而,在這即將離別的忙碌與關切之中,金海心中卻還有一件未了之事,一件隻能他獨自麵對、無法與任何人言說的事情。那封在心底醞釀了許久、凝聚了他所有穿越者的孤獨、思念與懺悔的“書信”,需要一個終結的儀式。
“你們先忙著,我去書房看看,還有些零碎東西要收拾一下。”金海找了個借口。
蘇清音不疑有他,隻道:“夫君自去便是,這裏有我們。”
金海轉身離開廂房,穿過回廊,再次回到了昨夜與蘇清音溫存談心的書房。書房內已被丫鬟收拾過,昨夜散落的賬冊信函已整齊歸位,軟榻上的被褥也換過了,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熏香,掩蓋了昨夜旖旎的氣息。一切井然有序,仿佛什麽特別的事情都未曾發生。
他反手關上房門,閂好。走到書案後坐下,攤開一張質地上乘的素白宣紙,研墨,取筆。筆尖蘸飽了濃黑的墨汁,懸在紙麵上方,卻久久未能落下。
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鳥雀在枝頭啁啾,遠處傳來府中仆役清掃庭院的細微聲響。這個世界鮮活而真實,正在按部就班地展開新的一天。而他,即將提筆書寫的,卻是通向另一個已遙不可及的世界,一個隻存在於他記憶和靈魂深處的回響。
終於,他吸了一口氣,筆尖落下,力透紙背:
日夜思念的林麗:
你還,好嗎?
你在哪裏啊?
開篇這短短的問候,卻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筆跡微微顫抖。千言萬語擁堵在胸口,卻不知從何說起。停頓片刻,墨跡微幹,他繼續寫道:
提筆不知從何說起,隻覺萬語千言,哽在喉頭,化作無邊的酸楚與茫然。或許你永遠也看不到這封信,它注定隻是一縷無處投遞的幽魂,一份焚燒成灰的妄念。但我必須寫下來,必須說給你聽,哪怕……隻是說給這空寂的空氣,說給那個早已迷失在時空亂流中的、曾經屬於你的丈夫。
還記得嗎?那天晚上,我新談好的一千五百萬的合同,出現了問題,我不得不連夜趕去磋商。也許是命運的刻意安排,我急急忙忙的行駛路過陽穀縣境內。
突然……一場該死的車禍。刺耳的刹車聲,猛烈的撞擊,天旋地轉,劇痛與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我以為我死了,或者至少,我的世界在那一聲巨響中終結了。
可是,當我再次恢複意識,睜開雙眼,看到的不是醫院的白色天花板,不是你的淚眼,而是一間低矮破舊、彌漫著黴味和草藥味的土坯房。我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個身材矮小、相貌醜陋、被稱為“武大郎”的賣炊餅的漢子。而身邊那個貌美如花卻眼神躲閃的女人,竟然是我的“妻子”潘金蓮,正端著一碗氣味可疑的湯藥,勸我喝下。
林麗,你能想象嗎?那一刻的驚駭、恐懼、荒謬與絕望,幾乎讓我再次崩潰。我以為是噩夢,拚命想醒來,想回到有你的那張床上。可指甲掐進肉裏的疼痛,周圍無比真實的觸感,都在冷酷地告訴我:這不是夢。我回不去了。我穿越了,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宋朝,附身在了《水滸傳》裏那個著名的悲劇人物身上!
我該怎麽辦?像一個真正的武大郎那樣,渾渾噩噩,最終被毒死?還是想辦法活下去,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危機四伏的古代世界?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憑借著你曾笑稱“吃貨本能”的記憶,想起了我媽做的金記餡餅,以此為契機,一步步掙紮求生。
後來的事情,複雜得如同另一場夢魘與傳奇的交織。我鬥西門慶,抗高衙內,釀酒經商,結識了武鬆、魯智深這樣的好漢,拜了隱世高人為師,學了一身武功。生意越做越大,從餡餅攤到酒樓,再到如今所謂的“天下第一酒”,禦賜金匾,富甲一方。身邊的女人,也從最初的潘金蓮(她後來變了,真心依附於我),到溫柔的李瓶兒,再到智慧超群、與我並肩作戰的蘇清音……
林麗,寫到這裏,我的手在抖。我知道,這些話對你來說,無異於最殘忍的背叛與傷害。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事業,新的……女人。我似乎過得風生水起,甚至擁有了前世難以想象的財富、名聲和力量。在某些人看來,這或許是穿越者最完美的劇本,是求之不得的奇遇。
可是,林麗,我快樂嗎?
在觥籌交錯、眾人奉承之時,在擁美入懷、溫香軟玉之際,在武功精進、誌得意滿之刻……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總是如同最狡猾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鑽出來,狠狠噬咬我的心髒。我不屬於這裏。無論我多麽努力地扮演“金海”,多麽成功地融入這個時代,我的靈魂始終是漂泊的異鄉客。有些話,無人能懂;有些思念,無處安放;有些記憶,是隻有你我共有的秘密,卻成了我一人背負的刑枷。
我常常想起我們蝸居的那個小公寓,想起你抱怨我襪子亂丟時嗔怒的臉,想起我們一起在周末超市搶購打折商品的狼狽與快樂,想起深夜加班回來,你為我留的那盞燈和那碗總是煮得太爛的速凍餃子。那些平凡瑣碎、甚至帶著窘迫與壓力的日子,如今想來,竟是那麽珍貴,那麽溫暖,那麽……真實。
對不起,林麗。千言萬語,最終隻剩下這蒼白無力的三個字。對不起,我失約了,沒能陪你走到最後。對不起,我在另一個時空,擁有了新的羈絆和生活。我知道,無論有多少“身不由己”,無論有多少“時代所迫”,都無法抹去我對你的虧欠,對我們曾經共同構建的那個小世界的背叛。
這份思念,這份愧疚,日夜煎熬著我。它讓我在擁有越多的時候,越感到空虛;在笑得最開懷的時候,心底泛起最深的苦澀。如果……如果這世間真有神明,如果時空可以逆轉,如果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林麗,我寧願舍棄這所謂“天下第一酒”的虛名,舍棄這富可敵城的財富,舍棄這一身或許還算不錯的武功,甚至……舍棄蘇清音她們給予我的溫情與陪伴(寫下這句,我心如刀割,對她們亦是不公,但這是我此刻最真實的想法)。我寧願用這一切的一切,換一個機會,回到那個平凡的早晨,回到我們的家,回到你的身邊,哪怕隻是繼續為房貸發愁,為工作焦慮,隻要能牽著你的手,看著你的眼睛,與你平平淡淡,廝守到老。
可是,沒有如果。時空的鴻溝,或許比生死更遙遠。我甚至不知道,在我的“離開”之後,你的世界過去了多久?你是如何度過那些最初悲痛欲絕的日子?你是否已經慢慢走出陰影,開始了新的生活?我既希望你能忘了我,過得幸福,又自私地害怕你真的將我徹底遺忘。這種矛盾,這種無能為力,幾乎要將我撕裂。
在這個世界,有些話,我隻能對你一個人說。有些淚,我隻能流給虛無。這封信,便是我所有無法言說的孤獨、思念與懺悔的載體。它無處投遞,或許,也不該投遞。
願你一切安好,無論身在何方,無論歲月如何變遷。願你被溫柔以待,不再因我而悲傷。
那個永遠虧欠你的,迷失在時空另一端的……(此處,金海遲疑了很久,最終沒有寫下任何名字,隻留下一個墨點,如同一聲無聲的歎息。)
信寫完了。洋洋灑灑,數頁宣紙,墨跡淋漓,有些地方因筆力過重而暈染開,有些字跡略顯潦草,顯是心緒激蕩所致。金海放下筆,感覺渾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心髒的位置空洞洞地疼。他靜靜地坐著,任由晨光逐漸照亮書房,直到外麵傳來潘金蓮尋找他的隱約呼喚聲,才猛地驚醒。
他迅速將信紙按順序疊好,從懷中取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沒有任何標記的普通信封,將信箋裝入封好。然後,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將信封小心翼翼貼身藏好,走出了書房。
早膳是在一種壓抑的沉默中進行的。三位夫人不停給金海布菜,自己卻食不下咽。白恩老爺子也來了,簡單叮囑了幾句江湖注意事項,便自顧自喝酒,將空間留給了即將離別的一家人。
用罷早膳,金海對蘇清音道:“我再去看看……看看以前住過的地方。”這個理由有些突兀,但蘇清音隻當他是在懷念過去,或者想獨處片刻,便點了點頭:“夫君自便,我們在前廳等你。”
金海獨自一人,穿過如今已擴建得亭台樓閣、花園水榭的府邸,走向最偏僻的角落。那裏,還保留著幾間最早的老屋,其中一間,正是他穿越之初,作為“武大郎”醒來的那間破舊土坯房。如今這屋子早已無人居住,裏麵堆放著一些不常用的雜物,落滿了灰塵,成了府中的雜物間。府中下人得了吩咐,平日也很少來此打擾。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舊塵埃的氣息撲麵而來。屋內光線昏暗,陳設與他剛來時並無太大變化,隻是更加破敗。那張他曾躺過的破木床,那個他曾用來和麵做炊餅的舊案板,都蒙著厚厚的灰塵,靜靜地待在角落,如同被時光遺忘的標本。
這裏,是他一切故事的起點。從這裏,他開始了從武大郎到金海的掙紮與蛻變。也在這裏,他與前世的聯係被最粗暴地斬斷。
金海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麵世界的一切聲響。他從懷中取出那封厚重的信,走到屋子中央。那裏有一個廢棄的、生滿鐵鏽的小火盆。他蹲下身,從懷中掏出火折子,輕輕吹燃。
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映亮了他沉靜而哀傷的麵容。他最後看了一眼信封,仿佛能透過紙張,看到那個遙遠時空中女子的容顏。然後,他閉上眼,將信的一角湊近火苗。
幹燥的紙張極易點燃。火焰迅速吞沒了信封,蔓延到內裏的信箋。熾熱的溫度傳來,紙張在火中卷曲、變黑、化為片片帶著火星的灰燼,如同黑色的蝴蝶,在昏暗的光線中盤旋飛舞,最終無力地飄落,歸於塵土。
金海一動不動,蹲在火盆前,目光緊緊追隨著那燃燒的火焰與飄散的灰燼。火光在他眼中跳躍,也仿佛在他心中燃燒,燒盡了那份無處傾訴的思念,燒盡了那沉重的負罪感,也燒盡了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奢望。
信很短,燃燒的時間卻仿佛無比漫長。直到最後一角紙片化為灰白,火焰徹底熄滅,隻餘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在布滿蛛網的房梁間徘徊,最終消散無蹤。
火盆裏,隻剩下一小堆細膩的、尚有餘溫的灰燼。那上麵,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字,任何一點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金海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堆灰燼,觸感微溫而酥脆。他撚起一點,放在掌心,看著它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再見,林麗。”他在心底,用最輕的聲音說道,“或許……永別了。”
他將掌心剩餘的灰燼拍落,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些許灰塵。臉上的哀傷漸漸沉澱下去,化為一種更為堅毅的平靜。該做的告別,已經做完。無論是對於前世,還是對於心底那份無法釋懷的執念。
他最後環視了一眼這個改變了他命運的房間,目光在那些破舊的物件上停留片刻,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推開木門,大步走了出去。
門外,陽光正好,秋風送爽。前廳方向,隱隱傳來蘇清音她們焦急等待的腳步聲和低語。
他將身後的黑暗與灰燼徹底關在了門內,走向那等待著他的、真實而充滿挑戰的未來。眼底深處,那抹穿越者永恒的孤獨或許不會消失,但它已被他深埋,與灰燼一同,封存在了記憶最隱秘的角落。從現在起,他是金海,是即將踏入江湖礪鋒的武者,是有著必須守護的家業與家人的男人。
路,就在腳下。
